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节
作者:朝令夕改      更新:2021-04-13 23:25      字数:4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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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冲在边上听得兴高采烈,心道:“这般消息甚有趣也,倒要速速禀报大王。”他饼已经吃完,又要了一碗汤,慢慢喝着,一边仔细倾听。
  可是接下去,这拨太学生头越凑越紧,话语也越来越含糊,牛皮也越吹越没边,胡猜乱想,倒仿佛他们就是丞相或者平章一般。眼看巳时将尽,突然闯进来一个学官,还带了两名警巡。那拨太学生见学官不怕,见了警巡却如老鼠撞猫,立刻老老实实跟先生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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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冲再喝一会儿汤,果然王保保又出现了。两人寒喧一番,对面坐下,艾布上来招呼,把雪妮娅走亲戚的事情又告诉了王保保:“昨晚才来信唤她去,今日一早便动身了也,因此王先生须不知晓。”
  “唔。”王保保答应一声,低头吃点心,显得有点意兴阑珊。凌冲忙问:“王兄,一直未曾请教,王兄在中州军中,做的甚么职司?”
  王保保一愣:“小小一个不沾边的幕僚罢了。”凌冲追问:“可见过扩廓帖木儿丞相?”王保保含糊地回答:“……远远的须也曾望见过。”凌冲步步紧逼:“然则关知院哩?貊知院哩?听闻他们两个是丞相的左膀右臂,军中一流的大将,可是真的么?”
  王保保端起汤来喝了一大口,再开言时,神情沉着多了:“不错,这两个是俱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关保驻军河洛,貊高总统山东,所部皆有中州军的两成,近二十万之众——来,凌兄,此汤甚佳,再吃些者。”
  凌冲被他打断了思路,只好笑笑,少顷,才又提出一个问题:“王兄河南哪里人?”王保保笑道:“沈丘,与令尊陈师傅是同乡哩。”凌冲正要听他这样回答,急忙再问:“似也与扩廓帖木儿丞相是同乡哩——丞相未觑同乡份上,额外看顾王兄么?”
  王保保笑道:“军中河南同乡本多,如关知院便是,丞相却哪里晓得有我。个个同乡俱看顾起来,怕不有万余人,这个丞相岂非难做——凌兄哪里人,在江南何处居住?”
  “喔,在下濠州钟离人,家在应天……啊不,集庆路。”凌冲有点犹豫地回答。王保保“哈哈”大笑:“凌兄自朱元璋的地盘过来,叫应天府原本寻常,不须改口——濠州钟离,正是朱元璋的老乡哩。凌兄好本领,令尊、令师又俱是江湖异人,西吴王未曾重金礼聘凌兄么?”
  凌冲心道:“好机敏的人,我想盘他的底细,还甚么都未问将出来,他倒快摸着我的根底了。”赶紧转变话题,开那个筹划已久的大玩笑:“我看王兄穿着朴素,却料不到是个大财主,真是人不可貌相哩。”
  王保保愕然:“凌兄自哪里看某是财主?”凌冲笑道:“若非财主,如何能金屋藏娇?”王保保更加奇怪:“此话从何讲起?”凌冲越笑越是诡异:“王兄须不得驱口市上赠钗的女子?”王保保一拍额头:“是她!不是凌兄提起,我几乎忘却了。”
  “王兄,这便是你的不是了,”凌冲收敛笑容,装得一本正经,“且不论赠钗之义,那女子慧眼识英雄,跟定了你,你却买了来便藏入金屋,让她一个独守空闺,好不寂寞——若非我偶然遇见,今与你提个醒,竟然浑说忘了!”
  “甚么金屋,借朋友的一间空阁子罢了,”王保保笑道,“我也是感她赠钗之意,才买将下来,要还她自由哩,难不成真有甚么非份之想?”“此言差矣,甚么叫非份之想?”凌冲道,“那女子要的是你这个大英雄,须不是自由之身——况王兄鳏居多年,也该续弦了罢,休教令内弟‘皇帝不急宦官急’哩。”
  王保保心道:“我对雪妮娅的心意,遮莫你看不出来?雪妮娅对你的心意,我也晓得了,只不知你自己如何想法。今日提我续弦的话头,你是真的懵懂哇,还是别有用心?”当下只笑笑,不去回答。
  凌冲在这件事上,倒是真的懵懂。他轻叩碗边:“点心须吃得尽够了也——来来,以汤代酒,先罚三大口者,罚你慢待此等痴情女子。咱们且一起去寻她,路途也不甚远。”
  王保保倒是真的一刻钟热度,便把那女子忘到脑后了,此时听凌冲说起,倒也想再见见她,问她为甚么认定自己是“英雄”。于是认罚喝了三大口汤,两人结了帐,就往“藏娇”的阁子而来。
  那阁子就在昭回坊北,距离清真居不过半刻钟路程,两人眨眼就到,敲过门,一位老人迎了出来:“相公终于来了。”王保保问:“怎的,那女子与你添麻烦么?”“相公讲哪里话来,”老人忙道,“这女子自认了老奴做干爹,孝顺得了不得,老奴一辈子未曾享过这般清福。只是相公不来相见,她镇日里愁眉不展,老奴看了也自觉心伤哩。”
  凌冲笑着叫道:“商姑娘,我将你日思夜想的人扯来了也。”王保保假意皱眉:“我道凌兄是老实人哩,如何讲话这般使人难堪。”凌冲笑道:“我说的须都是实情,她自然不会难堪——你呢,你却为甚么难堪?”
  两人说笑着走进阁子,那女子果然下楼来跪拜:“拜见主人。多谢凌先生。”王保保搀她起来:“未曾问起,你叫做甚么名字?”那女子垂着头回答:“奴姓商,名叫心碧。”
  “商心碧,”凌冲吟道,“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李太白的《菩萨蛮》?”王保保问,“心碧这个名字不错也,可为何偏配了商姓……可有甚么事伤心?”
  商心碧答道:“先父一生盼个儿子,奴前面六个都是姊姊,到了奴又是女儿身,先父实实的伤心,因此上取下这样一个名字。”
  王保保和凌冲一起大笑。笑过了,王保保问:“然令尊终于得了子嗣否?”商心碧苦笑摇头:“奴是幺女。”王保保笑道:“然则令尊果然伤心得紧。”凌冲忙问:“你倒讲讲看,为甚么看王兄是大英雄?”“是啊,”王保保也问,“莫非你会风鉴之术?”
  “子不语怪力乱神,那般闲,先父从不让我姊妹们看,又如何懂得?”商心碧回答道,“先父自小便督我姊妹们熟读《烈女传》,与唐长孙皇后的《女则》,其他诸般,只有圣人之及史传不禁。姊妹中奴最好读史,觉英雄气概,先成之于内,而必形之于外者……”
  王保保和凌冲听她说得有理,不住点头。商心碧又道:“汉末曹操见匈奴使臣,虑威仪不足以服远,故教崔琰为代,自身执刀立于其侧。却不料会见已毕,匈奴使臣对他人言道:‘曹操不过如此,但观其旁执刀立者,却是英雄哩。’”
  凌冲笑着向王保保道:“这是将你比作曹操了。”王保保也笑:“曹操么,据说他黑脸膛、矮身量,大略我只有相貌敢与之相比。”商心碧道:“奴看主人是英雄气概,方今乱世,正好成就事业,他日未必便比不上汉丞相曹操。”
  王保保听了一愣,收敛笑容,说道:“休再口称甚么‘主人’,我买将你来,是怜你……有些可怜。契约我已教张伯烧了,你现今是个自由人也。”商心碧慌了:“奴家灭门不幸,已然无处可去,只求跟随主人,为奴为婢,都是甘心情愿的。”凌冲在一旁帮腔:“王兄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英雄美女,正是良配。”
  这句话王保保可不爱听,当下答道:“这样罢,张伯,你收拾收拾,先送她去服侍小姐。”一直在旁边侍立的老人鞠躬答应。王保保转向商心碧:“我有一个妹子,你暂且去服侍她,日后……日后且再说罢。”站起身来,免得凌冲再胡说八道,急忙堵住他的话头:“吃汤总不如吃酒。来来,凌兄,咱们且寻个酒楼,再对饮三百杯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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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保保酒量本来一般,别说三百杯,只喝了十来杯就有七分醉了。凌冲本想趁他酒醉时再刨些根底出来,但王保保口风甚紧,滴水不漏,又喝个三两杯就告辞离去。凌冲也只好结了账,自回左李花园来。
  他关上门,写了一封密信,按胡先生留下的地址,找到接头人,要他速速送往应天府去,呈送给西吴王朱元璋。对方满口答应,临了还道:“北军似乎有些动静哩,胡先生关照教阁下混入军中的,切莫忘了。”
  凌冲又在大都城里转悠了小半天,直到鼓打初更。果然隐约听到一些传言,皇帝诏太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扩廓帖木儿为副元帅,克日起兵,要南征朱元璋、张士诚和明玉珍等。他安睡一宿,第二天就拿着胡先生留下的一纸告身,直往枢密院来。
  接待他的典簿也是朱元璋安插的细作,当下备妥了一切手续,还悄声对他说:“扩廓帖木儿军自成体系,留与朝廷可安插的空额本少,你若晚来一天呵,便无有机会了也。也不知胡军师自哪里弄来的这纸告身,真好大本事哩!”
  凌冲被编在晋宁路总管第十二总把麾下当弹压。第三日前去城外报到,那位顶头上司总把姓吉,却也是经常和南军暗通消息的,把他拉到隐密处,仔细吩咐:“弹压便是百户哩,你手下须不止一百余兵卒,还泰半是多年跟随总管范国瑛的老兵,万事须多加小心。”
  凌冲不住点头。吉总把又道:“你只在军中打探消息,千万休惹出甚么祸事来,连累到我。范总管执军甚严,到那时辰我首级不保,须不能再为西吴王办差了也。”凌冲急忙安慰他,说自己断然不会胡来,请他放心。二人又把有关军中各项规矩和凌冲伪造的姓名、身份仔细核对、演练了一番,以防有人查问。
  末了,吉总把道:“大军还有数日才得开拔,你先归去收拾整理一番。后日辰时,定要准时过来应卯,切莫忘了。”凌冲连连答应,告别吉总把,就又回进大都城来。
  ~第三十章凰兮凰兮守空房~
  凌冲并没有什么行李,回到左李花园后,随便整理了一下,又找到名仆役,让他通报主人,自己三日后就要离去。那仆役满脸堆笑:“小人这便为官人通禀。主人吩咐过了,官人来去随意,恕他不能前来相送也。”凌冲心说,我住到这里半个多月了,你面也不露,现在还提什么“相送”?当下笑笑,回房安歇去了。
  第二天仍然一早起身,到大都城里各处打听消息。中午时分,又来到了清真居,雪妮娅走亲戚还没有回来,凌冲心里有点失望,却又暗中松了口气。这天王保保却破天荒地没有出现,想来大军开拔,他有许多公事要处理,脱不开身。
  在清真居用过午饭,他又走到昭回坊商心碧居住的阁子前,只见人去阁空,想来王保保已经把她接走了。兜个圈子,随意走动,戌时来到了钟楼前街第一巷的珠子市。
  他走走看看,平日里对这些女人用具从来没什么兴趣的,不知道为甚么,今天却在这里足逛了大半个时辰,方才离去。其间看到一枚绞丝银镯,式样朴素大方,手工也巧,价钱却不贵,他犹豫了半天,几次抬脚要走,却终于还是花五贯钞买了下来。
  把镯子揣在怀里,仿佛揣了一个刚出炉的烫面饼似的,熨得浑身发热,连脸都红了。他低着头,不敢看人,疾步奔回左李花园,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直到晚上上床睡觉时,也没能镇定下来。
  这一晚翻来覆去的,怎么能睡得着?眼前不断浮现出雪妮娅的笑脸,耳边却是史计都临走前说过的话:“心中若无便无,心中若有自有。我也不来解你这个‘雪’字,只奉劝兄弟你呵,休执着‘有’,亦休执着于‘无’哩!”
  自己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想过男女之事,怎么竟然被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回回女子占据了心胸,再也拂之不去?两个人民族不同,经历不同,似乎除了年纪相当外,就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了,自己究竟喜欢她哪一点?
  转念一想,罢了,罢了,喜欢就是喜欢,“心中若有自有”。虽然雪妮娅是个回回,但西吴王刚发了诏,天下百族,俱是一家,别说汉人、南人,就是色目、蒙古,只要真心归附,他也平等相待,绝不象元朝那样把人分三六九等。自己如果说要娶雪妮娅为妻,以义父、义母的性格,是不会阻拦的,师父也不会说甚么。可是……艾布他能够答应把女儿嫁给一个汉人吗?
  凌冲坐起身来,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心说:“你在想些甚么哩!自身一厢情愿,也不知雪姑娘她怎样看我?”而且就算雪妮娅也喜欢自己,艾布也同意了,反元大业未成,自己怎么有功夫娶妻?再等上几年罢,又怕事情有了变化,又怕误了雪妮娅的青春,而且自己立刻就要混到中州军中去做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