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节
作者:朝令夕改      更新:2021-04-13 23:26      字数:4739
  才下马进门,绕过影壁,突然影壁后面蹿过一个人来,一把捂住了他的眼睛。凌冲知道那是谁,因此也不躲闪阻拦,当下笑道:“你等得我苦了,好生过意不去。”
  那人果然就是雪妮娅,她松开双手,笑问:“你背后长眼的么?怎晓得是我?”话音刚落,廊上传来艾布的声音:“已做了人家媳妇,又是三品诰命,如何这般上蹿下跳的没有规矩?!”
  凌冲转过头来看雪妮娅,只见她穿了一身汉装,首饰头面虽非十分精致,却已与在大都时大为不同。雪妮娅肤色白皙,鼻挺眼深,虽与汉人一样是黑发黑瞳,却一看就知道是色目,色目穿了汉装,别添妩媚,凌冲看得几乎痴了。当下笑了牵了她的手,过来向艾布行礼:“小婿拜见岳丈大人。”
  艾布还是在大都时的老装扮,看凌冲要跪,急忙伸手搀住:“起来,起来,你穿着官服如何好拜我?且去更换了衣裳者——午时还要礼拜,休得误了。”雪妮娅一扯凌冲的手:“且随我来。”拉他往后堂去了。
  夫妻之间,小别更胜新婚,何况他们有将近两年没能见面,进入内室,相拥缱绻,也不必多说。凌冲本在府第的后院盖了间小小的礼拜室,父女夫妇三人礼拜了出来,凌冲说起明日又要动身往河南去,艾布摇头叹道:“前几日与亲家翁讲来,你不如辞了官罢,这每日奔波,做官反不如做小民来的快活。况江南太湿,我住不惯,到时一起搬回大都……啊不,是北平府,或是如亲家翁所言,往淮上去定居,都是好的。”
  凌冲苦笑道:“差事一桩接着一桩,小婿实是无计脱身。现中原底定,料不日四川、云南也要归服王化的,那时觑空辞官罢了。”说着,商量与妻子、丈人一起往城外去看义父陈杞人。艾布摇头笑道:“你们夫妇难得相聚,便在城中过夜罢。明日咱们一起送你上路,顺道去看亲家翁,亲家奶奶,打甚么不紧?”
  当晚直如新婚之夜。但凌冲拥着雪妮娅的时候,却不知为甚么,又想起王小姐来,也不知她现在河南,过得可好?他皱皱眉,摇摇头,竭力驱散自己不该在此时出现的想法。雪妮娅用手指抚着他的眉心,问道:“怎的了,你在想些甚么?”凌冲笑着敷衍道:“才重聚又要分离,怎不使我惆怅。”雪妮娅伏在他胸前,甜蜜地柔声道:“此后时日长着哩,你惆怅的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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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冲挂着天使名号,九月中旬来到河南。河南知府以下大小官员,在洛阳城外迎接。凌冲随便走了一下送迎的形式,进得府衙,问知府:“贵府可知我此来何意么?”知府拱手笑道:“已有上谕,大人来见阿鲁温的外孙女王氏,要晓谕她说扩廓帖木儿来降的。”凌冲点点头:“却不知这王氏是何日在何处拿得的?”
  知府凑近一步,低声回答:“杨璟将军送此女来时,下官曾问得明白。自太原城破,她教扩廓一个亲信虞候救走,欲往投大同,道才及半,而我师已克大同。欲西走宁夏,到红城即遭擒获。”凌冲忙问:“那个虞候下落如何?”知府摇头:“下官不知。”
  凌冲请知府立刻安排见面。于是大排仪仗,来到阿鲁温府中。他是第一次见到阿鲁温,只见那是个年近七旬的色目老者,满脸的皱纹,战战兢兢的,见了自己赶紧跪下磕头。
  凌冲暗中摇头,走进正堂,宣读圣旨,不外是一些抚慰之语。形式走过,他对阿鲁温说:“陛下有密谕,教下官传与王小姐。”阿鲁温佝偻着背,偏要不停鞠躬,把凌冲让到正厅,唤侍女去请小姐。
  凌冲看到王小姐的时候,几乎吓了一大跳。一年不见,她清瘦了许多,肤色也更为白皙,白皙到几乎不见血色。王小姐穿着素色的衫子,走过来浅浅一福:“民女拜见侍郎大人。”凌冲急忙伸手搀扶,可是才触到她的衣襟,猛然醒悟不妥,只得尴尬地缩回手来,说:“小姐不须多礼,请坐。”
  王小姐侧着头,也不看凌冲一眼,慢慢坐在旁边。凌冲屏去随从,咳嗽一声,结结巴巴地说道:“陛下教某来,是……陛下想请小姐写一封信往和林去,劝说令兄归顺我大明。”王小姐微微苦笑:“无益之事,大人何苦为此远来河南。”
  凌冲叹道:“左右不过一纸信,小姐便写何妨?”“写信何难,”王小姐摇头说道,“只是写些甚么?写他大明皇帝好生仁义,将奴恩养在河南,身边密布眼线,一步不得擅离,仿佛笼中鸟儿一般么?只怕我兄见了此信,立点大兵南来,便拼个死,也要杀得中原血流成河——他岂肯降顺的?”
  凌冲叹口气:“身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你既是走不得漠北去,仍留在中原,天子的旨意,怎敢违逆?”王小姐听了,突然冷哼一声:“大人乌纱翅子好生鲜亮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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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按:关于“好男子”
  这段轶事出自姚福的《清溪漫笔》,原文是:“元灭,其臣拥兵不降者,唯扩廓帖木儿。太祖尝获其家属,厚恩以招徕之,终不至。一日,大会诸将,问曰:‘我朝谁为好男子?’或对曰:‘常遇春。领兵不过十万,所向克捷,此好男子也。’上曰:‘未若王保保,斯所谓好男子也。’”
  至于这是朱元璋的真心话,还是他激励诸将的一种手段,可就没有人知道了。据说,其后不久,民间出现了一句谚语:“常西边拿得王保保来也。”以讥诮讽刺没影的事,虚妄的事。
  ~第七十章好大块垒塞我胸~
  凌冲来洛阳劝说王小姐写信给王保保,要他南来归顺大明,才说了没几句话,王小姐突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来,说:“大人乌纱翅子好生鲜亮呵!”凌冲知道她是在讽刺自己,一时竟嗫嚅着无言应对。王小姐看他这个样子,不由轻叹一声,放缓了语气:“便请大人回奏皇帝,说奴不识好歹,不肯写信,便写了时,也无益的。”说着,站起身来,就要离开。
  凌冲愣了一下,突然想起来,问道:“你遭拿时,那骆星臣如何了?”王小姐苦笑着摇头:“还能如何,吃乱箭射死了。若非他挺身来救,唤出我的姓名来,兵士们不知是我,只怕我也……但他却、却……”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再也讲不下去了。
  凌冲心中长叹一声,骆星臣这样的结局,他本也料想到了,但亲耳听到,感慨更深,想到他一片痴心,终于没有结果,何造化弄人一至于此?对比自己,得以娶了心爱的雪妮娅为妻,真是上天眷顾,命运不知道要比他好多少倍。可是王小姐呢?她的结局又将如何?
  他愣愣地想到这里,才发觉王小姐已经推门走了出去。虽然早知道此行除了再见王小姐一面外,不会有甚么成果,可是仍然心中郁郁。告别了阿鲁温,出门上马,沿着西墙外没走多远,突然从角门里跳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来。
  那丫鬟拦在马前,几名卫兵上前吆喝驱赶,那丫鬟忙叫:“我家小姐有信要呈与大人。”凌冲心中疑惑,难道王小姐终于肯写劝降信了么?叫兵丁从丫鬟手里接过信来,展开看时,这信原来是写给自己的:
  凌大人台鉴:
  奴在河南,如鸟困樊笼,不得自由。又思南北交兵,生民涂炭,更有残怛过于奴者也。含羞忍耻,请上附君子,愿持盂箕,则家兄看大人面上,或肯勒兵,相劝太平。至于说其南投,恐终是镜花水月也。大人详查。
  字迹潦草,下面也没有署名,但意思却很明白。王小姐说情愿嫁给凌冲做妾,以逃出禁锢的牢笼,则王保保或许会看在妹子和朋友的双重面子上,与明朝划疆谈和。但他是绝对不会投降的,王小姐劝凌冲想都别想。
  凌冲看了信,不由发愣。他和雪妮娅结婚虽已超过两年,但聚少离多,感情还似新婚的一般,他又是个老实人,别说纳妾,就算收个丫鬟,也觉得对不起雪妮娅,于心愧疚,更不知道怎样开口才好。可是王小姐说得也有道理,要想救她脱离樊笼,似乎只有这一条道路。况且她对自己的痴心,就如同柔丝牵拌一般,也使自己多年来食不甘味,睡不安枕。但自己对她的感情又是如何呢?凌冲暗暗地问自己:自己对她便从无奢望的么?
  那丫鬟看他发愣,叫道:“大人,速给个回话,奴好回禀小姐。”凌冲回过神来,突然失笑,对那丫鬟说:“且回禀你家小姐,请她耐心等待,我须回建康上奏皇帝,才有回话哩。”自己刚才想得没边没际,可王小姐现在的身份特殊,如果她的提议朱元璋认同,就算自己不愿意,也不得不纳她做妾,她的提议倘若不被认同,就算双方你情我愿,也终是水中花、镜中月,难偕好事的。
  虽然把决定权推给了皇帝,可凌冲在此后的半个月里,却仍然心烦意乱,晚上觉也睡不好。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往皇城来见朱元璋,就看原来右丞相汪广洋和平章胡惟庸也在坐。
  凌冲大礼参拜,随即将王小姐拒绝写信的经过说了,最后提起她让丫鬟送给自己的信,却有些不好开口。他不想把那封信直接呈给皇帝看,可是自己用语言表述,却总有些难以启齿,倒好象自己因为垂涎王小姐的美貌,自己编出这个故事来似的。
  还好朱元璋是绝顶聪明的人,他又了解凌冲和王保保的交清,也隐约听过他和王小姐的一些故事,因此不等凌冲讲完,就点点头:“朕知道了。退思远行辛苦,且先下去休息罢。你所讲的,朕自有区处。”
  凌冲磕头退出。汪广洋对朱元璋说:“此计或可行之。凌侍郎与扩廓帖木儿交厚,若将扩廓之妹许与他,教两人共写一信往漠北去,扩廓或能降也。只是扩廓的妹子如何做妾?必要定为正室才可。”朱元璋还没表态,胡惟庸先自摇头:“凌冲不过三品侍郎,又非我朝重臣,只怕未能说动扩廓来降,他反携妻北去了,也未可知哩。”
  朱元璋缓缓地说道:“退思如同朕之子侄一般,如何肯背朕?”胡惟庸拱手道:“只怕他受了那彭素王的蛊惑,此心已不同前了。周颠自太白返来,所讲的话,陛下不得了么?”汪广洋忙道:“不如陛下收了他做假子,可坚其心。”胡惟庸轻笑道:“相国不得刘封的下场么?”
  刘封是三国时代蜀汉昭烈帝刘备的养子,跟随刘备南征北战,在军中很有威望,可就因为这个,刘备在有了亲儿子刘禅后,找个借口把刘封宰掉了。汪广洋听了胡惟庸的比喻,一甩袖子:“那是昭烈有负于封,非刘封有负昭烈。”胡惟庸眼望着朱元璋的表情:“昭烈岂愿杀刘封耶?防微杜渐,不得不然。我圣天子仁德睿智,我不愿使陛下异日亦堕昭烈两难之境。”
  朱元璋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两个辅臣的话:“罢了,且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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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冲等了一个多月,朱元璋没有下达任何旨意,也没说准奏,也没有驳回。凌冲也不敢对雪妮娅提起此事,只是平日多少有些魂不守舍,雪妮娅问起来,他只说自己后心的旧疾时有发作,有些难受而已。
  虽然官位是兵部右侍郎,可他不经常往部衙去,就算去了,也不知道自己干些甚么才好,整天闲居在家中。他想只待四川、云南平定了,就上疏辞官,带着妻子隐居去。
  是年十一月,发生了一件大事。朱元璋召正一教主、龙虎山第四十二代天师张正常入京,赐以真人名号。张天师就在建康城外钟山下、开平王常遇春墓侧开坛作法,一则祭奠常遇春,二则祈祷国泰民安,江山永固。朱元璋亲往观礼,还命令在京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要陪同前往。
  这种事情凌冲是逃不了的,并且向来听说张天师道法精妙,他也很想见识一下。一大早起来,穿戴整齐了,才刚出得北城太平门,突然被一个人拦住马头。凌冲见了此人,急忙从马背上跳下来,问:“仙人特来寻我么?”
  那人蓬发垢面,手持一条竹杖,原来是周颠。他向凌冲招了招手,转身就走,凌冲急忙跟上去。离开大道不远,周颠站住脚步,皱眉轻声问道:“你可知晓常遇春将军因何而亡么?”
  凌冲从来没看过周颠这样严肃的表情,不由吓了一跳,急忙问他:“难不成他是遭人害死的?”“甚么急病,恁快便要了性命?”周颠撇撇嘴,“他是遭牟玄圣那厮害死的哩!”凌冲大惊:“果有此事?!”周颠点点头:“我查探得明白……”
  凌冲突然想起在太白山上对战的时候,牟玄圣说过的话来——“我今留在中原,是为的要将你们这干反贼一一诛杀”。他掐指一算,惊怒交集地说道:“这厮动作倒快,未在太白山上取他性命,果然遗害无穷!”
  周颠拍拍他的肩膀:“先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