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节
作者:九十八度      更新:2021-04-17 17:43      字数:4702
  如果一坡豌豆都是这副模样,想想看,这会是什么情景?
  瑶村的芒荆山,山顶葬着瑶村多年来夭折的孩子。山腰则种着大片大片豌豆。瑶村人似乎就想把那种伤心的绿利用起来,让路过芒荆山的外乡人没来由就想流泪。让在芒荆山耕作的本村人总怀着一颗悼念的心。我现在怀疑童年时我也许得了某种癔症,只要父亲一打骂我,我出门就会朝芒荆山里跑,绿成一片一片的豌豆会助长我的伤心,我坐在豌豆地里,一个人流泪、抽噎、癔想。我甚至把自己想成是芒荆山上的一座小坟,让母亲坐在那里嚎天嚎地地哭。我也把自己幻想成一株豌豆,长着一副伤心的模样,披着一身伤心的绿。我想瑶村任何一颗粗砺麻木的心在豌豆面前都会变得汤汤水水起来。铁石心肠的父亲也一样不会例外。
  然后就是雪天。大雪把一坡豌豆压在身下,一坡大雪就被映衬得绿莹莹的,一坡大雪也看似伤心起来,似乎在无端地哭。出太阳了。太阳一出,野地里的雪就融化了,惟独压着豌豆的雪迟迟不化。似乎压着的不是豌豆,而是一点点幽魂,冷得让太阳也化不开。
  瑶村冬天的植物都长得粗粗俗俗的,株株都似瑶村的傻大姐,雪来之前是什么样子,雪来之后还是什么样子。惟独豌豆长得如红楼里的林妹妹,一场雪后必有一场痛,一场病。
  春天,瑶村的山山水水绿起来了,绿到深处,种种植物都似有一丝伤心渗入其中。这时豌豆却似伤心够了,它显得从容而平静,为瑶村的春葬准备悼品,先是几朵小小白花怯怯的开了,接着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白花开满山坡。那时候,芒荆山的鹧鸪往往啼得最为孤绝,长一声,短一声,声声让人魂断。再后来就有几场风来,几场雨过,瑶村所有的残红都随着雨打风吹去。惟有豌豆,顶一身白花,成了瑶村春天最后的送行者。
  阳光烈起来了,初夏来临。瑶村的禾苗开始绿得深沉,绿得大气,绿得平和,绿得跟太阳一样欣欣向荣。面对旺盛蓬勃的禾苗,瑶村人心中藏了整个冬天的那缕栖惶没有了,捉襟见肘的日子突然舒展开来。豌豆那身伤心的绿这时猛地变得枯黄。
  把豌豆的尸骨乱草一样刈回家,从中找出片片饱满的豆荚,剥开豆荚,那一粒粒饱满、坚硬、橙黄的豌豆就爆出来了……
  瑶村的豌豆真是一个迷啊,仿佛聚集一生的虚柔、懦弱,就是为了凝聚一粒坚硬的结果?一粒如关汉卿所描写的那样铜筑的核心?它究竟是怎么想的啊!
  人物有界,有时我真想变成另一株植物,去问问它。顺便也看它有什么要问我的?
  牵牛花
  爱吹牛的小家伙
  你能牵得住一头牛吗?
  这是年少时抄的一句短诗。这句短诗现在看起来非常普通,但当年读初中时的我,可把这些句子喜欢坏了。我之所以说“这些”,是当时跟牵牛花在一起的还有其他诗句。只不过现在我都不记得了。
  除了喜欢这些诗句,我也喜欢上了拥有这些诗句的那个女孩。开始我以为这些诗句都是她自己写的,佩服得她不得了。后来才知这些诗句是她从《辽宁青年》上抄下来的。但我依然佩服得她不得了,因为她自己写的诗句并不比这些差。我拿着她的抄写本几乎是原封不动地照抄一遍。都太好了,我舍不下其中任何一句。
  在一些文章里,我可能提到我现在之所以以文谋生,应该受了中学语文老师的影响,事实上那影响并不大。真正让我受影响的,则是这个女孩。噫,那时的文学多么神圣,而她又是这么美丽。现在无论怎么形容最初我对她、对文学那份惊悸都不算过分。在我看来,她就是文学的化身。
  与她的恩怨爱恨,我在很多文章里都已经说过。我暗恋了她很多年,这场暗恋几乎陪我走过整个青春期。后来由暗恋转为明恋,断断续续恋了一年,还是没成功,她最终嫁给了我中学时最好的朋友。当时的那种痛,现在想来仍然是揪心的。但我已经淡然,并且不感到有什么遗憾。如果说有遗憾,现在她居然不搞文学了,而是在故乡郴州市一家公司做财会,还兼了一份保险的工作。那离文学要多遥远就多遥远。可我是知道她的,无论她怎么变,文学永远是她心中藏得最深的一个梦。我弄不明白的是,这些年来,她为什么就放弃了呢?如果还有可能,我甚至现在都愿意与她交换一下职业,这已不关乎爱情了,而是我非常想她梦想成真。文学对这个时代、对这个时代的人都不重要了,但对她依然重要。文学在当时带给她的荣耀是何等的瞩目啊,她到死都不会忘记这一切的。
  不说文学了,再说牵牛花。除了抄写牵牛花的诗,她还爱种牵牛花,就种在她卧室的窗前。沿着墙壁,牵牛花爬满了她的窗棂。紫红色的,紫蓝色的,一朵朵,井然有序地给她的窗棂扎一朵不规则的花环。每次我去看她,在她的窗前喊一声,她就打开窗,一脸笑吟吟地看着我,笑吟吟的,还有那一窗的牵牛花。笑得我的脸绯红绯红。
  她有个表情严肃的父亲,这个表情严肃的父亲一直是我青春期的门神,所以我总怕进她家门。若干年后,我最终跟他闹翻了,并且狠狠地吵起来。到现在,我都佩服自己当时的勇气,我不后悔。自吵了那一架后,她父亲再没有在我心中留下任何暗影,而我从此也再没有踏入她的家门。
  上学时,她喜欢摘一朵牵牛花挂在她的书包上。上课时,她就把牵牛花养在一个小杯子里。她学习成绩好,人又美,老师们都由着她。语文老师居然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就借一次春游的机会,在她的稚唇上留下了她极不情愿的初吻。
  但牵牛花是夜晚开放的植物,往往养不到第二节课,花就蔫了卷了,毫无生机可言。现在想来,对这个早慧的女子来说,这其中仿佛含有某种喻意。如果她想要像牵牛花那般精致而恣意地生活,那么她最好的生活时间应该是在夜里,而她最好的生活方式也应该是随心所欲地攀沿,并且远远离开自己生根的地方。她其实是适应那种夜生活的,我从她十三岁野性的眼神里就知道了这一点。可她不够现在的美女作家那样放任自流。放任的美女作家把自己心中的痛和忏悔写出来,就成名了。她的父亲太传统,太严肃,给她的约束太深了,她的触须不可能攀沿到世俗生活之外的地方去。整个一生,她只有一次脱离了传统道德的轨迹,把我和她现在的丈夫及另一个男孩伤得无法忍受时,她收手了,重新归于正常的轨道,与她的丈夫结婚,并平静地度过了这么多年。其实当时她只要一狠心,跳出我们三人之外,也许她的一切都将改变……
  现在故乡的人都还以为是我抛弃了她。我懒得解释。其实我与她心里都知道,我与她这场爱情的失败,她要负绝大多数责任。那时我恨她恨得够呛。现在若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来说,我倒情愿她对男人狠一点,再狠一点。狠得彻底了,她也许就能凤凰重生。优秀的女子,从不为世间任何一个男人而生。优秀的女子应该像牵牛花一样,把什么都抓在她的触须之下,你说她是喜欢触须下的东西也好,你说她是利用触须下的东西也罢。牵牛花是不在意的。
  她窗前的牵牛花也许真的可以作她命运的注释。有着牵牛花浪漫、恣肆、妩媚,也有着牵牛花的温柔、善良、清新。这就是她的性格,所以她的一生注定牵不住一头牛!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她心甘情愿守着丈夫过一辈子,是否“牵得住一头牛”又有什么关系呢。“牵得住牛”的人,到最终,都是要一一松手的。
  ( 雨中,两个依稀的背影)
  少年时我不太会读书,大概与恋家有点关系。我读初中,星期六回到家中,星期天就再不想回校了,特别是在雨天。
  那些个雨天离家的情景,我会记一辈子的。到临行时,我还坐在西房发愣,风弄得窗棂吱嘎吱嘎地响,雨打在西墙的爬山虎叶上声声断断,心就被这些声音搅碎了,泪花汪汪的不自觉储满一眼眶。抓起书包站起来,在屋内转了转,复坐下来想再停一停。母亲走进来,看着我,半天不吭声,她手里拿着两把伞。后来她说,你再不走,天黑前到不了学校。要不,就明早去?明早我煮早饭……。我不等母亲说完,就站起来说,我就走。语气中莫明其妙竟像生气了。我夺过母亲的雨伞,撑开,走进茫茫雨幕。母亲撑开另一把伞,走在我身旁。
  冷冷雨声充塞着整个天地,溟溟暮色似乎也从雨外青山合围上来,只有母亲温暖的呼吸声如此近地贴在耳畔,我不争气的眼泪,终于一窝子滚落下来。但我不能让母亲看见,我扭头望着青山之外,抬手飞快擦掉脸颊上泪水。母亲想必知道,但她不能点破,她一点破,这个黄昏我就再不会去学校了。母亲心中凄苦,我从她有点发涩的呼吸声中就能判断。这时的母亲就像一个小女孩目送她在激流中远去的纸帆,心里实在舍不了,可她又想依靠这只纸帆寄托她遥远的梦想。
  母亲总在那条溪边不声不响地停下脚,站在桥头目送我过桥,目送我渐渐远去。母亲什么时候止步,我当然知道,但我不敢回头,我一回头,就无法控制本来就有点失控的意志。只有等走了一段路,等雨幕迷离了我们的面部表情,我才敢回头。母亲依然站在桥头,她举着伞,挺拔的身子被倾斜的风雨勾勒出无尽美感。母亲十九岁生我,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母亲依然年轻,依然很美……
  母亲剪影的后面是依稀的村庄,村庄在雨中也像镀了一层伤别离的情绪。一时间,我的眼泪又汹涌而出。我掉头拔腿跑起来,在转过山坳的时候,我似乎听见母亲长长的一声叹息,从我身后雨中传来。
  我到现在还不知为什么,年少时每次雨中分别都会弄得像生离死别?现在我和母亲都老了,有一次,母亲看着我爱妻疼儿的样子,就落寞地说,每一个人年少时都喜欢母亲,长大了就都不喜欢。我听了心里一酸,我知道母亲想起以前的事了。可是母亲你知道吗?我怎么会不喜欢你?我只是换了一种表达形式而已。如果我再像以前那个脆弱的男孩,那我怎能经受得了这尘世纷攘的俗事呢?
  桃花
  西园的那株桃树我似乎曾经提过?那株桃树,打我有记忆起,就立在西园的东墙边。身子斜斜的,像一个依门而立的少女。
  若与梨树比,开花时的桃树是比不过梨树的。开花时的桃树是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晴天它也笑笑的,雨天它也笑笑的,天真未凿的样子,惹人疼爱。桃树随便站在那儿,都好像在自家后院玩耍的女孩儿。
  梨树不同,梨树裹着一身艳白,像个精灵,像缕幽魂,随便站在哪里开花,都像个落难民间的公主。莹莹一身白素,晴天也是要哭的样子,雨天更是要哭的样子,让男人见了,心凄如许,恨不得要为它这副模样两肋插刀,死而后已。
  花败叶生后,桃树的样子就比梨树强多了,一是桃树的叶绿得纯粹,绿得惹眼。二是桃树的叶形细小修长,如狐狸的只只媚眼。当残红飘落,媚眼似的桃叶簇簇拥拥挤满枝头的时候,桃树就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突然长到了十七八岁,通身憨态渐隐,媚态初现。而长满呆板肥厚叶子的梨树呢,这时则像一个生了娃的妇人,则毫无特色可言啦。
  我喜爱西园的那株桃树,当然有甚于三青家的那株梨树。不作其他比较,仅仅因为西园的那株桃树是我家的。春天花红的时候,我随便撷一枝送给哪个女孩,是没有人管的。夏天桃熟的时候,我想先摘哪只桃,摘就是了,也是没人管的。桃树一直是笑笑地对我,不怨也不恼。整个童年,我真有点像怡红院里的贾公子,而桃树则好比是丫环晴雯。我们随便怎么嬉戏都行,而其他人却不能指染。我在以往的文章多次提过西园,我记得在《豆娘》一文中,通篇记叙的都是自己独守西园的时光。其实不单单是因为西园有款款倦飞的豆娘,我的独守,与西园的那株桃树也大有关系。
  从春天开始,我就喜欢攀上桃树,坐在丫枝上,看一粒一粒的花蕾如何长大、破红、绽放,然后飘落,在蒂核处结出青青的小桃。树杆被我长年攀上滑下,弄得光溜溜的。路人经过西园的时候,总要夸一句:玉团子呀,你家的桃树今年花开得真多,一定会结好多桃子。听了这话,我的心里就会涌出一丝甜蜜,好像已经吃着那些桃子了。
  无人的时候,我躺在枝丫上,闭着眼睛,半睡半醒,听耳边蜂蝶经过的声音。一晌午一晌午就这样消磨了。那时节,一般是些晴晴的天气,人蔫蔫恹恹的,总像睡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