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节
作者:九十八度      更新:2021-04-17 17:42      字数:4702
  一般是我家的。别人家的大多是十有六七,或十有四五。有些人瞎折腾,过了一二十天,连半颗种子也不见发芽,那一筐筐谷种倒让他弄得臭不可闻,全坏了。所以二月的瑶村,父亲往往好忙,他被请到这家那家去看谷种,父亲只看一眼,或抓一把谷子嗅嗅,就能指出其要害之所在。或说干了;或说湿了;或说你想烧包呀,这么热的天气,还这么盖着?或说温度太低了,实在没东西,就把你床上那棉被拿来。有时父亲也会气咻咻地骂:狗日的你哪是育种呀,你是把它当过年的肥猪了,拿这么热的水去烫,还不把它给烫死?人家听了父亲的话,就一脸的羞怍。也有时父亲会摇摇头说:都臭成这样了,你还指望它发芽?人家就会欲哭无泪地看着父亲,问怎么办?父亲说:怎么办?等着讨秧吧!
  别看父亲牛皮哄哄,有一年春天我家也尝够了讨秧之苦。那年父亲因一次贪杯,会错了谷种之意,把谷种全给折腾坏了。然后离插秧还早,母亲和他就出去四处挂钩,要人家到时把剩下的秧给我们。这事摊在一般人身上,也不是什么丑事。但对父亲不同,别人一看是我父亲,就会说:听说瑶村就数你的种育得好,怎么,今年也缺秧啦?父亲听了这话,往往脸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等到插秧了,我们一家人先要帮着别人忙活,父亲犁田耙田,我和小妹扯秧,母亲莳田,一家人整个儿都做了别人的短工,等别人把田全部插满了,剩下的那一点点秧才是我们的。就这样帮了这家帮那家,把一家人折腾得够呛。到最后,还是有一丘田因为没秧,只能留着种麻种豆了。一家人那个怨气呀!父亲把酒碗一摔,说:你们只是累而已,我可把八辈子脸都丢光了!父亲后来再没喝酒了,他就这样生生地把酒给戒了。母亲说:这倒好,一年两百斤糯米给省下来了。
  育完谷种,就得上坡种豆。豆种好说,不管什么豆,在水里泡一泡,然后一溜儿挖好沟,把豆种撒下去,用土掩了就行。豆种可算最好育的了。不好育的是红薯、蒜种、芋头。都是很奇怪的育法,把它们半截埋在土里,半截露在外面。上面稍稍掩些稻秸茅草什么的。也有艺高胆大的,觉得那么大个的红薯芋头埋在土里太可惜,就把它们一断两截,上一截埋在土里做种,下一截就煮了以度饥荒。也真怪,居然不烂,过一阵子比别人家的发芽还早。你根本没料到它会从那个地方发芽,可它偏偏就从那个地方发芽了,一发还会好些个。红薯的芽是越多越好,芋头的芽呢,就只保留一个。外婆育芋苗有妙法,她不像别人把芋头埋在土里,她把芋头埋在沙里。她也敢把芋头一刀两断,而且两截都用作育苗,这对别人来说,万难。父亲就非常佩服她这一招。有一年父亲依葫芦画瓢,结果下半截全烂在沙里了,上半截的成功率也只有三四成。
  芋苗长好后,就连蔸一起搬出去栽。薯苗长长了,就割成一段一段往土里横埋,只留一个叶节露在外面。相对来说,种蒜就要简单些,种下去后再不用迁移了。而且成活率往往是百分之百。所以种蒜好坏不看成活率,得看质量。有些人家的蒜苗长得又粗又壮,有些人家的蒜苗则恰恰相反,为什么?这就跟选地施肥浇水有关了,选什么地?施几种肥?浇多少水?这都是有讲究的,你不懂,你的蒜苗一长出来就会黄不拉叽的。
  ……这些破事儿,我再怎么如数家珍,恐怕都难引起别人的兴趣。也罢,诸君读与不读,就请自便。我呢,主要还是想把这些消逝的生活场景告诉儿子。仅差一代,家族中很多生活场景儿子就再不能去体验了,我真的感到好可惜呢。我的先人们无法体验我儿子这一代的生活场景,那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他们已经死了。可我真希望儿子能够熟悉我们那时候的生活。人家做官的父亲送给儿子的是钱财豪宅,我就把家族那时的生活细细腻腻写出来,作为一笔财富送给儿子吧。不单是这篇,也包括后面写的。倘若儿子能够从这些文章中读出与祖先血脉相连的悲欢来,那以后他一个人在这个世上也就不会感到孤独了。噫,我就算是在后天性“基因再遗传”吧。(20001。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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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别打扰哭泣
  作者:谢宗玉
  外面阳光浓得化不开时,屋子里反倒比平常幽暗些了。卢惠从阳光里闪进来,她火红的运动服像把一团阳光也带进来了,特别是她的兴奋和快乐,使幽暗的屋子突然像开了一朵明亮的花。她容光焕发,一脸晶莹的汗珠子,一进来就叫道:嗨,我们又赢了!外语系被我们给打趴了。她没发觉,寝室里这时正弥漫着某种压抑人心的东西。
  卢惠的叫喊没有收到预期的那种欢欣雀跃,几个女生见她一进来,就都转过身,没事找事地忙着整理各自桌上或床上的东西,而其实它们并不见零乱。
  过度的兴奋使卢惠没有重视这种反常,只说了句“有病”,就哼声着歌,扯下门后的毛巾,去了洗手间。不一会,她把一盆清水端进寝室。几个女生本来在叽叽喳喳说着话,门一响,又散开在各自的床前。卢惠低着头,不知道她们的举动。她放在脸盆,把潮热发烫的脸贴在水面,嗬嗬嗬地叫着:舒服死了……外语系这一次可是落花流水春去也……她一边洗脸一边忍不住又来描叙刚结束的球赛,仿佛不说出来,藏在心中会爆炸似的。她搞不懂寝室的姐妹今天的反映竟如此冷淡,居然没有一个人接话茬,说到后来,她突然气恼地叫一声:你们一个个都成哑巴啦?!要多扫兴就多扫兴!她扬起头,脸上的水珠就像泪一般的往下掉,这使得其他几个女生越发不知说什么好了。
  卢惠是在做面膜时,才发现自己桌上有封电报。那时她满脸满手都是白糊,她的心思还在球赛的盛况上没回来,她没想过在平常的日子里,一封加急电报意味着什么。她用两根葱指漫不经心将电报挑开。翻译电报密码的大概是个女孩,所以电报上的字迹小巧而文静,上面的内容却很骇人:
  父死脑溢血速归。
  卢惠把这几个字看了足足十几秒钟,才像被电触了一下似的,身子一震。几个女生就紧张地看着她,以为她会放声恸哭。但没有。卢惠不但没哭,又因为她脸上有厚厚的粉膜,使得她这会儿显得毫无表情。能够看到的,是她的左手还在脸上机械地挪动着,只是越来越慢了。卢惠没哭起来,这使得同室的几个女生很诧异,就不知拿什么话安慰她了。又因为不知拿什么话安慰她,几个女生就都觉得有些内疚,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她们一个接着一个溜出去了。
  卢惠慢慢在床沿坐下来。她用左手捏着右手上的粉末,又用右手搓着左手上的粉末。悲伤是一点点而来的,仿佛在与兴奋打一场遭遇战,慢慢从兴奋和快乐手里夺回它们武装了的头脑和心思。后来,卢惠的心就渐渐有些凉的感觉了,还是那盆清水,让卢惠在洗去面膜时开始想流泪了。但毕竟没有流出来。噩耗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卢惠的快乐虽然像被一盆兜头拨来的凉水给浇灭了,但就像一粒干燥的汤圆投入滚沸的水中,蕊子里总有一些煮不透。
  卢惠不知道父亲怎么会突然死去。一个月前她还回过家,那时红光满面的父亲根本看不出半点死亡的征兆。父亲是一家效益还好的厂里当副书记,是个闲职,整日乐哈哈的,心宽体胖,五十出头的人了看起来还只四十几。卢惠返校那天早上,父女俩还在饭桌旁吵吵笑笑,卢惠撒娇要父亲给她买顶乳白色的绒线帽,说今秋校园里流行这个。父亲则笑她戴什么都是丑小鸭,成不了白天鹅,她就站起来要揪父亲的耳朵,一家人笑得那个热闹。现在看来,那顶并未出现的白绒帽似乎就成了
  一种不祥的暗示。只是父亲真的会死吗?卢惠回忆起过去,对电报上那几个怯怯冰冰的字就有了犹疑,或许是别人弄错了?父死脑溢血速归。这个“父”字两捌两捺,平平常常,未必就是自己那个有血有肉的父亲?这么一想,卢惠浑沌的思维慢慢清晰了。只是这样一思疑,原本不多的悲伤又在心头水一般退却了。是下午的上课铃声把卢惠从这种思疑的拉锯中唤醒了。卢惠对自己说,这样思来疑去,打个电话回去不就清楚了?然后卢惠就下楼去了一个公用电话亭。轮到卢惠打电话的时候,后面还有几个男生要打,卢惠就想让他们先打,但校园里的男生在女生面前都特别谦让,卢惠没办法只好拿起了话筒。拔通电话,那边的声音含着哭意,卢惠心里一凉,就知父亲真的去了。卢惠叫一声:妈。那边就放声大哭起来。卢惠就静静地贴着话筒听着妈哭。然后有一股酸酸的东西从卢惠的心头涌上来,卢惠开始想哭,但卢惠一侧头,发现旁边几个男生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就对着话筒说一声:我马上回去。然后挂了电话。
  该做那些事呢?卢惠沉思了一会。先得向系里请假,请假得写请假条。卢惠写请假条的时候,想起走廊上悬挂的衣服要收。卢惠收衣服的时候,想起得把这事告诉男友,但这会儿卢惠没办法去找他,因为她得坐下午三点的那趟车,这样才能赶在天黑前回家。卢惠想,等他来寝室找她时,同室的姐妹就会告诉他的。
  卢惠请了假从中文系办公室出来,听到身后一个老师对另一个老师说:这女生倒是镇静,居然没哭。她们以为卢惠没听到,但卢惠听到了。听了这话卢惠的心猛地颤了一下,她这时才真正把死亡与哭联系起来,是呀,自己怎么会没哭呢?父亲真的死了,自己怎么没哭?眼睛里连一滴泪都没有。当突然发现父亲的死与自己的哭没有接上头时,卢惠就有些震惊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镇静,镇静得让她自己都莫名其妙而且可怕,难道是自己的悲伤不够深刻或者虚假?因为通常人们悲伤到了一定程度就会演绎一场号啕大哭。当然也有例外,就是极度悲伤。极度悲伤的人头脑一片空白,思维浑浑耗耗,也哭不出来。卢惠显然不属于极度悲伤,刚才一系列的事情她都做得很理智。而卢惠对父亲的感情也不可能是虚假的,父女之情天生俱有,而且是天经地义不容质疑的。可以说,父亲是自己世界里最亲近的人,甚至超过母亲。现在,这个最亲的人,在自己毫无思想准备的前提下突然撒手而去,对她的打击可想而知。她——居然没哭!
  要说还得责怪那场胜利的球赛了,卢惠也看清了这个问题,她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哭,完全是那场球赛带来的过度兴奋没法一下子给浇灭。卢惠明白了这个道理后,就在校园安静的一隅坐了下来,她想把心底里残余的明快因子彻底清除,她想哭,她也需要哭,用泪水来念奠父亲的逝世。
  高秋的阳光温润地照着卢惠,四季常绿的树木欣欣向荣,金色的草地没有一丝衰败的迹象,却呈现出一种无比详和的氛围。卢惠闭着眼睛伏在石桌上,然后把死亡的确切含义象盖邮戳那样在心中反复地加印。同时,把记忆的栅栏打开,让往日与父亲在一起时的欢乐在脑海中浮现。但种种努力并没让卢惠多添一份哭的心境,反而使原先碎玻璃一样又脆又硬的悲伤转变成了一种韧性的柔和,那种发懵的、随时可能引出某种情感巨变的镇静也澄清成了一泓透明的安静。卢惠甚至不愿意再把思维的触须从幸福的入事中拉回,而这种往事所演绎出的遐想是无穷无尽的。后来是阳光里一只飞鸟的鸣声才把她唤回现实。卢惠抬头看了一眼蓝天,心中有一丝慌乱鸟般掠过,如果再不动身,就赶不上三点钟的车了。
  在去汽车站的路上,卢惠发现刚才犯了一个错误,追忆只能使她在往事美丽的陷阱中无法自拔,想加深心中的悲哀,得设想痛失父亲的后果。是的,父亲死了,自己再也得不到父亲的爱抚了,再也看不到父亲的音容笑貌了。父亲曾答应过自己,过年时给她买件羽绒绒衣;元旦他们厂里有次旅游的机会,父亲准备到时捎上她;父亲还在为她明年毕业分配的事奔波,现在父亲死了,这一切都随之而去了……卢惠想到这里,猛然心中大愧,难道与父亲的关系仅仅是想从父亲那里得到好处?那么现在自己要哭,是因为这些好处不再?或者是因为曾经从父亲那里得到过好处而对他心存感激?真这样哭了,那么这种眼泪岂不是太廉价了?!卢惠赶紧掐掉这些念头,她把自己搞得头晕脑胀。
  车站人声嘈杂,排队买票时,卢惠不经意的一瞥,就看见一只黄褐色的钱包从前面那件枣红色的西服里掉出来了,西服的主人是一个尖嘴窄额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