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节
作者:朝令夕改      更新:2021-04-13 23:25      字数:4724
  凌冲看那纸条,只见上面潦草地写着:“脱因帖木儿、貊高等,并益都兵马,聚山东兵十万众,已驻扎济宁也,直指徐州,以援张士诚。扩廓帖木儿即往河南,沿江而下策应。”下面,却分明是自己的画押。
  凌冲大吃一惊,但他立刻明白,这是扩廓帖木儿从吉总把处得到了他的花押,伪造的信。王保保淡淡一笑,挥手叫庞明放下武器,也坐下来,然后对凌冲说道:“此消息,我本欲明日便教人递往集庆去也。”
  凌冲怒火中烧,三两把将那纸条撕得粉碎。王保保笑道:“你的花押我已得了,便撕碎他,我不能别造么?你休烦恼,我传此假消息,却并非欲图朱元璋。当日我与孛罗帖木儿连番大战,河南空虚,他新破了陈友谅,却不趁势北进,我今投桃抱李,他不灭张士诚,我也不南下也。待南北都平定了,到时会兵淮上,并力一战,且看那日域中,当是谁之天下!”
  王保保话说到这里,突然两眉一轩,一副睥睨天下英雄豪杰的神态,再不复昔日在大都城中同游时的落拓之色,凌冲见了,不由一阵寒气掠过心头。但很快,王保保就重又回复了往日平和而略显忧郁的神情,淡淡说道:“我须先平定山东、陕西,底定中原。倘貊高等往山东去,一个不慎啊,那普颜不花便要撕下面皮来与我放对,不如传递此假消息,教朱元璋调大兵以防徐州方向,则普颜不花以为吴军将己攻也,定不敢放肆,与貊高等戮力同心,合兵一处,那时他在我掌握之中,益都敢不遵命么?我自往河南,传檄教关中李思齐等来会。待东西平定了,料朱元璋也将取浙服闽了也。四川明玉珍算个彩头,哪个下手快,便先得之……”
  王保保轻咳一声:“兵不厌诈。朱元璋去年欲发兵助我,我未曾要,今日却请他将一军为我做饵,钓普颜不花那条大鱼,打甚么不紧?”说着话,指指凌冲:“退思,你今身份已露了,不便再去假扮弹压,不如在我身边暂充个护卫。如此呵,咱们朝夕亦可相见,你意下如何?”
  凌冲心潮起伏,面孔涨得通红,却不回答。王保保笑道:“我适才所讲的话,是真是假,遮莫你不愿留下来看个清爽么?你我本领在伯仲之间,我又有庞明等护卫,你便留下,须刺不得我,我又断不会宽放你走,何不算作朱元璋的使臣,留下来看我举动?”凌冲心中反复思量,仍然沉默不语。王保保打个哈欠:“本拟你四更前便来哩,不料来得恁晚,又谈说一会,天将亮了也。我却忍不得,自去睡了,你若困时,教庞明领你去睡。”
  凌冲长叹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自己终究是刺客,可是王保保面对自己,倒似乎毫无戒备,反而谈笑风生的,别说自己和他曾经算是朋友,就算初次见面,面对这样一个人,这刀也定然砍不下去。不知道为甚么,他感觉王保保身上有一股凛然之气,这气并非正气,他身为汉人,却帮助蒙古鞑子,有甚么正气了?可这股凛然之气,依旧让自己不敢仰视。
  想想王保保说得也有道理,他既然不欲擒杀自己,那么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留下,二,走路。走路是不现实的,自己寸功未立,反而一度失陷敌手,回去怎样向吴王殿下和徐大将军交待?何况对方伪造了自己的花押,要往应天府递送假消息,在这假消息还没有发挥它应有的效力前,也绝对不会放自己离开。思前想后,除了留下来,还能怎样呢?罢了,罢了,朱大王为了先平定南方陈友谅、张士诚等势力,能与扩廓帖木儿虚与委蛇,自己为何不能与他虚与委蛇,等待时机呢?
  凌冲天性甚为刚烈,年青人骨子里又总有种杀身成仁的冲动,但从小受教于陈杞人、冷谦这些江湖隐逸,受他们的影响,老子自处柔弱、退而求进的思想却越来越浓。他思前想后,逐渐把满腔热血都压了下去。既然反抗是徒取一死,死了又对事情毫无补益,那么暂时蛰伏,待机而动,也未尝是背离了自己做人的原则。
  凌冲想到这里,不禁又是一声长叹,翻手插好钢刀:“我也甚困倦了也,若有床铺,好睡他三五个时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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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为甚么,心思放下,这次倒下得格外轻松,睡得也格外的香甜,等凌冲一觉醒来,睁开双眼,看窗外时,日头已将当顶了。这一觉直睡了四个时辰,连日来的疲倦一扫而空。
  爬下床来,穿好衣服,想一想,还是将钢刀系在腰间。他睡得这么沉,刀就放在枕边,王保保竟然没派人来偷了去,这厮难道真的不怕自己再行刺于他么?
  他支开窗户,吸一口新鲜空气,然后坐到桌边,从包着棉布套子的茶壶里倒了一杯茶来——茶还是温热的,可见自己睡着的时候,有人进来过。才刚喝了一口茶,忽然听见敲门声响,接着一个颇为熟悉的女声说道:“凌官人,可起身了么?”
  凌冲急忙答道:“已起了,请进。”房门打开,一个身穿翠绿色衫襦,外罩藕合色半臂的青年女子,端着洗漱用具,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凌冲认得,这正是王保保在大都驱口市上买的那个商心碧。
  回想在大都时的往事,许多疑点,立刻豁然贯通:夏国坚为甚么带了兵马前来相助王保保,又不肯对伽璘真说出缘由;王保保怎么穿着穷酸,却有闲钱去买下商心碧,还赁个阁子给她居住……
  商心碧把洗漱用具放到桌上,对凌冲福了一福。凌冲问道:“可是王……教你来的么?你现下可知他是谁人了?”商心碧笑着点点头:“正是大王差奴来服侍官人,官人且洗漱了,奴家去取酒菜来。”说着,又是恭敬地一福,退了出去。
  凌冲洗把脸,又用青盐擦了牙齿。时候不大,商心碧又端了一个漆盘进来,放下一壶酒、两付杯筷、一只白鸡、一碟水晶脍、一碟糟鱼、一碟雪庵菜、一碟菌子炒牛肉,并一大盘麻尼汁经卷儿。凌冲奇道:“怎么两付杯筷?”商心碧回答:“大王说这便过来,陪了官人吃酒哩。”
  凌冲叹一口气:“你昔日道他是个英雄,可被你看准了也。”商心碧笑道:“奴也是赌命押宝,大都城里恁多纨绔子弟,便大王不是英雄啊,跟了他,也强似跟了甚么大宗正府札鲁花赤的二公子。”
  凌冲皱眉问道:“你可是汉人么?”商心碧答道:“奴是汉人,奴先祖文定公,自世祖皇帝潜邸中跟随,延祐初追赠的鲁国公、太师。”凌冲“嗯”了一声:“原来是朝廷的高官世家,怪不得哩……”
  商心碧知道他在想甚么,急忙分辩道:“至奴父亲时,家道中落,只做了灵璧县尹,也多见得民间饥苦,蒙古人欺压汉人、南人。但想大王本是汉人,待得平定天下,定能整顿朝纲,将那些苛法恶政尽皆罢除了也。”
  凌冲知道这女人脑袋里根本没有华夷之分、民族仇恨,也懒得和她理论。正在这时候,王保保推门进来:“都安排下了?凌兄,咱们且吃一杯酒者。”凌冲哼了一声:“大王何必如此客气,你是元朝的丞相,我不过叛贼细作,咱们坐一起吃酒,不怕低了大王的身份么?”
  王保保轻叹一口气,在凌冲对面坐下,商心碧急忙上来给二人斟酒。王保保道:“我怕甚么自低身份?倒是凌兄心中俱是华夷分别,你一个大汉好男儿,我蒙古鞑子的走狗,你自怕低了身份罢?”说着举起酒杯来。
  凌冲被他说中心事,又是冷哼一声:“你若晓事啊,便立刻改弦更张,揭起义帜,北向扫荡了元虏,岂不好做汉人的大英雄?”王保保见他不肯举杯,苦笑一声,也把酒杯放下了:“我自幼父母双亡,是姑丈收了做养子,育我成人。如此大恩,岂可不报?姑丈自罗山起兵,只要匡扶朝廷,他今虽殁,我怎能变更其制?”
  凌冲心念一动,反倒举起酒杯来:“养育之恩是大,但忠孝、忠孝,忠在孝先,你自是汉人,却去相助蒙古鞑子,不觉虽无悖孝道,却大违圣人忠君之意么?”王保保和他碰了一杯,仰头饮尽,笑道:“说到底呵,你仍放不下华夷之论也。昌黎云:‘中国而夷狄也,则夷狄之;夷狄而中国也,则中国之。’今元朝遵从中华正朔,入主中原,是夷而华者也,还分甚么蒙古人、汉人?”
  “岂是我欲分蒙古、汉人?”凌冲知道自己口舌笨拙,学识低浅,但仍想尝试说服王保保,叫他起兵反正,“是元廷自分人为四等,自别于华夏之外,难道不该将其推翻么?”王保保凑近他一些,问道:“倘我扫灭了群雄,教朝廷废了此法,混同天下百族为一家,如何?”凌冲匆忙答道:“蒙古人自杀害汉人、南人无数,你便真能废了恶政,难道旧仇便此一笔勾销么?”王保保“哈哈”大笑:“休与我讲说旧仇哩。蒙古出自匈奴,自汉时北征匈奴,杀得匈奴人俱歌:‘失我燕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这段旧仇,又便如何说?”
  凌冲双眉一轩,说道:“此后五胡乱华,屠戮中原,若有仇怨,也当了结了也。这般古旧之事,提他则甚?”王保保冷笑道:“千年便是古旧,百年便非古旧了么?汉军北进,杀了几许匈奴人?五胡乱华,杀了几许汉人?凌兄可有确数,而云尽可了结抵消了么?”凌冲觉得对方完全是在强词夺理,可是一时却竟然想不出甚么话来反驳他。
  王保保乘胜追击,继续说道:“令尊杞人公出自女真,若百年前啊,女真难道不是蛮夷?金军南下,杀得康王泥马渡江,这般仇怨,怎今日却不讲了?百年一眨眼呵,女真也变了汉人哩,焉知百年以后,蒙古人不变了做汉人?”凌冲知道说不过他,气哼哼的,也不回答,自顾自低头吃菜。王保保也明白自己这番言辞,只能以攻代守,却无法扭转凌冲的心意,笑一笑,指指盘子:“这里有好麻尼汁经卷儿,凌兄且破一个来吃。你我相遇相交,本是天缘,何必讲说这些不爽快事。人各有志,我也不来劝你,你也休来劝我呵。”
  ~第三十三章深入不测笑强嬴~
  反正在彰德城中也无事可做,机会一时也等不到,凌冲又有心想劝服王保保反抗元廷,因此放下了先前敌对的情绪,故意接近王保保,谈天说地一顿闲聊。“我若能似王佐断臂,说陆文龙归宋啊,岂非大功一件?”虽然明知道这件事不过平话传说,当不得真,可凌冲还是想学一学,试一试。
  吃完午饭,他说要往王保保的房里借几本来消磨时光。王保保笑道:“我却不怎么读的,讲甚么房,倒叫凌兄笑话了。”就带凌冲来到昨晚相遇的那间屋中来。凌冲昨晚惊骇混乱,没注意屋中的陈设,此时却特意仔细观察,把每个角落都深深刻印在脑海里,以备他日潜入之用。
  屋子不大,左手是一排红木架,摆着几样精致的瓷器、小小一架珊瑚,还有十几函籍,果然不算多。屋子中间是一张读、办公用的长桌,堆满了公文,也摆着纸、墨、砚、洗,以及一架五支毛笔——凌冲特意对这桌上的物品扫了好几眼。桌边有椅,椅后靠墙是一张长榻。再看墙上,挂着一柄上阵可用的长刀,刀旁有一立轴,上一首诗:“人道恶高危,虚心戒盈荡。奉天竭诚敬,临民思惠养。纳善察忠谏,明科慎刑赏。”落款是:“圭斋录唐太宗《帝京篇》,相赠廷瑞兄惠存。”知道是已故名臣欧阳玄欧阳圭斋的法,写给表字廷瑞的察罕帖木儿的。
  王保保看凌冲注目这幅字,凑过来解释说:“是至正十四年,圭斋先生赠与先君的,至正二十年,我廿八岁生辰时,先君又赐予我。圭斋先生好法,写这幅字,也大有深意,是要先君安抚百姓、匡正朝纲的意思。”
  凌冲微微哂笑,转过身来到架前,看那十几函,倒大半都是兵法,甚么《孙子十三篇》、《吴子》、《司马法》、《守城录》,等等。突然看到一套《唐太宗李卫公问对》,王保保笑道:“是那日你与我讲起此,故教人寻来的。”凌冲不想搭理他,继续看过去,又突然看到一本《太公六韬》,猛然想起在大都城中的某晚,彭素王对自己说过的话,不由伸出手去,把那函捧了下来。
  这套是南宋乾道年间的刻本,共分六卷,每卷都很薄。他向王保保借了这套,回到自己房中,静心坐下来,仔细研读。第一卷是《文韬》:“文王将田,史编布卜曰:‘田于渭阳,将大得焉。非龙、非螭、非虎、非罴,兆得公侯。天遗汝师,以之佐昌,施及三王。’……”虽然号称是周代的文献,文字却并不算古涩,以他这种半瓶醋的古文水平,不看注解,也勉强可以读得懂。
  时候不长,读到第四节,终于发现了彭素王说过的句子:
  文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