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节
作者:朝令夕改      更新:2021-04-13 23:25      字数:4744
  事情有这样的发展,倒让王保保始料不及。他愣了一会儿,心里也不知道是诧异、欢喜,还是气恼。等回过神来,突然冷笑道:“好没道理的女子,有恁般好前程,倒不肯去哩。她当顾秉忠是好相与的么?一个弱女子,以死相挟,旁人便不敢动她?也忒煞的无知了。”他伸手从腰里摘下荷包来,摸出那支金钗,递给老汉:“你且赍了这支钗子,去买那女子来……嗯,先领去你那里罢,权当是你新养的闺女,过几日我再去接她。”
  那老汉答应一声,毕恭毕敬伸双手把金钗接了过去,又跪拜告退,转身就往驱口市中走去。王保保兀自抱臂立在当地,思前想后,良久不动。
  忽然间,两只手从脑后伸过来,蒙上了他的眼睛。这手纤细娇嫩,倒象是女子的柔荑。王保保一把抓住,“哈哈”笑道:“你已到了大都了?”
  回过身来,只见果然是自己猜测中的那个女子,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穿米色衫襦,罩着绣金云肩,长长的辫子垂到腰下。那女子笑道:“今日午时才到的大都,世杰说你或在羊角市哩,便叫他领了我来,可不是一寻便寻着了。”
  王保保这才注意到,那女子身边还站着一个锦衣青年,三十岁上下年纪,浓眉大眼,没有蓄须。于是拱一拱手,笑道:“世杰,你倒清闲哩,有空陪她出来寻我。”
  那青年急忙深深一揖,然后摇头苦笑道:“进了大都城,倒是忒煞清闲了,有甚可忙的?”王保保笑道:“多年辛苦,难得清闲哩,倒不如各处好耍子,并与二三同好一起吃酒去。”那女子忙道:“好啊,哥你若是清闲,便领我往热闹处耍子去罢。”王保保道:“若要随我去耍子,你先换了这身衣裳者。走在一处,我倒似你的仆佣哩。”那女子笑道:“我是随了世杰出来,才换这一身衣裳者。若照在河南时穿着啊,我倒似他的婢妾哩。”
  锦衣青年急忙作揖:“岂敢,岂敢!”王保保想了想,突然说道:“世杰,你着个人往库里寻部去。《李卫公问对》,可听闻过么?”
  ※※※
  雪妮娅拉着凌冲,藉着万宁寺的庙会,甩开了王保保,终于找到个合适的机会,悄悄把那尊金佛交给了凌冲,并把自己接受委托的前后相关情事讲述一遍。她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件事起初似乎颇为神秘刺激,后来却越来越是无聊,整天还要担心金佛被父亲发现,终于交了出去,了结了此事,她心里说不出的轻松愉快。
  两人在庙会上闲逛了足有一个多时辰,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分手以后,凌冲回到自己落脚的客栈,天已经快要黑了。他先在店堂里随便吃了点酒饭,然后进入租下的单人房间,栓上房门,拉上窗户,拨亮油灯,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招文袋中取出那尊金佛来。
  “仁兄,我尚不知你的名姓,”他在心里默默祈祷,“请你在天之灵佑我此来大都,可圆满完成徐大将军的嘱托。他日驱走鞑子,还我大好河山,我定要访着你的名姓,建祠堂来供奉你,千秋香烟不替!”
  那尊金佛很小,还不到一掌高,他拿在手里掂了掂,知道是生铁镀金的,凑近灯光仔细研究了好一会儿,却并找不出甚么机关来。
  捏捏佛头,试着转动莲台,却都一无所获。想秘密或许就在金佛腹内,但在不确定的前提下,也不敢把它打破。琢磨了小半个时辰,依旧不得要领,凌冲有点不耐烦了:“仁兄仁兄,你留下这样一个哑谜与我,却教我怎生解读?”
  思索半晌,实在乏了。于是他把金佛贴肉藏在怀里,抖开被子,吹灭油灯,就爬上床去安歇。
  他先侧卧着运气走了一遍大周天,然后意守膻中气海,缓缓呼吸,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熟悉的滁州城外——
  “冲儿,明日师父便去了也,四方漫游去,”冷谦坐了下来,“你且好生练着功夫——你可还得自己的小名么?”
  这自己怎么会忘呢:“我的小名唤做小虎。”“好小虎也,也好也不好哩,”冷谦笑了,“可知我为了甚么与你取学名唤作凌冲,可知我为了甚么与你取表字唤作退思么?”
  自己恭恭敬敬地回答:“师父是教弟子为人要深自谦抑,方能无为而无不为。太上有云:‘大盈若冲,其用不穷’。”“我是教你‘大盈若冲’,可未曾教你‘其用不穷’哩,”冷谦摇摇头,“苟全性命于乱世足矣。我知你年轻哩,血气方刚的,师父此言你且多念着些,现下定是听不入耳,久后却自会明白——噫,讲到这个,其实我也还在尘下浪荡,只有你义父是真隐逸者也!”
  师父苦笑一下,站起来,拍着自己的肩膀:“前几日可是汤和来寻过你?哈,他现下可好生的威风,做大将军了也——你休听人巧言蛊惑,立定脚跟,自己心中须有主意……”
  凌冲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外面街上有人敲起了梆子,隐约听在耳中,倒好象马蹄声似的。马蹄“得得”,老在脑海中回响,他仿佛看见一位须发斑白的老人突然跌倒,伏身在马蹄下,鲜血四溅……
  “这个放马踏死你祖父之人,”耳边好象又是“黄河大侠”宫秉藩的声音,“世侄你且住了,他名叫夏国坚,右眼上有长长一道伤疤……”
  “右眼上有长长一道伤疤……右眼上有长长一道伤疤!”凌冲猛地从梦中惊醒,一段对话突然又在他脑海中响了起来:“伽璘真,你好大胆!”“夏将军,你这是何意?为何伤了我的弟子?”
  他坐在床上,只觉得浑身冷汗涔涔。昨天在城外遭遇元朝国师伽璘真的那一幕,又再度浮来眼前。那带领大批骑兵前来,给自己和王保保解了围的中州军官,不正是姓夏么?他的右眼上,不正有长长一道伤疤么?!
  霎时间,儿时的情景一幕幕地紧接着出现在脑海中。父亲如何被拉去当兵,再也没有回来,母亲如何重病去世,祖父如何辛苦地抚养自己长大,一直到义父来到的那年春天……
  那一天发生了多少事情啊,元军追捕大师兄郭汉杰他们,宫大侠突然出现,义父和宫大侠如何谈笑风生地饮酒……而最让他终生难忘的,是相依为命的祖父去镇上赊酒,自己见他很久不回来,就去接他,正好看到他惨死在马蹄之下……
  凌冲翻来覆去地再也睡不着了。是的,宫大侠曾经讲过,那夏国坚在前丞相伯颜府中做过卫士,此后消失了很久,才再度出现。这样利欲熏心的人,再投靠扩廓帖木儿,在中州军中混个军官当,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仰天长叹一声:“天可怜见,教我在这里觅着了仇人的踪迹。若不能手刃此獠,我凌冲枉在世间为人也!”
  天色渐亮,凌冲揉了揉眼睛,翻身下床,不自觉地伸手入怀去摸了摸——那尊金佛还好端端地揣在怀里呢。穿好衣服,打开房门喊了一声,时候不大,伙计端了盆热水走进来。
  “官人起得甚早哩,且洗把脸,漱漱口者,”伙计把热水放在桌上,笑咪咪地说道,“厨下有刚蒸得的肉馅馒头、芝麻经卷儿,还有熬得烂烂的羊肉粥,官人可要用些则个?”凌冲点头,伙计欢喜地去了。
  凌冲伸个懒腰,伸手摘下挂在墙上雪白的手巾,正要往热水里浸,突然愣住了,他发现自己右手五指上竟然金光灿然!
  愕然间,心中猛地火花一闪。他急忙一个箭步蹿到门边,警惕地四下望了望,然后拉上房门,插上了门闩。
  又走到窗边,关窗下了销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怀里那尊金佛捧出来。佛像是镀金的,但莲台底下的金箔却分明早就被人刮干净了,却又粗粗地涂上了一层金漆,遇水便即剥落,早被他身上的汗水浸得斑驳陆离,露出了灰黑的底色。
  凌冲掏出张纸来,沾点脸盆里的热水,把莲台底部的金漆仔细擦干净。对着窗缝里透进来的曙光细细一照,果然上面不知道用什么利器刻了两行蝇头小楷:
  哈达门内澄清坊南百十七号金店
  老板邱福来
  “官人,官人,怎又插起门来?”伙计在外面敲门叫道,“点心与您备下了也。”凌冲满心欢喜,忙用张八行信笺把金佛仔细包好,重新揣入怀中,嘴里答应着:“休喧嚷,这便来也。”人逢喜事精神爽,似乎连说话声也轻快了许多。
  ※※※
  凌冲住在大都城西北方的肃清门内,而哈达门也即文明门,是在大都城东南,因为门内曾建过哈达大王府,故此民间俗称哈达门。他寅时动身,匆匆赶路,直到辰时才找到澄清坊。
  澄清坊紧靠着南城墙,因为文明门外就是菜市和穷汉市,所以虽是早晨,街上行人却已经络绎不绝了。这坊内最有名的建筑就是御史台,百十七号在御史台西南侧,是一个不大的门脸,挂着“福来金店”的布招,上着门板,似乎还没有开门营业。经营金银珠宝的店铺,多在鼓楼前街西第一巷的珠子市,在这相对贫穷的南城开金店,生意不好,开门较晚,也是可以理解的。
  距离金店不远,有一家小小的茶馆。凌冲过去要了一碗树奶子,坐下来慢慢地品尝,一边把前后街道,四通八达的道路都看得熟了。相对御史台附近,这条街道要冷清许多,除了金店、茶坊,不过一家小酒馆,十几户清贫人家而已。倒是靠西有个好大的花园,占去了半条街面。
  “大娘,”凌冲问那卖茶的婆子,“这一片好大的花园,不晓得是甚么人家,如此富贵?”
  那婆子大早晨起来,只有凌冲一个客人,服侍得分外用心周全,此时听他问话,急忙回答:“官人想是初来哈达门左近的,竟不晓得恁么高红围墙,恁么多奇花异卉,好宽敞地方,是谁人家园子。这个人啊,在大都城里,跺跺脚九城都应的人物……”
  “遮莫不是扩廓帖木儿丞相?”凌冲留上了心。“老身听闻扩廓丞相虽进了大都,却未置办府邸哩,平日里都是宿在枢院里的。喏,西边凤池坊的北首,便是枢密院哩。况他中州来的,哪有心思整治恁般的花园?实不相瞒,官人听了,这个乃是枢密院同左李大人的花园哩。”
  凌冲听说过这个名字,当下奇道:“便是那个香……那个贼军征高丽的破头潘麾下裨将左李么?他一个降人,又不过四品同,怎说大都城里跺跺脚九城都应?”
  那婆子瞥了凌冲一眼,笑道:“怪道听官人不是京城口音,想是外省来的,不晓得其中的缘故。这位左大人虽然官儿不大呵,却有偌大一笔家私……”她凑近凌冲,压低了声音:“隐约传说,乃是当贼的时辰抢掠了许多高丽国的奇珍异宝,归降朝廷后便在京城里放债做买卖,不过五年,已是中省第一个大财主也!”
  凌冲问道:“他极会做买卖么?”婆子回答:“却也不是。听闻他当初流窜高丽的时节,结识了当地数伙山匪,多年来俱有往来,常年价大车小车的高丽人参、塞外貂皮甚么的,往大都城里运哩。种种货色,据说连高丽王的贡物里都罕见哩——他岂能不发财么?”
  闲聊一会,看看约摸辰时三刻了,那金店终于开了门,跑出个二十来岁的伙计下了门板。凌冲又坐了一会儿,看路上的行人更少一些了,才起身算过茶钱,就径直踱进了金店。
  店堂很小,又只有那开门的伙计一个人倚着柜台打哈欠,见凌冲进来,急忙招呼道:“官人面生得紧,想是初次来光顾小店。不晓得要购成货哩,还是现打哩?小店的手艺在南城是数第一的,官人看看成货便晓得了。”
  凌冲向外望望,看附近没甚么行人——日上三杆,附近人家有做工的,也都早就出门离去了——店堂里更是只有他们主客两人,急忙从怀里掏出那个纸包来:“有一尊镀金的佛爷掉了金漆,劳贵号修理。你们老板可在么?”
  “老板在后面督着工人做事哩,这门面上的事情,小人专管。客人将佛像交与小人便是了。”那伙计说着话,就要伸手来接纸包。
  凌冲把手一缩,笑道:“你休小觑了,这个是稀罕物事,宝贝东西,定须贵号老板亲自来看了,说是修得,我才放心哩。”
  伙计佯笑道:“一个镀金的货,有甚么稀罕?官人是第一遭光顾,想不晓得小店的名声,这附近台省、枢院,多少遮奢官员,家下金器损了,俱都发到小店来修理的。休看小店门面小些,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那是老板欢喜清静,不愿多张扬的意思。真个小店甚么宝贝物事未曾见过?”
  凌冲把袖子一翻,轻轻按住伙计伸过来的右手,悄悄塞上张一贯文的交钞:“兄弟,便劳烦叫你们老板出来,打甚么不紧?”
  那伙计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