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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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度 更新:2021-04-17 17:41 字数:4699
二、站在夜色如水的街头,我感到今夜我的一系列行为都莫名其妙,像一幕荒诞剧。而其实这种莫名其妙的行为,在前天我去X城去开会就开始了。公司派我去开一个有关计算机软件更新方面的会议,公司希望我凭借自己超群的记忆力和理解力,全面了解有关更新信息,并和各地与会商家建立良好的关系。可我去了之后,竟然连会址都找不到。我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忙了一整天,却一点结果也没有。在回来的路上,我无意间把指甲剪拿出来想修一下指甲。突然发现有一片钥匙,我竟记不得它的用途了,也就是说,我已记不起这片钥匙是配哪一把锁了。当时我就吓呆了,我良好的记忆力在公司一直以来都是有口皆碑的,很多有关计算机方面的数据和程式我常常能过目不忘。我来公司应聘时,除了表现对计算机的精通外,我还临时“秀”了一把,那就是把圆周率小数点后面的两千位数据打印出来,送到主考官手里,然后我当面背诵。当我背到大概八九百位时,主考官示意让我停下来,并要我明天就去上班。很快,我就成了公司的精英,要不然上司也不会派我来参加这个会议。可现在我居然连随身携带的一片钥匙都弄不清它的用途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啊!
我靠着火车车壁,双手抓着头发,把自己弄成个认真思考的样子。我想让思维系统起来,然后像鼠标点击信息那样,一一搜寻头脑中有关这片钥匙的记忆。但不行,那时我的头脑就像窗外的雾一样,混混沌沌,根本没有一丝清晰的思路可辨。这太痛苦了,那时我才明白这种折磨的痛苦是啥滋味。我一个高中同学当年从高考考场出来时,就曾非常痛苦地对我说:明明在进考场前我还看了这道题目,可正巧考了这道题目我居然答不出来,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我这他妈的脑子可真混!他一边说,一边用拳使劲砸着自己的脑袋。当时我只觉得他好滑稽的,而且觉得这是件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事。那时我终于知道了这种可能,并且深刻体会到了他的苦楚。那年,他以三分之差落榜了,从此我们命运殊悬。
在摇晃的车餐厅吃罢早餐,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受惊似的把那串钥匙重新掏出来。钥匙圈上一共有三十多把钥匙,我现在才发觉这是个让人吃惊的数目。我又不是公司保管员,怎么会有那么多钥匙呢?我对自己的记忆已深抱怀疑,我想知道除了那片外,是否还有其它钥匙已被我彻头彻尾地忘记了?结果我发觉我的怀疑是对的。至少有一半的钥匙通过记忆的感应器时,没有半点感应了。
事实已经清楚明了:那就是我已丧失了部分记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在X城找不到会场的主要原因?或者,是因为我找不到会场这个事故,才导致我头脑的部分失忆?就像是感染了病毒的电脑一样,我的记忆程序正在看不见的暗处一项一项被删除,被毁掉。
在火车上呆了一个黑夜一个白天,一下火车我就匆匆往公司赶。可又被盛怒之下的老板骂得个狗血喷头。当时的情景也够窝囊的,还在老板的办公室外,我就听到里面的声音很嚣张,我以为他正在训某个员工。等我迟迟挨挨地走进去,才知他在对着电话说话。他说:赵老板,你如果想取消这批订单,我他妈的跟你红刀子进白刀子出!他的样子很狰狞,脖子上青筋暴露,我特别怕他这副样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都被他说反了,可见他这时的盛怒。我贴着门口的玻璃墙,准备向外溜,我想我还是等到明天再说为好。但我的步子刚往外移,就被他的目光瞄上了,那种阴沉的目光一直是触发我常常恶梦的主要因素,只要被这种目光扫射上了,我就像被鬼子的探照灯罩住了一般不敢动弹。我哈着腰朝他点点头,脸上挤出一堆的笑。我他妈的在这里也算得上中层干部了,可我就是怕他,从骨子里怕。其实我怕他什么呢,大不了就是走人嘛!可这里的待遇太优厚了,我不想走人。中国的人太多太多,能人也太多太多,过了这一村,要找下一店,实在难!
老板好不容易挂了电话,当然,与其说是挂,不如说是摔。现在,他双手交叉按在老板桌上,认真地打量着我,他说:你行啊!你小子行啊!会议才开一天,你就回来了!他的这话说得很平稳,不像刚才在电话里那样。但我一样胆颤心惊,我嗫嚅道:头,这个会议消息是假的,真的没有这个会议……要不,你去打听打听……
我说到这里,老板猛地一拍桌子,吼道:让我去打听,还要你干什么?!不知是桌面振动的原故,还是老板说话气流的原故,桌边那束黄色的玫瑰花落英缤纷。看来这束花已经好些日子没换了,我明白老板近段艰难的处境,我想我真的说错话了,是啊,分给我的任务我哪有理由要老板帮忙的啊。
我还想解释什么,可老板听也不听,抓起皮包往腋下一夹,走了。
可回到家里,情形就更滑稽了,首先是被人当贼往头上砸了一个啤酒瓶,接着又跟一个神经兮兮的女人做了一通爱,而现在却被她赶出来了。我想刚才那地方应该是我的家,那么家里的女人也应该是我老婆。当然也不一定,因为“凡是我家的女人都是我老婆”此话从逻辑上讲,是站不住脚的。
夜里的高楼是漠然的,树木是漠然的,路灯是漠然的。一辆车漠然地从我身边掠过去,卷起几片漠然的纸屑在反反复复翻跟斗。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叹一声气,低着头,踏着树底的落叶和路灯漏下的碎光。我其实并没睡饱,要不是那个女人将我弄醒,我也许还可以睡好长时间的。现在我又想睡了,真正的家也许随着我失忆之后一齐消失了,目前我只能住宾馆了。我把钱包从口袋里掏出来,立在路灯下,一张一张数我还剩多少钞票。
突然我的眼前兀自多出一只手来,我骇了一跳,没等我回过神来,我的钱包已被那只手夺走,我抬头看时,三个人影风篷一样朝前奔跑,寂静无人的街头回响着他们零乱的脚步声。一会儿,他们就消失在街道的转角。留下我愕然立在那里,半天竟喊不出声来。
我再没钱住宾馆了。可夜,至少得在四个小时后才能消失,我去哪里呢?在我失忆之前,应该有些同学、朋友或同事的家我比较熟吧,至少他们中间某些人的电话号码我应该记得?现在我惟一的办法就是与他们中间的某个人取得联系,我努力地回忆着,但没有结果。而深秋的凉风已把我的体温一点一滴地抛给夜色,我现在急需找一个地方避避风寒。
我在街上小跑起来,不停地搓着手。我不知跑了多久,才停下来,举头张望,我发现眼前的街道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不知这个城市居然还有这么个破烂的地方。路灯昏暗,满地垃圾,墙壁上隔不远就写个老大的“拆”字,并画一个圆将字圈起来,由于沾墨过多,墨汁往下流淌,就像一根小棒,举着个冰糖葫芦。我好像是饿了,我记得从火车上下来我还一直没吃饭呢。我想这会儿给我一颗这么大的冰糖葫芦,我恐怕也能够吃完。但现在饿是次要的,我主要是冷,尽管刚才的跑步对御寒的确起了不少的作用,但一停下来,我又冷了。
后来我终于看到一幢将拆未拆的房屋里闪烁着火光,而这火显然不是电灯,而是在烧什么。我想也没想,就钻进楼道,朝火光闪烁的四楼摸去。
呵呵,好大一堆火,好大一堆人。我跑向前,说:让让,让让,我冷死了,让我也烤烤。边说我边挤进去,把笼着的手伸出来。好新鲜的事情!我记得我至少有二十年没这么烤火了。我记得我童年时的冬天一直这么烤火,火就像种植在我的肌肤里面,与我的血液混在一起,只要再见这样的簧火,不需头脑记忆,我的肌肤和血液就会有种特别亲切的感觉。我嗬嗬叫着,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等我稍稍暖和了,我才把眼睛从火堆挪开,看周围的人。然后我才发现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盯着我,眼神是冷冷的怯怯的,充满了怀疑,也带有些些敌意。
我不自然地笑笑,说道:我没地方可去了,我太冷了,我只想在这里烤烤火……
可他们的目光仍然不从我身上挪开,我有些怕了,因为我已发现自己与他们的不同,主要是衣着上的不同。他们的衣着说明了他们流浪汉的身份,而我的衣着却是一副白领的打扮。如果是白天,在大街上,流浪汉一般会像猫一样顺着墙根走,那时我最多是乜他们一眼,根本谈不上怕。但现在我深入了他们的地盘,并且是夜深人静,他们若也像刚才那三个歹徒一样,把我撕成碎片烤着吃了,也不算什么难事。我悄悄地退出来,我尴尬地笑着:对不起,打扰大家了,我这就走,这就走……
站住。他们中的有个人突然对我说道。我的心里一格登,以为这下麻烦大了。没想到他接着却说:如果你真的冷,就到外面再拾些木头来吧,我们都拾过了,这回轮你了。
我打量着他,觉得他的眼神是和善的,并没有什么恶毒的成分。然后我冲着他点点头,飞快跑了出去。这是个拆迁区,到处都是废弃的木头,根本不需要寻找,就可抱一大堆。我想他只是想让我心安理得地留下来。我的确想留下来,我无路可走。我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我只能赌一把了,我身上没有半分钱了,谋财害命这词对我已失去了效应。吃人肉的历史已过去好多年了,我想他们不至少会把我宰了烤着吃。平时我虽然没有接济过他们,但我也从不得罪他们,与他们这类人可谓是无冤无仇,我用不着逃走。这样一想,我就把一大捆木头抱上楼去了。
那个人给我挪了个地方,让我坐在他身边。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现在我看清了他是个老人,至少有六十岁了,满脸沟壑,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这让我想起了我刚刚过世的父亲。他在乡下,一直不肯来城市居住,他说城市里的人碰到谁都不会笑,他一点也不习惯。去年他病重,我赶回家,他拉着我的手,一脸平静的笑容,闭了眼。直到他死,我都没告诉他,其实城市人是知道笑的,只是不对他笑而已。我以为老人会问我为什么没地方可去。但他没问。
等我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依偎在老人的腿边睡着了。火没有明火了,天却已经明了。除老人外,其他人都走光了。
三、天是晴天,明晃晃的阳光照着这个城市很飘渺的样子。我走在路上,好饿好饿,饿得人也有种飘浮的感觉。不行,我得去银行。工商银行有我十几万元的存款,我得把它取出来。我记得我银行存款的密码,是我的生日加上妻子的生日,不足位数,我全用8字填满。我总算还能记住一点东西,要不然真的没法活了。
好在这个城市的工商银行多,我七撞八撞,居然找着了一家。我兴冲冲地跑进去,对防弹玻璃那边的营业员说:我的存款密码是73052888,我要取款。营业员不解地望着我,我也不解地望着她,后来她说:请你出示身份证和存折。听她这么说,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取款要有身份证和存单的,仅仅记得密码是没用的。可我的折单放在家里的保险柜里了,我有一把钥匙,我妻子也有一把钥匙,只有两把钥匙同时开,才能把保险柜打开。而我的身份证放在钱包里,昨晚被劫匪抢走了。
我颓丧地走出银行,从空荡荡的胃里泛出一股酸气,冲得我昏昏欲倒。我找了个石阶,正准备坐下来。突然有人在我的身旁上一拍:呀,刘总,怎么这副样子呀,糟劫了?哈!
我看着他,只是面熟而已,但并不记得他是谁了。我望着他迷茫地笑了笑,说:我真的糟劫了,现在我连吃早餐的钱都没有了,我到银行取钱,可身份证也没有……我还要再说什么,那人却哈哈大笑,说:刘总,你可真幽默。走,我请你,到茶楼去。
然后我就真跟着他去了。他看起来非常的热情,早点叫了一桌子。我说够了够了,他却说小意思小意思。我实在是饿坏了,也没心思与他客气,抓起盘里的面包甜饼什么的就狼吞虎咽起来。他吃东西的样子很雅,一边发着感慨,说:上次要不是你帮忙,兄弟我就有苦受了。我不知他说什么,只能看着他笑。他又说:下次若有发财的机会,别忘了提携提携兄弟。我还是看着他笑,嘴巴则大幅度地嚼动着。他也笑起来:刘总啊,看样子你不单是早餐没吃啊,你不是真糟劫了吧?
我含着甜饼含糊说道:是的,我至少有一天没吃东西了。我真糟劫了,我骗你干什么?
他笑。吸着一支烟。他本来也递给了我一支,但我说先不急,我还没吃饱。他说:你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