第 12 节
作者:暖暖      更新:2021-04-17 17:58      字数:4995
  史典故作了说明。颖书也用心听,虽说上了历史系,这些内容他一直只是模糊了解,
  心想珐子不简单。珐子似猜中他在想什么,说:“有一次我随三姨父一家来,三姨
  父讲了半个钟头。“元跨革囊’这一句我印象最深。忽必烈过不了金沙江,用羊皮
  吹胀做筏子,打败了大理国,统一了云南。三姨父说,忽必烈的这条路是一条重要
  的军事通路。我只记得这一点。——也许我记错了。地理我是搞不清的。总之西南
  的路非常重要,若丢了西南几省,保着上海南京都没用呢。这长联他让我们背下来,
  你猜谁背得最快?”“是你?”颖书说。“错了,错了。是嵋。”珐子说。又向保
  罗解释,“嵋是我的小表妹。”“见过的,”保罗说,“三个孩子从门缝里伸出头
  来,中间的那一个。”“记性真好。”在这三个可爱的小头出现之前,似乎还有一
  个记忆,保罗想不起了。
  三个人坐在石阶上,对着滇池,似已忘记空袭的事。几个人走过,一个说“外
  国人?”“外国人也跑警报!”保罗笑说:“一样是人,能不怕炸?对了,前天在
  英国领事家里见到庄卣辰太太和无采。我问孟先生住在哪里,好去找你。”那天保
  罗见到庄家母女,是因为一位参加修滇缅路的英国人携妻子和八岁的女儿在昆明住
  了半年,不想女儿上个月患脑膜炎去世,工程师夫妇决定回国前把女儿的所有玩具
  赠给无采。
  “玩具里有许多玩偶,有的坐有的站,倒是很神气的。我当时想这礼物应当送
  给你。不过那英国人要把这些小人送给一个在昆明的外国孩子。”
  “无采是半个,凑合了。我可不是孩子了。我的那些小朋友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珐子叹息。
  这一声叹息使得保罗的心轻轻颤了一下。月光下的珐子像披了一层薄纱,有点
  朦胧。保罗忽然笑说:“平常看你,说不出哪里有点像我们西方人,现在最像中国
  人——很可爱。”
  “若是考察澹台这姓,可以考出少数民族的祖先来。”珐子道,“我的祖父是
  四川人,本来西南这一带少数民族很多。是‘蛮夷’之乡,你们本来就是蛮夷呀。”
  说着格格地笑个不祝“我的祖父祖母都是爱尔兰人。我的父母是传教士,他们在昆
  明住过,就在文林街那一带。因为有了我,才回美国去。我听他们说过滇池。所以
  我觉得滇池很亲近。”保罗一本正经地说,觉得坐在水边的女孩也很亲近。
  珐子转脸看保罗。世上的事真巧真怪,她曾有一点模糊印象,保罗和中国有些
  关系,却不知其父母曾在昆明居祝停了一会,她说:“这么说昆明是你的故乡了。”
  “我有这样的感情,但是在这一次遇到你以前,我简直没有想这件事。”保罗
  沉思地说,“我们忙着做现在的事,计划将来的事,很少想过去的事。”
  这时一只小船从水面上滑过来,靠近石阶停祝划船女子扬声问:“可要坐船?
  绕海子转转嘛。”珐子跳起身,“要得,要得!”便要下船。保罗递过手臂。颖书
  不悦,心想,“还要我夹萝卜干!”便说:“珐子姐你等一下。我们是来跑警报的,
  又不是来耍!飞机不来,我们回去好了。”说着,起身拍拍灰便走。珐子将伸出的
  脚收回,知颖书为人古板,不便坚持。仍说,“要得,要得。”扶了一下保罗的手
  臂。
  “哪样要得?你家。”船女问。意思是究竟坐不坐船。
  “太晚了,不坐了。要回家喽。”珐子说。
  “两个人在一处就是家,何消回哟!”船女说。见珐子不答,说,“我也回家
  去了。”珐子口中无语,心上猛然一惊。看保罗似未懂这话。两人望着船女把桨在
  石阶上轻轻一点,小船转过头,向烟波浩渺处飘去了。
  两人,快步追上颖书,上了车。三人一路不说话。路上行人稀少。到小西门,
  知警报已解除了。
  第三节
  严颖书乘麦保罗的车送过澹台珐后不肯再坐车,快步走了回去。进门见二门上
  的夜灯黑着,估计是为刚才的空袭警报。院内有护兵在走动。颖书问:“可在家?”
  一个护兵答称军长没有跑警报,从下午就在家。颖书想去看看父亲,走到楼前却返
  回自己房间了。他和严亮祖素来很少交谈,但他以抗日军人的父亲自豪,常常想着
  父亲。他的书桌前挂着父亲的大幅戎装照片。还有小幅素初和荷珠的合照,两人都
  穿旗袍,宛如姊妹。他在脸盆中胡乱洗了手脸,便躺下了。躺下了,可是睡不着,
  心里乱糟糟的。
  这珐子,和外国人来往,而且是老交情了。二姨妈也不管管。好在现时两位母
  亲不在家里,她也少来了。不然,怕把慧书带坏了,慧书大概觉得她比我还亲近呢。
  想这些做哪样!没得用常爹从湖北回来休整几个月了,说是休整,其实是打了败仗
  的缘故。胜败兵家常事,总不至于怎么样吧。最重要的是把日本鬼子打出去!今晚
  一定打不出去的,且睡觉!
  就在颖书朦胧迷糊之际,院子里一阵喧哗。“太太们回来了!”护兵们在招呼。
  人不知从哪里涌出来,廊上的灯都开了,不过若算一算度数,怕还不及月亮。颖书
  坐起,见荷珠推门进来了。
  “妈,你们回来了!咋个这么晚?”
  荷珠揽着儿子的肩,勉强笑着:“我们在城外听说有警报,等了些时,这时才
  到。”
  “有什么事?”
  “你爹差人去叫我们,说有事。——一定不是好事。”
  “可是要出发?”
  “不像。”
  忽然一阵楼梯响,有人歪歪倒倒下楼。
  “像是喝得有几成了。——你明天还上课,你只管睡。”荷珠说着,自出去了。
  “摆牌桌!”亮祖在院中一声吼。马上客厅的灯亮了,八仙桌上铺了毯子,麻
  将牌倒了出来。严家人对豪饮豪赌都司空见惯。但半夜里兴师动众的难道专为打牌?
  颖书也自纳闷,一面穿衣出房。他屋里灯一亮,就听见亮祖大声说:“严颖书!你
  出来!”颖书忙快步走到客厅。
  严亮祖一身白布裤褂,皱得像抹布。神色倒还平静。素初穿着家常阴丹士林蓝
  布旗袍,发髻有些歪了,没有来得及进房收拾一下,便听话地坐在这里。
  “爹,亲娘。”颖书叫。大凡特别标明亲娘的,就不是亲的了。
  亮祖命颖书和副官坐下,自己哗哗地洗牌。
  “爹,有哪样事?”颖书小心地问。
  “打牌!你只管打牌!”亮祖厉声说。又吼道:“倒酒来!”
  大家摸了牌,战战兢兢打了两圈。荷珠出来了。她已从容地换上她那彝不彝汉
  不汉的衣服,比宴客时朴素多了,簪环首饰一概俱无,只左手无名指上戴着那钻戒。
  副官起身,让荷珠坐了。大家默然又打了几圈牌。亮祖忽然把牌往桌当中一推,
  大声说:“不打了!”大家不敢搭话。
  过了一会,荷珠说:“你有哪样话,说出来大家明白。颖书一早还上课呢。”
  “好!你们听着!”亮祖一字一字地说,“今天我得了消息。中央下了命令,
  撤了我军长的职务。”
  “咋个说?”荷珠反问一句。
  “撤了我军长的职务。因为我打了败仗。还有人建议枪毙我,是殷长官拉了些
  人说情,才算保住一条命。”
  “哦!”素初脸色苍白,站起身又坐下去。
  荷珠下意识地抹动钻戒,亮光一闪一闪。说:“不去打仗,好事嘛。免得提心
  吊胆的。”
  “我不去打仗!我不能打仗!降职我不怕。现在干脆不用我了!我一个抗日军
  人,眼看着国土沦丧,民族危亡,不能带兵打仗!我可还算是个人!”
  “爹!”颖书叫了一声。
  亮祖只顾说下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当然重要,指挥嘛!可终归都要士
  兵去打,要人拚,要人命啊!胜仗是弟兄们的鲜血换来的,败仗也没有少流血!台
  儿庄一战怎么打的?到后来,我自己拿着手枪站在阵地上,不分官兵,谁往后退就
  打谁!我严亮祖的枪法还用说!”亮祖握拳向桌上重重一击,震得牌跳起来。
  “军长,”素初怯怯的,“莫伤了身子,日子长着呢。”她很想拍拍他,摇摇
  他。他太苦了,他要承担多少责任,除了辛劳,还有委屈。但她从没有爱抚他的习
  惯,只看着荷珠,希望她能给些安慰。
  荷珠站起身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两手放在身后,握住什么东西,走向亮祖,
  又退了几步,两手从头上甩过,左右挥动。原来她握住的是一条蛇!
  “妈,我不想看。”颖书知道荷珠又要弄点假巫术了。他很烦这些。蛇在荷珠
  手中翘着头,一闪一闪吐信子。
  “哈!蛇胆酒!”亮祖的注意力稍稍转到蛇身上。只见荷珠用一把匕首刺向蛇
  的七寸,然后飞快地划到蛇尾,取出鹌鹑蛋大小的蛇胆,用小碟端上来。“清心明
  目。”亮祖说。“平肝败火。”荷珠说,用牙签扎破了蛇胆,将汁倾入酒中,一杯
  白酒马上变得绿莹莹的。她微笑地端起蛇胆酒,站在死蛇旁念念有词,双手外推,
  绕牌桌走了一圈,将酒放在亮祖面前。“军长,你家请。”她坐下了。早有护兵过
  来收拾地上,泼了水,洒上松枝木屑。
  人说荷珠这些把戏是专为驯服亮祖用的。但亮祖并不信这些招式。他知道这些
  不过是荷珠巩固自己地位的一种伎俩。多年来,她花样翻新,他则从不和她认真。
  这时见面前这杯绿莹莹的酒,心上倒是平静了些,再看素初和儿子,心想,总还有
  这几个人跟着我!于是手持酒杯,长叹一声,说道:“出牌!”
  牌局在继续。亮祖却在沉思。他怎么会打败仗的?战役后已经总结了又总结,
  原因很多,诸如新兵多,仓促上阵,各部队缺乏通讯联络,兵站组织不健全,后勤
  补给跟不上等等。这都是滇军的鲜血换来的教训。但凭他的指挥,新兵也可以掩其
  短。问题是他能够指挥士卒,却不能指挥上级长官。他的部队当时的任务是内线防
  守,他主张不能只是消极防御,要抓住适当时机出击,要以攻为守。他曾几次建议,
  并亲往见战区司令长官,要求出击。长官回答说:“最高司令部叫我们防守,我们
  就防守。若是出击,打赢了自然好,若有损兵折将,谁担当责任?再说最高司令部
  综观全局,其决策不是我们全能明白的。你不要擅离职守,自讨苦吃。”
  “哈!自讨苦吃!”亮祖随手出一张牌,喃喃自语。大家都是机械地摸牌出牌,
  到这时没有一家成功。
  “自讨苦吃!”亮祖继续想。“这也是一种精神啊!若是弗之,一定会讲出一
  套道理。可我是想要自讨苦吃而不可得啊!”他似乎又站在他所守的最后一个山头
  上,指挥士兵把滚木擂石往下砸!石头木头滚下去,敌人一阵嚎叫。生为男儿,便
  有守卫疆土的责任,更何况我是军人,军人!
  一个军人的形象出现在他眼前。隐约中他觉得,他的获罪与这人有关。那是他
  的秘书秦远,一个正派能干的军人,一个共产党。亮祖信任他,因此失去了上级的
  信任。“是这样吗?是吗?”亮祖不愿想这复杂的问题。
  他忽然站起,在松枝木屑上踱了两个来回,说:“今天我把话和全家人说清楚,
  慧书不在家,你告诉她。”他指一指素初,“我严亮祖当了几十年英雄,算到了头
  了。可是不管英雄也罢,罪人也罢。我这保国卫民、杀敌抗日的心没有变,就在这
  点!”他用拳头猛击自己的胸膛,仰天长叹。
  素、荷站起来,颖书走到父亲身边,想说劝解的话,却不知说什么好。
  亮祖对颖书说:“我看你莫读历史系了。有什么用?历史都是假的!”
  颖书说:“大概是真真假假,有真有假。三姨父有一本书专门讨论这个问题。”
  “我知道孟弗之写的历史一定是真的,哪怕杀头!”亮祖说,一面转身一步步
  有力地走上楼梯,回房去了。
  荷珠端了那杯蛇胆酒跟随,一面对颖书说:“你睡一会儿吧,没有多少时间了。”
  素初跟着走到楼梯口,自己呆呆地站祝
  “素初!你也上来。”亮祖站在楼上栏杆边吩咐。
  素初一愣,正要上楼,听得荷珠说。“太太回来还没有洗脸收拾呢,先休息吧。”
  亮祖便不再说话。素初只希望亮祖平安,别的事并不介意,自回房去了。
  亮祖躺在床上,窗前小桌上杯盘狼藉。他一下午都在喝酒。若在平时,荷珠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