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节
作者:九十八度      更新:2021-04-17 17:42      字数:4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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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电话机旁,我气得浑身发抖,牙齿也在嘴里咬得格格作响,这头猪骗得我好苦,难怪他这副鬼样子左看右看就不是什么好学生!我倒要看他究竟是为何溜到省城来的?我忍住愤怒,又拨通了仁县那边的电话,我辗转了差不多上十个电话,才接到仁县纪委书记的家,我清理了一下喉咙里的痰,把自己的声音控制得尽量平静些,我问:是书记家吗?你儿子是不是叫裴平?
  是的。谁?什么事?接电话的是个女的,想必就是仁县的纪委书记。语言简短冰冷是当官的一惯风格,此妇人即不例外。
  我想忍着怒气,但怒气还是溢出来了。我说:你那个混帐儿子现在正在我这里呆着呢?
  对方愣了一下,突然厉声说道:我儿子就在家里!——你想干什么?!——你是谁?!
  我啪的一声挂了电话,一股寒气凉嗖嗖地沿着我的脊髓骨直往上窜。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他是谁?那个躺在我沙发上的小子究竟是谁?!我写了这么久的凶杀案,我以为自己的防范意识绝对世界一流,没想到还是让他轻易骗我一碟菜。我感到自己愤怒的岩浆正沿着体内每一道血管在奔走咆哮。
  这小子还在跟我装模作样,匀着呼吸,一副睡着了的样子,但我肯定他没睡着,我在客厅里这么气急败坏地打电话,如果他还能睡着的话,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定力当属举世第一。
  我厌恶地提起脚,用脚趾在他身上拨了拨,我自己都搞不懂今晚我居然如此沉得住气。他不得不“醒”来。我冷冷地看着他揉着眼睛,像一把折叠尺一截一截地立起来。大概是因为气过头了,我的声音除了些微的颤,倒显得异常的平静,我说:你是谁?
  他不吭声。
  你究竟是谁?我的声音还是相对的平静。
  没想到他突然哗啦一声跪在我面前,眼泪鼻涕乍时齐出。呜哇——!我是个孤儿呀!我十岁时就没了妈呀!……他哭着诉说。但我不为所动,这种情形我见多了,那些小流子初进派出所时都是这副德性,为了获得警察叔叔的同情什么霉相都装得出。他这个样子只能增加我的厌恶感,他妈的有这么熟练的演技,看来进派出所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接下来是我冷冷地提问,像在审讯室那样。他抽泣着回答,一副诚恳的样子。最后我终于弄清了他所谓的真实身份。现年十七岁的他名叫董平。父亲在仁县审计局开车,一次喝醉酒后杀了他满身骚劲的母亲,那年他十岁。由于找不到确凿证据,父亲被无罪释放继续开车,继续喝酒。但把他看得比什么都重,指望他能日后成才,以解自己平生绪事之郁闷。偏偏这小子不争气,小学没毕业就跟社会上的烂仔混得烂熟。父亲花了一万多元钱把他弄进初中读自费,他每期都给父亲弄了个全班倒数第一回家。父亲忍不住终于将他一顿暴打,他由此离家出走,过上了无天管无地收的日子。当然他的回答不会这么利索,他几乎把自己没出息的原因全推给了他父亲。我是为了公正起见,才这么去伪存真地进行概括。尽管如此,他的话我还只是信个五成六成,因为我已领教了这小子掐故事的本领。
  至于他为什么冒充仁县纪委书记的儿子裴平,不过因为两人的父亲在同一个单位,而他俩人又是狐朋狗友,裴平家的情况他熟透了;还有,他之所以对一中的情况略知一二,正合我昨晚的猜测:他家就住一中附近!就这么简单!我真是一个十足的傻B!其实要鉴别这小子此次来京市是否历史竞赛,我只要问他旧石器时代人类是否种植黍了,就真伪立辨。凭这小子肚中的那点货色他一定不知所云,而对于一个历史学得好的高中生,这也就不成其一个问题。
  我现在才算明白当时在火车上这小子为什么会脸红,他哪是羞涩呀?他是心慌!一个陌生的警察突然莫明其妙地对他一笑,他一个问题少年不心慌还能怎么?可惜当时我被亲情冲昏了头脑,竟误把他当作象牙塔里的清纯少年。以致后面的判断全他妈错了。
  告诉我,进派出所几次了?我冷冷问道。
  ……没,没有……
  你他妈的就别把我当傻瓜了!我没好气地叫道。
  一次。就一次。
  鬼才信!
  三次……
  当心我扇你狗娘养的!
  就三次!不信你去问!他突然把头抬起来盯着我,跟我较起劲来。眼角泪痕犹存,却已然目露凶光。
  我操!跟我讲起狠来了,我咬牙切齿地吼:三次你还不嫌多是不是?!——你大概是想趁我熟睡的时候在我家捞点什么吧?说不定连我的老命也在你算计中!
  我崽想这样!我崽想这样!他用手狠狠地在脸上一擦,把污泪擦尽,脸上的肌肉一下子就冷森起来,目光不单是凶,而且邪气得很!他就这么拧着脖子跟我对着吼。
  这情形让我立马想起了《一级恐怖》里的那个男孩,突然翻脸后的凶蛮劲同他几乎没有两样,可见他刚才的涕泪流得是多么职业化。
  我全身的愤怒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我抓起他的衣领,挥手就是两记响亮的耳光。敢到警察家里撒野,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我声嘶力竭地吼。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把他降服,没想到却捅了个马蜂窝,他惯有的痞子习性一下子全都抖露出来了,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双脚在地板上乱蹬。同时放声大哭,边哭边吼:你打!你打!有本事你打死我!他眼睛挥泪如雨,目光却像两把刀子在我身上招呼。
  我心里一格登,马上就想起了自己写过的凶杀案,在众多的凶案中报复杀人占了很大的比例。现在这小子那如火燃烧的目光大有将我吞噬之势,这不是想报复是什么?而我家的住址已让他知道了,今后我将处在防不胜防的被动局面。这么一想,我心底就有了一丝丝怯意,但盛怒之下的面容还是那般张牙舞爪,何况我决不能让他知道我心里的想法,是不是?我吼道:打你别脏了我的手!让派出所去收拾你!走!到派出所去!我俯下身拉他的衣袖,他摔开我的手,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唰地站起来,拧着头就朝门外走。一副去就去我怕谁的样子。
  我知道自己失策了,我原想让派出所这个字眼把他的嚣张气焰挫下去,但事实上他
  这样的人哪还怕什么进派出所?可话已说出口,一时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击垮他,我只好硬着头皮领着他往外走。离我家最近的派出所太约有两公里路左右,我准备就带他去那。
  夜大约是凌晨一点左右,西边的残月如黑社会老大微眯的怪眼,在冷冷地打量无辜的城市。而路灯则像事不关己的小市民,一盏盏冷漠而无精打采地微亮着。风在清寂的街头追逐着一些碎纸,像嗅嗅走走停停的野狗。我们谁也不说话,而路灯似乎来了某些凑热闹的兴致,硬把我们的影子拧在一起,仿佛要看我们究竟谁拧得过谁似的。但我已无心恋战,为了防止未来可能出现的隐患,对他的欺骗我也不想再追究下去了。就算送他进派出所又如何,他这个年纪也最多是关两天就放出来了。放出来后他自由了,我却糟糕了,因为对我这个送他进派出所的人,他一定会记得刻骨铭心。
  这时我多希望他像开始那样再跪一次,哭着求我放了他,那我也可顺水推舟,将他说教一顿,然后拂袖而去。可他一点也没求我的意思。
  这样一走一走,不觉就走了一公里路左右了,沉默,还是沉默。这种要命的沉默逼得我快要发疯。我的内心越来越慌了,脚也跟着软了起来。我在心底暗暗祷告:天啊,就让他站住吧,哪怕是对我说出半句忏悔的话,我也就有个可下的台阶。可我的祷告一点都不管用,这小子一直歪着头,连看我一眼都不。不但如此,他倒比我先行半步,这样看起来就不是我领他去派出所,而是他领我去派出所。
  今晚的路灯和月色又是那么朦胧,拖着几道淡影的小子在我眼里越来越阴森鬼诡,满身的邪气在夜色的浇灌下如水草般疯长,这哪是什么少年?这分明是魔鬼的化身!我越想心里越发虚,越想心里越发毛。最后我终于忍不住了,我止住步,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我说:人渣!看在老乡的份上,你滚蛋吧!进了派出所不揍你个半死才怪!
  听我这么说,他站住了。却依然不看我一眼。
  莫明其妙我与他就对立起来了,我们谁也不动。停了一会,我又从牙缝里吐了一个字:滚!可他还是不动。这样我就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了,一时间我方寸大乱。我一乱方寸就会口不择言,见啥说啥,果然我一眼瞥见深夜路旁还有一个散发着热气腾腾的馄饨摊,就脱口而出:饿了吧?
  这话一出口,我就恨不得掌我嘴巴,天!我这不是在讨好他吗?我凭什么要讨好他?本来他骗我在先,我打他两个耳光也不过是两讫了,他要记仇,这仇也只那么大。而其实他之所以站着不动,很可能是不太相信我会这么便宜他,也可能是想对我说句什么道歉的话却又说不出口。现在可糟了,我这么一说,心底的怯意岂不暴露无遗?敌强我退,敌弱我欺,是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玩的最流行的游戏。果然,这个人精很快就捕捉到了我胆怯的信息,他把拧着的脖子慢慢扭过来,眯着细长的眼睛觑着我,我感到他精光四射的目光里有傲慢的成分,我冷格格地打了一个寒颤,几乎都不敢与他对视。我说:我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如果你也要,就一起吃一点……。但我这番解释显然起了更坏的作用,就像一张图画有了败笔,越擦就越糟糕。
  他抽动了一下嘴角,率先在馄饨摊前选了一张桌子坐下。微光之中,我感觉有一丝奸笑在他脸上一闪而过。我知道现在已不是我左右他,而是他左右我了,这个社会一直以来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大家都知道。我窝窝囊囊地跟着他坐下,嘟哝着叫了两碗馄饨。他不说话,伸手就从旁边的推车上拿了好几碟凉拌菜。举手投足间那股昭然若揭的匪气和霸气让我恨得牙痛。我在心里咒道:吃死你这头猪!
  我拿起筷子,却没有一点胃口,只好眼直直地望着他埋着头,把一个个馄饨呼啦啦地往嘴里扒。他显然是吃不死的,而我倒被气得半死。
  我放下筷子,装着一副痛心疾首而又语重心长的样子开始给他叽哩呱啦地说些做人的道理,我一说就说了很多很多,这得归功于大学中文系那个伦理道德学老师。最后我对他说,他至少要对得起那个关心他的父亲。当然我的目的并不指望他能听进去多少,我只想通过这番说教,挽回自己已失去的心理优势。
  但他岂能不知?待我说完,他抬头睥了我一眼,冷冷说道:我父亲是个混蛋,早晚我会叫人收拾他。大概是馄饨吃多了身上发热,他边说边把牛仔衣给脱了,里面就剩下件短袖T恤,霎时我的心又扑嗵猛跳一下,因为我看见他刺青的右臂上一条凶猛的眼镜蛇正冲着我猛吐信子。我敢紧把目光撇过一边,借着眼角的余光,我扫见他脸上又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笑,一时我什么都明白了,他哪是什么热呀,他是想借臂上的刺青对我施加威胁而已,而我胆怯的目光居然着了他的道道。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猥琐得不成,我真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少年董平吃饱喝足后,打了两个响嗝,我想这多半也是装出来气我的。然后他又从桌上的牙签盒里抽出一支牙签修理他那焦黄的牙齿(一开始我怎么就没发现?),那神态既漫不经心,又旁若无人。我他妈算认栽了,我已不想再跟他浪费半句口舌了,我站起来付了款转身就走。
  谁能猜得到这个天杀的会怎么着?他居然一边剔着牙,一边慢腾腾地跟在我的后面。由不得我不大惊失色。我掉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站住了,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大哥好人做到底,我身上没有一分钱了。他说这话时将身体重心放在一只脚上,另一只脚则在水泥路面上有节奏地拍打着,那个还不具男型的腰也跟着一扭一扭的,典型的无赖相。
  这摆明是敲诈!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扭头就朝前走,但那个附骨之蛆已看透了我骨子里的懦弱,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我一想不对,我总不能又把他往家里领吧?于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