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节
作者:负债赌博      更新:2021-04-13 23:44      字数:4741
  似乎没有感觉到我的屁股撞在了船舷栏杆的扶手上,撞得很重,屁股一定很痛;与此同时,一只奇怪的、有生命的漂浮气垫在水面上膨胀起来,一直膨胀到弹簧门那么大。尽管它的轮廓很清楚,但却好像是透明的一般,并且不断地和周遭环境交换着背景。它发出的微光照亮了船体。尽管是在夜里,我还是辨别出了它的颜色:褐红色的,中间有一条白色。
  熟睡中的丽维娅的浮雕半身像。她的头埋在揉皱了的枕头里。各种不同的表层构造:棉布,皮肤,波浪状的长发散乱在枕头的褶皱上、她的脸上和后背上。被压平、被纠缠在一起。她的头脑中是一些既不会成为她的记忆也不会被她遗忘的场面。
  这里的鸟儿叫得真响,从四月到十月我都不需要闹钟,丽维娅把膝盖蜷起来贴着肚子。春天的阳光把窗格子的影子投在镶木地板上。半个小时以前,阳光还抚摩着她从床沿边上垂下来的手。现在阳光一点一点地移开了。床单从她肩头滑落下来,但是她并不觉得冷。她的嘴角上挂着一丝微笑。在刚才这一分钟的梦里,没有凶恶的敌人在追她。
  日本樱花树开花了。这是今年第一次不再刮冬天的风。天气暖和了。一只鸽子在咕咕叫。我一直都很讨厌星期天。
  我们的星期天要么极度无聊,要么就是以灾难结束。我要等丽维娅来决定今天我们做什么。明天开始就是她的最后一个学期了。我早上就要乘车赶往汉堡,要在那里呆三个星期,为一处哥特式建筑的几何形窗花格做抛光,工作完成以后我们才能再见面。今天的一天将会很伤感地度过。我们期待着重逢的欢乐,以此相互安慰着。丽维娅翻了个身,她的乳房露了出来,她的左手放在大腿上。一声轻微的叹息。我坐起来,一会儿看看她平静的脸,一会儿看看窗外在风中摇动的树枝。在深蓝色的缎面衬托下,她的头发闪烁着橘红色的光芒。我用手背抚摩着她的一缕头发。我们可以去妙极餐厅吃早饭,在那里聊聊她的学士毕业论文。如果你让我说说杜伊斯堡的海豚馆,我就告诉你:游泳馆的建筑很过时;孩子们不停尖叫;海豚总是发出咯咯的笑声,就连病得很重的时候也还在笑;还有一个随时准备保卫海豚的海洋生物学家。
  丽维娅的睫毛抖动了一下,像是马上就要醒了。但她还是决定继续睡下去。只要她没发现,我就可以继续画她。
  画她脖子上紧绷着的肌肉,画她眉毛的弧线。眼睑后面一定藏着一道看向内心的目光。如果把这种目光成功地雕刻到石头上,就会是一件俗气的作品。在我们楼上,特亚或者拉尔夫已经起床了,她或他走下楼梯,进了厨房,打开柜子,拧开水龙头,拿出一些碗碟杯具,离开了厨房。没等我画完.丽维娅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我另外拿了一张纸。
  拿着铅笔和纸坐在床,坐在她身边,守护着她的睡眠,在冬天结束之后的晴朗的一天用画笔跟踪她两颊和上身的线条——幸福就从这里开始,一片开阔的风景,我们坐在一棵百年古树下,她的头靠在我怀里,我们看着那些性格温和的动物,吃着水果,喝着附近小溪里的水,时间以一种均匀的速度一点点流逝,没有任何事件来打断它。
  丽维娅睁开了眼睛,盯着墙。台布上钉了无数张照片,有我们自己的照片,也有一些著名照片的复制品。她渐渐清醒了,开始把这一天编入自她有记忆以来的所有日子的序列里。在刚刚过去的两年半时间里,我开始出现在这个日子的序列里。有一瞬间她显得有点惊讶,随即便记起了一切。
  我现在很想对你说点能消除你的失望的话,为那些并不存在的困难找到一个简单的解决办法;我很想用一个从不知谎言为何物的人最确定的语气对你说,因为如果那样我的话语背后就不会藏有一丝一毫的虚假。但我不是一个不知谎言为何物的人,而那些语言也被使用得太频繁了。
  她看着我,似乎想要相信我的某一个方面,一个我自己并不知道的方面。“怎么样? ”——“很好。”老城区的尼古拉教堂的钟敲响了。窗格子的影子和椅子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椅子上搭着她的衣服。“你画我了。”我点点头。“我睡觉的时候禁止你画我。”——“也许我会尝试做一个浮雕。”——“如果是这样,那你可以画。”她坐了起来,把床单围在胸前,握起我的手:“昨天很棒。”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伸手去够打火机。烟雾和阳光在写字台上方飘浮和缠绕在一起。“我渴了。”——“你想喝什么? ”——“橙汁。”——“我去给你拿。”——“我再躺一会儿。”她在看着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但愿她不对他说假话。
  我们坐在幸福花园里的大树下,除了青草的声和昆虫的嘤嘤嗡嗡声以外没有任何其他声音,偶尔有一只云雀腾空飞起。但是刚到下午的时候阳光非常强烈,光线明晃晃地几乎要灼伤眼睛,晒得我的后背火辣辣地痛。我们的身上是粘乎乎的汗水,时间漫长无聊得让人无法忍受,但我们都不知道该怎样打发这时间。一个疯狂的想法像一颗子弹一样射进我的头脑,令我无法回避——我的牙齿深深地咬入丽维娅的后背,直到有鲜血流出来。
  单独呆几分钟。“今天你什么都不用管。”——“我的确想再躺一会儿。”厨房里有一股咖啡和烤面包的味道。十五分钟的时间,没有她盯着我看。我会把早餐给她端到床上,这是我们相识以来的第一次。打开收音机:这几天我们已经知道,禁食并不是锻炼身体的方式……再换一个台,星期天的流行音乐。“你在干什么? ”——“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还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我们可以悠闲从容地度过这一天。六个月以来,我们第一次可以坐在室外。过一会儿我们可以去电影院,或者去树林里,然后上床。做爱,看电视,叫比萨饼。经过四年的建造,投资折合九十亿马克、位于巴黎东边的马纳河谷的娱乐公园——欧洲迪斯尼乐园今天开始营业。冰箱里满满的。煮鸡蛋的时候水里要放点盐,否则鸡蛋会煮破。烤小面包。她喜欢一半涂果酱,另一半夹奶酪;黑面包上放色拉米香肠。我尽量克制着恶心。
  此外还有苹果、酸奶、她的维生素药片。当我端着托盘站在门口的时候,她会有什么反应? 新闻播音员的声音很大,她听不见我拉开了冰箱的冷冻层,拿出那瓶伏特加,喝了一口、两口、三口,伏特加令我身心舒展,令我露出笑容,我期待着能成功地和丽维娅一起度过这一天,丽维娅说她爱我,尽管——不,她没有“尽管”地爱着我。
  咖啡对她来说太浓了。多加点牛奶就行。再来一口伏特加。“你是不是在等人把橙子直接从摩洛哥空运过来呢? ”——“稍等就好。”真正好的音乐磁带是约翰。柯川的。
  “旱上好,女士,客房服务。”这是她没料到的。她皱起眉头,想找出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去妙板餐厅吃早餐的吗? ”
  她挣脱了,然后撞击我的腹部。血从她脖子上流下来,在锁骨窝里汇成一小摊。血的味道引来了几只马蜂。一切都停滞了。
  “我以为你会很开心。”——“我当然很开心。”
  舍尔夫在想:多愁善感的胡扯。还有:我需要一个女人,随便什么女人。扬很厌恶他,他的厌恶叠加在丽维娅的故事上——舍尔夫的思路中断了。
  再也听不到发动机的声音,只有一种单调而密集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句子,句子的雏形;大脑中血流的颜色。
  气垫在我脚下形成一个巨大的凹形。尽管气垫的开口也随之越来越大,但还是看不见它的内部。
  比勒费尔德的工作室开放展,分布在城里的七十二个地址。表示艺术家能在这里生活。玛丽亚在电话里说:这会是你参加过的最好的聚会。楼门旁边的通话器里有人喊道:“四楼。”我不是第一个到的。玛丽亚把自己的作品和文森特的作品一同挂在她的房子里展出。文森特在大学里和她是同一个年级。他们已经在一起住了几个星期。从楼梯间就开始挂着照片,邮票大小的照片镶在相比之下过于巨大的双层玻璃画框里:酒店房间、雨中的棕榈树、一块风干了的三文鱼、卖身的黑人女孩、无所事事的黑人男子。故意把主题拍得很偏,偏到照片边缘,画面故意拍得很模糊。
  “不要马上批评我们,”玛丽亚说,“我们正在摧毁传统摄影的教条。”房门敞开着。一个头发扎成马尾巴的大学生正在切洋葱:“我是文森特。”——“阿尔宾。”——“你是玛丽亚的中学同学。”那个正在择生菜的女人已经年近四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青草、烤肉和汗味儿的味道。我从箱子里拿了一瓶啤酒。主房间被蜡烛和彩灯照得通亮。房间中央是一个长条桌子:白色的桌布、银制的餐具。玛丽亚把她母亲的箱子底儿都翻了出来。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大照片,照片上,几块表面粗糙的灰色块错落在一起。仔细一看,原来是哥特式教堂的拱顶的侧影。仓库迷幻音乐。一个扎着小辫的十六岁的女孩在给她最好的女友卷一根混了大麻的香烟,那个女友长着一副印第安女孩的面孔。从床垫子和旅行包来看,很多人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玛丽亚在和一个穿着西装的自命不凡的家伙聊天,好像是希望能在他的画廊里搞展览。总共大概有二十个人,但现在才九点一刻,食物要到十点才准备好。女人占多数。除了玛丽亚以外我谁都不认识。一个穿着橘黄色紧身上衣的男舞蹈演员在给一个羞涩的南欧女子表演印度寺院舞蹈保留节目中的手的动作。他的情人嫉妒地看着他们,然后去厨房拿了一杯香槟酒。他是个瘸子。他是本,玛丽亚给我讲过这个十七岁时失去一条腿、现在在研究时装的人。他的假肢上包着一层豹纹图案的布料。我坐在一个很旧的外国箱子上。玛丽亚发现了我,喊道:“我马上就来,一秒钟。”我们上次相见是在一年半以前。在和我一起住过的女人中,她是惟一一个不恨我的。“你现在在做什么,除了酗酒以外?”——“敲石头。”——“成功吗? ”——“不太成功。”——“私人生活呢? ”——“不停地换性伙伴。你呢? ”——“我们陷入了意义危机。摄影记者们已经意识到,用照相机是无法捕捉到真相的,而艺术摄影师们都在面临一个抉择:是要钱还是要妥协。”——“你是哪种? ”——“很难准确地说……”
  门口出现一个苗条的影子。是一个女人的轮廓。她把头发盘在了脑后。她在等着。等着让自己的眼睛适应比较暗的光线。然后她走了进来,辨认着朋友、熟人和陌生人.她亲吻了本和那个男舞蹈演员的面颊,拥抱了一个瘦削的姑娘。玛丽亚向她挥挥手,问道:“你们那儿人多吗? ”——“比我们预想的要多。”看样子她不是第一次进这所房子。
  她检视着房间里的变化,随即在餐具柜上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于是检查了一下头发有没有被风吹乱。然后她转头看着那幅灰色块的照片,摇了摇头,打开了霓虹灯管。所有人的交谈都停顿了片刻,然后又从头开始:“我想说的是……”她很仔细地四处看着,手指抚弄着从发髻上滑落下来的一缕头发。一双很特别的手。文森特在给她解释自己的艺术理念。他的语速很快,声音很轻。我只听见他在说:“……极度简化……终点……其实应该停止了。后现代……”有人把音乐声开大了。他们显然不是一对儿。他喜欢她,但是她并不吸引他。那个年纪比较大的女人从他后面抱住了他。我还以为她是个讲师。——“……你没在听我说话,阿尔宾,”玛丽亚笑着说。“那个正在让文森特解释那幅照片的思路的姑娘是谁? ”——“丽维娅。也是我们年级的。她人很好。”——“她的腰部和臀部比例无懈可击。”——“她听到这话会很高兴的。”这会儿已经有将近三十个人了。长条桌子旁边顶多能坐十五个人。文森特从隔壁房间拿来一张桌面、几个凳子和几把折叠椅子。“我得去帮帮他。你想让我介绍丽维娅和你认识吗? ”——“过一会儿吧。' ‘丽维娅转过身来。她很关。我们的目光相遇了。那个印第安姑娘关掉了霓虹灯。文森特用一把勺子敲着玻璃杯.直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我们没有足够的座位,我很抱歉,但是我们有足够的吃的。请吧,别客气。“我没有兴趣吃东西。一个法国女人站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