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朝令夕改      更新:2021-04-13 23:24      字数:4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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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山童自称是宋皇帝多少世孙,可是真的么?”“这般事情,说真便真,说假便假,理会他则甚?”彭和尚抬眼望天,沉声道,“谁料事机不密,被鞑子探知了,连夜捕杀了韩山童。山童的信徒刘福通、杜遵道等乃提前攻击颍州——始有红巾之号,又称香军。”
  “那是去年五月里,罗山香军起事则是六月间,”彭和尚掰着手指,“八月,芝麻李、彭大、赵君用起于徐州。我与邹普胜、徐寿辉——也便是现今天完皇帝——起于蕲水。天完的意思你懂得么?乃是欲盖过了‘大元’二字。”
  杞人笑一笑,听彭和尚继续讲下去:“对,也是十月,布王三起于襄阳,称北锁红军,孟海马起于汉水,称南锁红军。今年二月,又有郭子兴、孙德崖等占据濠州——都以白莲教为号召,称香军、红巾军。嗨,不止一支,鱼龙混杂,多了去也……”
  “我也猜着些了,”杞人起身折了几段枯枝,填到篝火上,笑道:“你此来是为了招收罗山人马罢,孙朝宗也是……”“正是,”彭和尚一拍大腿,“正是。本来么,罗山不过千余人马,若不有所依附,能得几日生存?刘福通离这里近些,他们要附刘,不肯尊奉天完皇帝,也是人之常情。恨只恨孙朝宗笑里藏刀,在酒里下毒想害洒家!哼,大伙虽说各为其主,终究香军一脉,他怎好这般同室操戈!”
  “同室操戈?”杞人冷笑道,“说甚么同室操戈。徐寿辉若不在蕲水称帝,或可说是同室。现如今天完皇帝还有甚么同室?大不了两国合纵罢了。”彭和尚闻言,猛然站起身来:“名不正,则言不顺。若不称皇帝,谁知我是真心要驱逐鞑虏,拯万民于水火?嘿嘿,若不是韩山童死得早,他不会称皇帝?宋徽宗九世孙,其心昭然,这意思你还不明白么?”
  他摇摇头,叹口气又道:“刘福通自称宋大将刘光世的后人,听说他正四处找寻韩山童走失的儿子,要奉其为主哩。其实宋朝又有甚么好?中原恁么多女真、契丹,也更不会心向故宋。都是韩山童这呆子胡闹哩。刘福通要真是个英雄,他不会自己称皇帝?”
  “称帝,称帝,都想的是称王称帝,搅得天下大乱,”杞人拨着火焰,也长叹道,“几个真是替天行道,扫荡不平?”彭和尚闻言大怒,跳起来,一脚把火给踩熄了,恨恨地道:“谁?你讲洒家么?洒家若有甚么别的心思,不会自己做皇帝?他徐寿辉不是就生得相貌堂堂,他算个鸟!杜遵道是太师,倪文俊是将军,洒家做了甚么?!”
  “洒家传教荆襄二十年,只做个国师。国师算甚官职?!收编罗山千把人,这般小事,也要千里迢迢地,洒家来做。我为甚么不做皇帝,我是个傻瓜,大傻瓜!”他双目炯炯,一霎不霎瞪着杞人,虬须倒竖,钢牙乱咬。杞人只觉心里越来越是发毛,只得低下头来,一个劲儿地倒吸凉气。
  “是啦,是啦,你今晨帮着那个甚么王保保,你是欲与罗山的庄允作对么?或是与孙朝宗有仇么?”彭和尚忽然一探手,揪住杞人的衣襟,用力一振,险些没把他提离地面,“为甚么又要救洒家?”
  “放手,放手,”杞人双手攥住彭和尚的腕子,站起身来,心中不由得也有点恼火,“我救你可错了么?察罕帖木儿、王保保也俱不是官军,大伙一般吃蒙古人欺压,不合作一条心还则罢了,倒自己人打打杀杀的。我来拦阻,反是错了?”
  “错了,大错了!”彭和尚一挥手,他吐纳半晌,所中的毒已经逼出了七八成,力气也早已恢复,几乎把杞人搡一跟头,“你怎敢把洒家与察罕之流相比?!洒家是佃客出身,七岁上死了爷娘,被送去庙里当沙弥,侍候老师父们,多少辛苦吃将下来?那徐寿辉是布贩子,倪文俊在江上打渔,大伙都没活路了才扯旗造反。那察罕呢?偌大的庄院,良田万顷,锦衣玉食一辈子,到现下打主意要灭香军。他与蒙古鞑子穿一条裤子,反说洒家与他是自己人?!”
  杞人由得他咆哮,动也不动,等他话讲够了,才斜着眼冷笑道:“你们不夺他的产业,不驱他的家人,他自在沈丘当土财主了,何等惬意,倒好过伤脑筋、冒风险来打罗山的主意?”“说甚么?”彭和尚又要上手去捉杞人的领子,早被杞人一侧身躲开了,“你这般为他讲话,他可是个色目啊!”
  “色目又如何?汉人又如何?”听了彭和尚的话语,回想起今天午间在李思齐庄院中与察罕的谈话,杞人只觉得心头烦燥万分,“便算往日有些对不住,也是蒙古人将人分三六九等闹出来的事。今日必要怨怨相报,拚个你死我活才肯干休么?”“要!”彭和尚大喝一声,险些没把杞人耳朵震聋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斩切了许多年,如今偏不能够来他个天翻地覆?”
  “谁是刀俎?谁为鱼肉?”杞人针锋相对地问道,“蒙古、色目,自有穷人佃客;汉人、南人仰人颜色,富贵荣华的也不在少。你待要怎生来个颠倒翻覆?”彭和尚气得双睛暴突,一跺脚,摊开蒲扇般的大手,向杞人喝道:“拿来,且拿你的菜刀来!”
  杞人后退一步,脸上变色:“你待怎的?”
  ~第四章亲戚走死徒悲叹~
  未时将尽,四野苍茫,彭和尚这一声大吼,四面树上积雪被震得纷纷落下,倒仿佛大雪还没停息一般。杞人单掌护胸,倒退一步,望着彭和尚,仿佛看着一只猛兽,怕他会突然暴起伤人似的。
  彭和尚冷笑一声:“怕甚么?怕洒家一刀宰了你?你救洒家一条性命,洒家可不会恩将仇报。且拿刀来,洒家自有话讲。”杞人愣了一愣,才犹豫着从怀里掏出那柄玄铁菜刀来,递到彭和尚手里。
  彭和尚左手握着刀柄,凑到眼前,反反覆覆端详了好一阵子。此刀初看之下,与一般菜刀似无不同,只是要黝黑沉重得多。他又伸出右手中指弹了几下,其声清越,久久不息。“是了,便是这把玄铁宝刀了,”彭和尚皱皱眉头,转头望向杞人,“还得你祖宗么?”
  “这是甚么话?!”杞人微微发怒,双眼直盯着对方。彭和尚冷笑道:“陈杞人,陈杞人。洒家料你忘不得,你祖宗可是抵抗鞑子入侵的大英雄啊!”
  杞人吓了一跳,不由倒退了两步。彭和尚又以手指轻弹刀背,仰天叹道:“百年前,鞑子入侵中原,多少英雄豪杰奋起抵抗,不惜破家亡命。就中,洒家只佩服两个人。在南朝是蕲州余玠将军,北朝则是你的祖宗——丰州忠孝军总领完颜彝大人!”
  “你之所以改姓陈,便因为你祖宗世以小字行,唤作陈和尚的,是也不是?”他望望杞人,见对方不答话,就接下去说道,“想望完颜彝公的伟烈英风,至今仍使人热血沸腾。大昌原之战,以四百骑破蒙军八千之众,还有卫州之战、倒回谷之战,可谓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鞑子闻其名而夜遁。哈哈哈哈,你自比比看,可不惭愧么?”
  “有甚么惭愧?”杞人嗫嚅着。彭和尚却似乎并没有听见,又厉声说道:“传言他在钧州城破后为鞑子所俘,鞑子首领要他归降,施以酷刑,击断了足胫,撕裂了口吻,他始终喷血号骂,至死不绝!要这般才是为国为民、顶天立地的真英雄、真豪杰!你呢,你也曾想望过么?”
  杞人不答,只是垂头无言。彭和尚稍微放低了声音:“你难道不想复仇?”“复仇?哈哈,”杞人突然间放声大笑了起来,“复甚么仇?俺巴孩被杀,蒙古人起而复仇,灭了金国;而今我们再起来复仇,一百年风水轮流转,你不为百年后的子孙思量?怨怨相报,又岂止在这江湖上哩!”
  彭和尚怒道:“这是甚么话。他铁木真起兵,真是为俺巴孩汗复仇么?为甚么灭了金又灭了夏,再南下攻宋?宋又与他何仇?!复甚么仇,都只为了掠地掳人,称霸天下!”“那么你等呢?”杞人冷笑着问道,“便算你彭大师顶天立地,光风霁月,他徐寿辉呢?倪文俊呢?还不是为了掠地掳人,称霸天下!”
  “我们是为了铲除不平,拯黎庶于水火!”彭和尚气得差点没把菜刀举起来向杞人当头劈去。杞人急忙后退两步,摆着手道:“罢了,罢了,你们都是大英雄、大豪杰,你们都为了安世济贫——那你又来与我讲甚么复仇?”
  彭和尚闻言一愣,想一想,长出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了下来:“你、你倒设下圈套,在这里等着洒家……”“是你自己不识得讲话,也不晓得多年三湘传教,是怎生传的——且把刀还我,”杞人劈手夺过菜刀,“因此我祖父要将这柄先人传下的军刀改作菜刀,只盼着天下太平,烽烟不起,从此百姓们都可以过得太平日子。”
  “太平日子?”彭和尚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古往今来,哪里有甚么太平日子。即便明君在位,圣贤在朝,百姓们也还不是九饥一饱的?”杞人叹口气,揣好菜刀,拍拍他的肩膀:“你晓得便好,既是如此……”
  话没讲完,忽然一声呼啸从远处传来,声音清越。杞人打住话头,侧耳倾听:“有七八个人,朝西边去了。”彭和尚正想趁机摆脱和他谈论甚么复仇啊、英雄啊,急忙几脚踩熄脚旁的余烬,说道:“走,且过去瞧瞧。”
  当下腾身而起,大步向发声处奔去。杞人看他腿伤未愈,短短的时间内便能行走如飞,心下好生佩服,急忙快步跟上。地上积雪颇厚,但二人轻功都极卓绝,不但落地无声,并且竟然连脚印也不大清晰。奔了一阵,两人已是并肩而行,同时转头,相视微笑,心中不由都暗赞对方了得。
  ※※※
  奔出了七八十丈远,耳畔竟有“叮当”的兵刃交击之声传来。二人加快脚步,矫如惊鸿,倏起倏落,又奔了十余丈,忽听“哎呦”一声,似乎有人在不远处摔了一跤,呼声柔媚清秀,竟好象是个年青女子。
  “啊哈,看你待往哪里逃,”一个又粗又哑的嗓音叫道:“老四、老五,你们再拾掇不下那个臭婆娘,俺们便先快活喽。”接着,一个较为耐听的声音说道:“二哥,城主叫捉活的……”“是啊,”先前那人道,“城主是要捉她做人质哩,可不是要做老婆,咱们先下手为强。老三,你真是雏么?哥哥便让你拔个头筹罢。”
  彭和尚闻听怒不可遏,两三步蹿到说话人近前,大喝道:“甚么人在此无理!”倒好象半天里徒然起个霹雳一般,震得人耳鼓“嗡嗡”乱响。“噗——”一人手中的兵刃竟给震落在雪地里。
  只见一个白衣少女俯卧在雪地里,看不清面目,旁边两个褐衣大汉俱都手执长刀,一个布袄瘦子,正自弯了腰捡落在地上的长剑。不远处,尚有两个汉子围着个妇人,兵刃挥舞,恶斗不休。
  “是、是彭大师啊,”嗓音粗哑的褐衣大汉陪笑道,“大、大师此来有何贵干?”彭和尚双眉一轩:“你们是罗山的人马不是?!”“在下,在下便是江湖人称‘浮光山五霸’的,”灰衣瘦子挺挺鸡胸脯,“才自投效了罗山义军。”
  说话间,杞人已经奔到正在格斗的那三人跟前,喝道:“住手!”只是底气有点不大足,比起彭莹玉来,简直好象是蚊子叫。那三人理也不理,依旧你进我退地厮杀,忽听彭和尚大吼一声:“都聋了么,叫尔等住手!”“哗哗”几声,三人分两个方向各自跃开,就此罢斗。
  杞人自嘲似地笑笑,正要转身走开,忽听那妇人叫道:“咦,你不是陈师叔么?”杞人一愕望去,只见那妇人也不过二十多岁年纪,身披麻衣,头裹素巾,竟象是带着重孝。
  “你是——”杞人一向在女人面前口齿不大呤唎的,更何况实在想不起来这妇人是谁。才自踌躇,那妇人却似久居客地忽遇了亲人一般,紧走几步,双膝跪倒:“师叔,我是绿萼啊!”
  杞人突然想起,这一惊更甚:“绿萼,你是绿萼?你、你这是为谁戴的孝?!”绿萼伏地哭道:“我丈夫他,他……”
  杞人怔在当地,一时讲不出话来。只听身后彭和尚叫道:“怎么,你识得这妇人么?”又听那哑嗓大汉道:“咱们本来与这妇人并无仇怨,既是彭大师的朋友识得,也便罢了,这小妮子,还请大师……”彭和尚一声暴喝:“你插甚么鸟嘴!”
  先前围攻绿萼的象是兄弟两个,其中年纪较轻的一个骂道:“呸,臭和尚,你狂个甚么!大哥,二哥,咱们几时受过这般鸟气,不如将他们都做了罢!”话音未落,彭和尚一挥手,“忽”地一声,那个一直未曾开口,象是诸人领袖的大汉一个倒栽葱跌了出去。
  “敢伤我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