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      更新:2021-04-17 17:39      字数:4717
  两侧都被超人的力量抓住,拽着,他只有一个希望:把自己从中间撕成两半。
  为了找些事干,他在桌子的抽屉里翻寻了一阵,撕毁信件,眼睛呆呆地盯着其他东西,一言不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随后就坐下来,一会儿心烦意乱,就又站了起来,但是疲惫不堪又使他坐了下去。当他收拾行装,从沙发下面把背囊拖出来的时候,他突然爆紧自己的双手,紧紧凝视着这双未受自己意志的支配,而在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的双手。等到后来把打好的背囊突然往桌上一放,他又哆嗦起来了,感到肩头沉重,似乎他把时代的全部重量都压在自己的肩上了。
  门开了,他妻子手持煤油灯走了进来。她把灯往桌上一搁,圆形的灯光不住地在背囊上跳动。房间骤然照亮了。这使原来隐藏在黑暗中的羞辱之感又涌上了他的心头。“这是为了应付万—……其实时间还很宽裕……我……”他结结巴巴地说,然而他那呆滞的、铁石般的、虚饰的目光却道出了真情,把自己的话碾得粉碎。她用牙齿紧咬嘴唇,十分严峻地凝视他好几分钟。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后来好像由于昏厥而微微摇晃起来,目光紧紧盯着他。她嘴角上紧张的神情也缓和下来了。她肩头颤抖,转过身,头也不回,离开他走了。
  几分钟后,女佣人来了,端来他一个人的饭菜。他身旁的位置空了,他心里充满了犹疑木定的感情,他抬头一看,就发现了那个残酷的象征:椅子上放着那只背囊。他感到,自己似乎已经离去,已经走了,对这所房子来说已经死掉了:四壁黑黝黝的,油灯的光圈已经照不到墙壁上了,外面,在生疏的灯光之后,燥热的黑夜笼罩着大地。远处万籁俱寂,高远的苍穹罩着无垠的大地,这更增添了寂寞之感。他感到他周围的一切——房子,风景,作品和妻子——在他心里都一样样死掉了,感到自己丰茂的生命突然干枯了,一他那跳动着的心,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时他迫切感到需要爱情,需要温暖和亲切的话语。他准备接受一切鼓励和安慰,只要能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忧伤压过了惴惴不安,此时他孩子气地渴望得到些微温存,这种渴望使得崇高的离愁别绪消散了。
  他走到门前,轻轻地转动门把,可是转不动,门锁上了。他怯生生地敲敲门。没有回答。
  他又敲了敲。他的心也一阵怦怦直跳。一切都寂静无声。现在他明白:一切都完了。他感到一阵寒颤。他吹灭了灯,和衣倒在沙发上,裹上被子。此刻他心里真希望一切都坠毁和忘却。
  他又仔细听了一次,仿佛听到近处有什么声音。他把耳朵贴在门上悉心地听。门外依然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又重新垂下了头。
  这时脚下有什么东西轻轻触着了他,他吓得猛地站了起来,不过惊吓马上就变成了感动。
  原来是那条狗,原先随女仆溜进房里,躺在沙发底下,此时正在挨近他,用温暖的舌头舔主人的手。这只狗的无知的爱使他感到莫大的欣慰,因为这爱是来自业已死去的世界,还因为它是他已往的生活中现在仍然属于他的最后的东西了。他偏下身子,抱人似的把它抱住。他感到:世界上居然还有东西爱着我,而且没有看不起我,对它来说我还不是机器,不是杀人工具,不是任人驱使的懦弱的人,而是一个可以用爱来亲近的人。他的手不断轻轻地抚摸着它柔软的毛。狗则更紧地挨着他,仿佛它懂得主人的寂寞。主人和狗都轻轻地呼吸着,渐渐进入了睡梦。
  他一觉醒来,感到精力充沛,窗户外面已经晨光党徽;燥热的风把黑暗一扫而光,湖面上闪耀着,映出远山的白色轮廓。裴迪南一跃而起,虽然由于睡过了头而感到有点眩晕,然而却完全醒了,这时他一眼就看到那已捆好的背囊。一下子,一切都又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不过现在是白天,他心里感到轻松多了。
  “干吗要收拾行装呢?”他自己问自己。“干吗?我确实想出去旅行。现在开春了,我要画画。其实用不着那么急。是他亲口对我说的,还可以有几天时间。不要像牲畜上屠宰场似的。我妻子说得对:这是对她、对我、对所有人的犯罪行为。到头来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假如我晚一点去服兵役,也许会关我几星期禁闭,可是服役何尝不等于坐监狱?我这人没有什么虚荣心,但我觉得现在这个时候不对奴役表示顺从,倒是一种光荣。
  我不再考虑出门旅行了,我就留在这里。首先我要把这里的风景画下来,这样将来就可知道,我以前在这儿多么幸福,不完成这张画,不等事情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我就不走。我不能让人像赶牛似的在后面赶我。”
  他拿起背囊,举得高高的,晃了晃,往角落里一掷。从这个动作中他感到自己很有力量,因而满心欢喜。由于精力充沛,他突然想试试自己的意志。他从信夹里取出那张准备撕碎的纸条,把它展开。
  可是奇怪得很,军事措辞像是具有神奇的力量,又重新将他征服。他开始念道:“您务必……”那句话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这是一道命令,不允许提出任何异议。他感到有点摇晃。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又在他心里上升了。他的手开始发颤,力气全消失了。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冷风,像过堂风在劲吹,不安又滋长起来了,在他内心,外来意志的铁钟又开始走动了,他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直至每个关节里好像都安上了弹簧。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钟。“还有时间,”他喃喃地说,然而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是开往边界的早班火车呢,还是他自己定的出发日期。这时他心里又出现了那股要拉他走的神秘莫测的力量,那冲毁一切的退去的潮水,由于要对付他最后的反抗,因此来得比以前更为猛烈,同时也产生了恐惧,伯被压垮的茫然无措的恐惧。他明白,如果现在没人抓着他,那他就完了。
  地摸索到他的妻子房间的门,好奇地贴耳细听。房间里毫无动静。他怯生生地用指节骨叩了叩门。还是沉寂无声。他又敲了敲,还是一片寂静。于是他就小心翼翼地扭动门把。门开了,可是房间里是空的,床上也是空的,但很乱。他吃了一惊,便轻轻喊她的名字,可是没有回答。他越发不安,又喊着:“保拉!”最后他好像遭到了突然袭击,在整个屋子里大声叫喊:“保拉!保拉!保拉!”依然毫无动静。他换进厨房。厨房里也是空的。一种惆然的可怕的感情使他哆嗦起来,他踉跄着上了顶楼的画室,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是告别,还是留下不走。然而那里也没有人,连那条忠实的狗也毫无踪迹。全都把他抛弃了,孤独猛烈地向他袭来,摧毁了他最后的一丝力量。
  他穿过空荡荡的屋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起背囊。他觉得,屈从于检措,反倒轻松了。
  “这是她的过错,”他自言自语道,“是她一个人的过错,她为什么走开?她得把我留住呀,这是她的责任。她本来是能够救我的,可是她不愿了。她看不起我,她已经不爱我了,她把我摔了下来:现在我正在跌下来,这是她造成的!这是她的过错,不是我的,是她一个人的过错。”
  他在房子前面,又一次转过身去,想听听,也许会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呼唤,一句爱情的话语呢。也许有什么东西能用拳头击碎地内心那台顺从的铁机器。然而依然无人说话,无人呼唤,毫无动静。一切都离开了他,他感到自己跌进了无底深渊。这时他心里起了一个念头:往前再走十步就到湖边了,从桥上往下一跳,去那永恒的和平安宁的世界,岂不更好。
  教堂尖塔的钟声响了,严酷而沉重。往日那么可爱的明朗的天空传来这严酷的召唤,像鞭子抽打在他身上,催他动身。还有十分钟火车就到了,那时一切都完了,彻底完了,无可挽救了。还有十分钟,可是他不再感到这十分钟是自由的了,好像后面有人在追赶一样,他向前奔走,踉踉跄跄,跑跑停停,气喘吁吁,生怕误了火车。他越跑越快,越跑越急,直跑到月台前面,差点儿与一个站在铁路栏杆前的人撞个满怀,这时他才停下来。
  他吓了一跳,背囊从他哆哆喷嚏的手里掉了下来。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妻子。她脸色苍白,由于睡眠不足而显得精神疲乏,她那严肃而又忧伤的目光责备地注视着他。
  “我知道你会来的,三天前我就料到了。但是我不想离开你。一清早,从第一趟列车起,我就在这里等你,准备在这里一直等到最后一趟车。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他fll就不会把你抓住。斐迪南,你好好想想!你自己说过,时间还充裕呢,你干吗要那么急?”
  他没有把握地望着她。
  “这只是……我已接到通知……他们在等着我……”
  “谁等你?或许是奴役和死亡,除此以外,谁都没在等你!该清醒了,斐迪南,你要明白,你是自由的,是完全自由的,谁也无权支配你,谁也不能对你发号施令,你听着,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我要对你说上一千遍,一万遍,每时每刻都不停地说,直到你自己也意识到为止。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
  当两个过路的农民好奇地转过身来的时候,他轻声说:“我求求你,别这样大声嚷嚷.人家在看着呢……”
  “人家!人家,”她怒气冲冲地嚷道,“人家关我什么事?要是你中弹躺在地上或瘸着腿回家,他们会帮我什么忙?这些人瞧都不值得瞧一眼,什么同情,爱怜,感激,统统见鬼去吧!——我要你是一个人,一个自由的、活生生的人。我要你像一个堂堂正正的人那样,是自由的,不要你去当炮灰—…·”“保技1”他想设法使狂怒的妻子平静下来。可是她推开了他。。’“你那些胆小、愚蠢的恐惧,给我见鬼去吧!我在自由的国家,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是奴仆,也不让你去受奴役!斐迪南,你若要走,我就躺在机车前面……”
  “保技!”他又抓着她。然而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很痛苦。“木,”她说,“我不爱说谎。也许我也会变得太胆小的。千百万女人的胆子都太小,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孩子被人拉走的时候,本来是应该起来反抗的,但是她们之中却没有一个人这样做。你们的懦弱也毒害了我们。
  假如你走了,我会怎么做?号啕大哭,呼天唤地,跑到教堂里去祈求上帝派给你~个轻松的差事。也许还会嘲笑那些没有走的人。在这种时候,一切都是可能的。”
  “保技,”他拉着她的手,“倘若事情不得不如此,你为什么还要使我这样难过。”
  “要我让你轻松一点吗?不,要叫你难过,没完没了的难过,我要尽我所能叫你难过。
  我就站在这里,你得用强力,用你的拳头把我赶走,你得用你的脚来踩我。反正我决不放你走。”
  信号钟响了。他猛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非常激动。他伸手去拿背囊,可是她已把背囊拉过去了,并迎面挡着他。“拿来,”他痛苦地哼了一句。“不给!不给!”她一边气吁吁地说,一边使劲跟他夺背囊。周围的农民都围拢来,哈哈大笑。人们在喝彩,给他们火上加油,正在玩耍的孩子也跑过来了。他俩却还在怒不可遏地使出各自的全身力气,像争夺生命似的争夺那只背囊。
  正在这时,车头隆隆,列车呼啸着驶进了站。突然他放开背囊,撒腿就跑,头也不回,慌里慌张地跌跌撞撞越过铁轨,朝列车奔去,纵身跳上一节车厢。周围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那些农民都兴高采烈地狂叫起来,他们大声嚷嚷:“快跳,要抓住你了。”“快跳,快跳,她要追上你了。”他们跟着他往前跑,在他身后爆发出一阵耻笑他的响亮的笑声。此时火车已经开动了。
  她在那里站着,手里拿着背囊,人们对她劈头盖脑地倾泻他们的嘲笑。她凝望着列车,列车驶得越来越快,马上就在远处消失了。车厢的窗口里没有传来一句告别的话语,任何表示都没有。突然眼泪夺眶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低头坐在角落里,现在火车行驶速度越来越快,但他还不敢朝窗外看一眼。外面的一切飞速地向后退去,景色被列车行驶的高速度撕成千百块碎片。他所有的一切——山丘上的小房子连同他的画、桌子、椅子、床,还有妻子、狗和多少幸福的日子—一现在全完了,他经常兴致勃勃地欣赏的开阔的景色,他的自由和他的整个生活也都烟消云散了,仿佛他的生命已从所有的血管里流尽淌光,除了那张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