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节
作者:九十八度      更新:2021-04-17 17:43      字数:4698
  再也不见了……我现在有些明白我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了,我想起兰花儿了,想起兰花儿挽着裤角赤脚走在溪水里的样子了,兰花儿的粉脚也像红玉一般,也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心尖就颤一下的嫩。我在《丽日下的村庄》里写过兰花儿,小妹妹兰花儿是三青的嫂子的妹妹,她来瑶村帮大姐家插秧,就与我们玩得混熟了。那时瑶村每一个像我这么大小的伢子都对她心生慕意。但三青的嫂子死后,兰花儿为了照顾大姐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就嫁给了三青的大哥。把一村子少年的心都伤着了。这都是以后的事。而捉螃蟹的那一会儿,兰花儿与我们都是十把岁的年纪。兰花儿家乡没有螃蟹,所以对捉螃蟹特感兴趣。而兰花儿捉螃蟹的技术自然不如我们,有一回,她的手指被螃蟹的大螯夹出血来了,是我用嘴含着她的手指止血的。从那后,兰花儿与我就似乎近了一层。再去溪边捉蟹,兰花儿专门跟在我身后,给我提蟹。
  ……我算是明白了,其实童年时的蟹也并不一定比现在城里的大闸蟹味道好,是因为兰花儿的原故,我才固执地认为家乡的蟹比现在的好。(
  (西墙)
  砌新屋的时候,只记得高兴,没想到日后会有那么猛的雨。墙是土墙,又支楞得特别高,住进后的第一场雨就把一家人吓坏了,来雨时阵风强烈,风夹着雨像个披头散发的泼妇,一头一头往东墙上撞,只一会,墙上就有大片大片暗红的稠液顺着墙面流下来,别以为是雨撞破了头,雨才伤不着呢,受伤的是土墙。雨像受了谁的唆使,说土墙的土站得太高太显,就联合风想把墙上的土重新带回地面。可墙上的土才不在乎站高站低呢。真正受损的是我们,一场雨就把墙弄成这样,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正在我们担心东墙的时候,西墙被另一场雨同样撕得遍体鳞伤。好在人字形的屋顶把南墙北墙压得很低,伸出头的屋檐把它们给护住了。
  紧邻东墙的还有一块空地,是二狗家的屋基。为了给东墙找个蔽护,父亲就跑去找二狗,要他早点把屋砌起。二狗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父亲的心思,就老拖着说自家的劳力还没长齐,没有砌屋的实力。父亲一咬牙,就说,只要他尽早砌屋,我们全家都去帮衬。二狗要的就是这话。我们全家在二狗的屋场里整整做了半个月工,二狗的新屋就砌起了。我家东墙的问题总算解决。可二狗家的东墙又有新问题了。二狗被几场雨淋虚了胆,忙在村里寻找新的合作伙伴。
  我家砌屋时村里已有二十年没砌屋了,我家砌好屋后,东边就一幢傍着一幢,砌了八九幢。村里没有别的更大的便宜可沾,村人就想沾这么点便宜。母亲比父亲的胸怀可能要窄些,为这事,母亲几次私下里埋怨父亲心太急。又说地基也没选好。
  是的,地基真的没选好。西边是一丘稻田,就算父亲有心帮工,也没有人家来傍着砌屋,西墙的问题就这么一直悬着。风雨一场一场地刮,西墙的泥一层一层剥下,眼看西墙很快就不能承负屋梁的重量了。某个早晨起来,屋盖下一家人竟有好几个夜里做梦,梦见屋子倒下来把一家人压在下面。父亲就再也坐不住了,他赶到山那边买回一车石灰,把土墙粉刷了一番。以为这样就成了。可几场雨过后,石灰就一块一块大面积逃离,没过完那个冬天,墙上就只剩最后几块贴心的石灰了。父亲不得不另想办法,一家人就选了几个放晴的日子,织了很多草帘张挂起来,把西墙遮住。西墙突然像一个披着蓑衣的老农的背影,一下子老了许多。但这样也不管用,风太霸蛮了,还没来得及等到一场雨,风就先个儿把稻草一绺一绺扯下来往空中撒得纷纷扬扬,剩下的就是一些光杆帘篙了。
  春天来到南方,整个村子都回潮返湿,什么东西都在发芽,连空气都带着芽绿色,湿润的西墙上居然也生了几根小草。那天早晨小妹把这个发现告诉父亲,父亲忙兴冲冲地跑进屋,告诉正在做饭的母亲,母亲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说,大惊小怪的,你以为你还小哎?父亲说,我找到西墙不受雨劈的办法了。
  等一场斜雨过后,父亲在粘乎乎的西墙上大把大把撒上草籽。没几日,草籽发芽了,西墙顿时粉彻玉琢,涣然一新。过完春天,西墙就出落得像个美少女了,绿意盎然的草叶斜挂西墙,微风过处,就舞出许多美的极致。更重要的是骤然而来的夏雨再也伤害不了西墙,无数草叶就像无数只伸出的手,雨滴打过来就被弹射出去,而草根则牢牢地抱紧土墙,再不让泥土流失。父亲的这个发明激发了母亲的创造力,那年夏天,她在墙根种下一排爬山虎。她想一劳永逸。
  秋天气候干燥,一墙草叶转黄,西墙金碧辉煌,让小妹有了许多逃避贫穷的童话般幻想。草死了。草根却牢牢地抓住墙壁,风再也扯不动它。一墙衰草就这样为西墙挡了几年风雨。后来爬山虎长大了,细细腻腻地爬了一墙,西墙就长满了无数的耳朵。我说出这个比喻时,我和小妹越看越觉得形象,就在墙根下笑得像两只滚瓜。有一墙的耳朵守着我们睡觉,从此梦也香多了。有这样的父母真是福气,我心底的诗心应该是在那时就种上了。
  覆盖着爬山虎的西墙同大地一齐荣枯,也就同大地一样永恒。春芽夏绿秋黄冬枯了很多年,仍然春芽夏绿秋黄冬枯。西墙像一年换一次血液,永远也不会老去。
  村庄里的时间就这么在西墙边凝固了,日子太浓太稠,压得人有点喘不过气来,我和小妹选择了逃离。我们各自隐居城中,日子飙风而过,生命也掂不出个轻重。
  若干年后,我们回到村庄,村庄已变得非常陌生,除了西墙依旧,还举着一壁耳朵。
  (沿山雨)
  有一种雨只沿着山走,所以叫沿山雨。山呈环抱,把村庄拥在怀中。村庄的脊背紧贴山的胸口;山梁的手臂则伸得很长,两手会合的地方远在村前十几里之外。我之所以知道那地方是山臂交汇处,是那地方有一条河蜿蜒流向山外,我想一定是山的手指交叉不紧,留了漏缝。
  雨,多些时候起于十几里外的山口。我们在田间劳作,黑云不知从哪里来,聚集在山口,不多一会儿就朝这边飘过来,很快雨就下了,云像被给谁辗碎了,从一边倾下来,天空中垂挂了几匹宽宽的薄薄的黑纱,当然说是轻瀑就更适合些,因为它比纱更具动感。只不过瀑布没有黑色的,也不会薄得像轻纱般均匀。不知谁一声喊,大家纷纷从青禾间爬上田垅,跑着回家。我家田远,我估计就算跑,也会在半路与雨狭道相逢。我小跑一阵就停下脚,不紧不慢等着雨来。我突然觉得大伙跑得莫明其妙,我们的脚泡在水田里已半天光景了,我们的头肯定要抱怨,它们会觉得泡在水里一定比晒太阳舒服,而我们又不能把头倒过来插在水田里,现在正好有一场雨帮忙,你说多好。跑什么呢?
  可世上的事就有这么怪,你想淋一场雨时,雨却与你擦肩而过,它沿着村后的山岭打个转,又返回到开始下雨的那个地方。紧贴后山的村庄竟半滴雨也没得到。我一脸愕诧地仰着头傻看半天。我当然看不懂这鬼天。心事却被它弄得空空落落,只好又返回田间继续劳作。比起已经跑到自家屋檐下等雨的村人,我算是沾了点便宜。等到天晚了,我就可以唆使父亲比别人早那么一点散工。每天早晨,父亲总说我家田远路长,就该比别人早点出工。
  母亲把天上落下来的雨称为生雨,说是淋了生雨容易感冒。所以每每见到要下雨了,母亲就急忙忙拿了一些蓑衣斗笠奔出家门,有时她能在雨到来之前将斗笠罩到我们头上,有时她就走在雨的后头了。不过就算我们已经淋透,只要母亲的雨具送来,我们都会好好地戴上。让人好气又好笑的就是这种沿山雨,有时母亲刚把雨具送到田头,雨却拐过我们跑远了。母亲拿着未湿一丝的雨具往回走,田间就有很多人笑她。我现在在想,生雨这个“生”字应该是相对“熟”字而言的。就像吃生东西会拉肚子,淋生雨就会感冒。生雨从天上一摔下来就摔熟成水,所以在河里溪里洗澡就不怎么会感冒。
  沿山雨一直是个谜。小时候我以为山里有精灵野怪,它们会呼风唤雨。后来看了金庸的小说,又怀疑山本身就是个武林高手,它双手合十,运气发功,将河水蒸发成云,然后散云为雨,沿着自己的左手臂周转上来,穿过胸腔,再运到右手臂上,最后回到原地。
  不过到现在我又有了新的揣拟,也许沿山雨不喜欢人为痕迹过多的地方,所以只在山里走。
  我有个感觉,沿山雨带有仙气。有一次下沿山雨的时候,我正在山中,有幸同山中的青木白岩一样被淋着了,后来我就感觉别人看我的眼神跟以前不同了。
  究竟有什么不同,我也说不好。只是后来我做的很多事情,别人都冠以一个“傻”字,说同沿山雨一样没有任何意义。好在我自己不这么看。
  ( 来雨时走出家门)
  有一个人总在来雨时走出家门,那是我父亲。
  田是梯田,禾苗都是喝水长大的,但天雨常不遂人愿,所以在每一垅梯田的上坳总得有一口山塘。夏天热,禾苗需要同人一样拚命喝水,山塘没多一会就被喝得见底,村人就有些慌了。好在天再糊涂,也不会让村人处在恐慌中太久。恐慌太久,村人就不会老在一个地方呆了。雨说来就来,一堆乱云一聚,几声炸雷一响,还不等村人都从田里地里跑回家,雨就下了。站在屋檐下,看雨中的庄稼欣欣向荣的样子,村人都一脸傻乐,乐得什么都忘记了。只有父亲还记得要往山塘补水,父亲是一个小小的村民组长,大伙都觉得就该他记得这事。
  父亲先也是站在屋檐下,傻头傻脑地看雨,突然就记了什么的样子叫一声,哦,要去拦水。说罢提把锄头就冲进雨幕。等母亲转身从灶背屋寻来蓑衣斗笠时,他已经不见人影了。为这,父亲回来没少挨骂。父亲并不在意,他湿淋淋地站在屋中央,垂着衣袖,笑着听母亲叨唠,仿佛挨骂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母亲一边念叨一边把准备好的热水提到灶背屋。父亲洗澡时,母亲又从衣柜里把干净的衣服找出来。
  父亲年轻时很结实的,他什么也不怕,再大的风雨他也敢往里钻。风雨越大,父亲就一副越快乐的样子。有时,父亲叫一声要去拦水,就被母亲眼明手快拉住了。但戴上母亲寻来的斗笠,一出门,风就将它刮跑了。父亲跟着风跑,终于跑在风前将斗笠拾起来,然后一甩手,斗笠旋转着从大门口飘进来,雨水像珠子一样从笠沿四射开来,溅了我们一身。待我们弹落身上的水珠,再看父亲时,父亲又消失在雨中不见了。父亲的身影在雨中像个迷,一闪一闪的。
  在瓢一样的雨中,道道水流从山上下来,父亲全把它们往山塘里赶。山塘像个气球,一下子就给吹胀了。我小,我只能这么形容。我想一下子就水灵丰活的山塘,在父亲的眼里,肯定像一个个一夜逢春的妇人,而父亲就是她们的施惠者。父亲内心应该有一种满足。
  当然那时我怀疑父亲主要是为了好玩,他在雨中那副兴奋得不得了的样子同小孩没什么区别。但小孩不能玩雨,小孩只能在大雨初来时,在稀稀朗朗的雨颗中,嚎着叫着钻来钻去,等雨大了,就得返回屋檐下。小孩玩雨得以不弄湿衣服为前提,要不然就会挨大人的巴掌。所以那时我特别羡慕父亲,他一个村民小组长卵大的官,却可以利用它在来雨时出门。
  有一年夏天,天旱了很久,大伙以为这个夏季再没雨下了,就挖开山塘拚命往自己田里放水,父亲左劝右劝要节约,但没有人听他的。后来再下雨时,父亲硬撑了两个小时没出门,母亲就表扬了他一句。但母亲的话才落音,父亲终于没忍住又冲了出去。这使得我更加怀疑父亲是想淋雨玩。别人也说他是淋雨成瘾。只有母亲看着心疼,念叨就更勤了。现在我想,其实父亲可以在雨来之前将所有通向山塘的渠道挖通;就算一定要在雨中出去,他也应该把自己包扎严实。
  母亲的念叨小时候以为纯属多余,现在才发现她是对的。年轻时父亲没把身体当回事,年老时身体也就没把他当回事,该怎么病就怎么病,该怎么痛就怎么痛,不打半点反扣。母亲给父亲煎药时,还在不停地念叨,现在的父亲再不能笑吟吟听她念叨了。他躺在床上,配合母亲的念叨,丝丝丝地从牙缝里抽着凉气,他疼呢。父亲正在为他年轻时候的轻狂支付代价。
  (在春天,每颗雨都是种子)
  我在西墙旁圈定一个地方,整个冬季我都锲而不舍地对着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