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作者:那年夏天      更新:2021-04-13 22:54      字数:4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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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哭起来不像小孩子那么痛痛快快,看得人难受的。说起哭,可不都是因为难受的,可大人的哭更让人难受。想想看吧,大人哭的时候,小孩子也跟着哭;可是小孩哭的时候,大人还笑呢。我们家里只有外婆不哭。她干了。我不知道干了这话说得对不对。爸爸就是用错了吃大亏的。他就是写标语写错了词就到鹭城学习去了的。不过我只是心里想,又不写给别人看的。外婆干了,我想。她抱我的时候像把我捆在一把干柴中间。我不舒服。还是妈妈抱着好。外婆要我给她暖被窝,如果我到爸爸的学校玩,晚上不回来她就独自睡在棺材里。妈妈说这样不好。人不能只顾自己贪玩,想想外婆多可怜啊。
  10
  油灯亮起来以后,是红色的。红色的光一会儿浸开一会儿收缩,像活着的雾。火苗下面隐约现出雕花的玻璃瓶肚和喇叭形灯脚。我要是不困的话,我就能看清楚浸在煤油里的灯芯像条小蛇用力往上吐着红色舌信。老屋基里有条碗口粗的大蛇,白光祖带了好多人把它捉出来打死了,说是我们老何家祖先变来护家的。我对外婆说大蛇变成灯蕊了。她很高兴。我说就在咱家的玻璃灯里。她说是的是的老屋基带过来的就只有这盏灯。
  雕花的,又秀气又端庄的,认认真真地举着顶上的火焰的玻璃灯。全九道沟就这么一盏。大舅变疯的那晚,玻璃灯罩掉在地上摔碎了,爸爸说他会从鹭城带一个回来。我问爸爸回不来了吗。外婆说要不了多久就回来了。多久?我看出她没把握。我说他们说爸爸不是去学习,是劳动改造。外婆说劳动也是学习,你看那些知青就是来劳动学习的。嗯。但是我不喜欢知青,他们偷鸡。外公的手被绑在三棱刺刀上剐也有知青的份。外婆不说话了。她不说话的时候四周一片黑。
  没有罩的灯光,在上面漂浮不定,外婆躺在底下的黑里。我害怕起来。很多害怕的事也都跟着被想起来。有一次到四大队看露天电影,看完电影走到麻栗坡他们就开始在前面跑。边跑边喊鬼来了。他们都是大孩子,跑得飞快,不久就剩我一个人了。我有两个堂哥在前面,他们答应了妈妈要照顾我的,还说要背我呢。现在都不管我了。让地主娃儿给鬼吃,他们说。我边走边哭。四周无人,我觉得又孤独又委屈。后来我走到别的村,许多狗叫。我累极了,但我不敢躺在路边睡觉,怕盗墓贼。盗墓贼没偷死人,还会到处找夜不回家的小孩,挖小孩的胆卖钱。但是遇着苏修分子就无话可说了。他们全身裹在橡皮衣服里,戴着防毒面具,对着你叽叽咕咕一阵,对你撒X病毒。孟娘坝就有个被撒了X病毒,一口一口往外喷血,开头喷血后来喷内脏。五脏六腑都喷完了,人就剩一张皮瘪了铺在地上,拣都拣不起来。还有麻风病人。从康复院跑出来的麻风病人会躲在影子里,朝你吐一口唾沫就跑。你呢,开始以为没事,走着走着,腿就没知觉了。走到家里,拿灯一看,脚趾拇都不在了。我越想越害怕,就摇着外婆,想她讲故事给我听。但是外婆一动不动,也许在装睡,想外公的时候她就装睡。外公躺在深深的水底。青黑、冰凉的水底,许多水草就像外公的大书上画的神经一样彼此交织着。碰着其中一根,整个湖都会朝你淹来。我害怕极了。后来外婆说睡吧。
  11
  早晨,静悄悄的阳光。它不在了,可是静悄悄还在。外婆往那儿看了一阵,大舅从侧屋里抱着水烟筒出来,往那儿吐了一口痰。外婆看着他说:开水给你烧好了。我们家就大舅一个人喝开水,每天外婆做早饭之前都要给他烧一水瓶。他的热水瓶是爸爸比赛拉二胡得的奖品。生水是甜的,吃了橄榄喝生水更甜。水一煮过了就不甜了。大舅要讲卫生喝不甜的开水。他还说过水烟比旱烟的尼古丁要少得多。只有他才晓得啥叫尼古丁,大概是从外公的书上学的。爸爸说别看大舅这样,茶壶里有汤圆呢。意思是说他很有文化。他上过一年的大学,妈妈和三舅高中没念完就遇着外公跳水库。大舅他受不了外公被逼自杀这事,所以疯了,是因为他上了一年大学吗?
  妈妈喊我和她一起去挑水,走到半坡,看见白光祖白学良两叔侄,白学良背着枪。妈妈说:快去快去,对外婆讲白光祖来了。我飞快地跑回屋对外婆喊白光祖他们背着枪来了。外婆解下围腰,用手扪了扪两鬓,又将髻上的簪子重新插了插。我跑到妈妈跟前对她说:说了。我拣了块石头揣在包里。白光祖走到跟前,狠声说:回去!妈妈不动,问:做什么?白光祖提高声音:回去!妈妈还是没动。白学良说:嗬!还硬呢。便走到前面来,他背着枪,手里还提着一个黑橡胶桶,里面有石灰浆和一把刷子。他把橡胶桶递给白光祖:二叔,先帮我拿着。然后他从背上取下上着刺刀的步枪端在手上,像他带着民兵在场坝里操练那样绷直了腿往前跨步。他用刺刀逼着妈妈:回不回去?妈妈退了一步,弟弟在她背上抽抽噎噎地哭了。刺刀尖在妈妈胸前一晃一晃的,妈妈一点一点地退。我掏出石头向白学良砸去。
  妈妈的水桶滑脱在地,砰砰地沿着坡滚。她横过勾担把白学良拦住,对我喊:快跑!我撒腿就跑,没命地跑,横着坡跑,往坡上跑。我听见水桶滚个不停的声音,弟弟抽抽噎噎的声音,妈妈勾担上铁链哗哗的响声。快跑快跑快跑快跑!我听见白学良在后面说:老子该装起子弹来把小杂种崩了。
  没子弹我就不怕了。我偷偷回转来爬上枣树往家里看。白学良拿枪逼着外婆和妈妈在院坝中站着,大舅踩着板凳在墙上写字。写的是:打倒地主婆马仪方。我认识一百多个字了,这八个字不用爸爸教我全认识,到处都写得有。我一直站在枣树上看他们逼着大舅把这八个白石灰字写完,我知道大舅一看见带三棱刺刀的枪就发抖。没有子弹他也怕。
  12
  弟弟一直在哭。从遇到白家人起就开始哭,我回到家里还在哭。哭得一咯一咯地,咯一声全身就抽搐一下。妈妈把系着他的带子都松了,放他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我们都望着弟弟,只有大舅一个人缩在刚写了字的墙下面发抖,石灰浆流下来,把他的脸、脖子都弄花了。我担心大舅今天要出事。
  弟弟一直在哭。一个人怎么能哭那么久呢?他又那么小。好像只是出气没有进气一样。我们什么都不敢做,就这样守望着他。他终于无声无息了。
  外婆慌忙伸手去掐他上嘴唇和鼻子间的那块肉,刚伸到,又停住了。妈妈带着哭腔问:没了?外婆疲惫地坐在床上呼了口气说:小崽子真会吓人。他睡着了。
  妈妈伸手到弟弟鼻子底下,让他出的气吹着手指。一次,二次,三次,让他出的气吹着手指。我去找了根鸡毛来让妈妈拿着。她就高高兴兴地看弟弟出气把鸡毛吹得一抖一抖的。
  大舅还缩在写了字的墙根,我不敢从他那儿过。后来外婆把早饭做好了喊他来吃。他进屋来。外婆说先洗把脸,他就先去洗脸。吃了饭他就回到侧屋里去了。他一有机会就躺在床上看外公留下的书。
  外婆说:我去问问六幺姑日子选好没有。又说:算了。她选好了自己会来。我忽然发现咱家一没人说话立刻就变成静悄悄。有时候连正说着话时也会突然听到那种静悄悄,所以说着说着的话也会一下就断了。
  石头还不够,等会儿下河背石头。算了。向勇不晓得怎样了。算了。后来外婆拿手指敲了一下头:昨天想好的事我怎么都不记得了?妈妈说:到磨房磨米。找左铁匠修锄头。外婆说:这些事,算了。她歪着头想了又想,说:我得去一趟王田义家,把向文的婚事定了。需要有喜事来冲一冲了。她说:咱家要是再没有喜事冲冲,就完了。我还藏有个金元宝。你悄悄拿去找九舅,是多少都换了给向文办一场热闹的喜事。
  九舅公是九场的何家的老人。过去,外公这边的何家种田,九场的何家在街上开店,在清溪道上赶了几十匹骡子的马帮贩运茶叶、盐巴。有一次九舅公张着打架打掉了门牙的嘴嗬嗬地笑着对我说:清溪道上,九舅公不晓得生了多少儿子。
  13
  外婆说:别动那些字。不管它。她的身体往后仰着,慢慢下坡。走走,站一会又走,我想她是头晕的。黄土坡很大很大地在她四周。越来越大。后来我看出,有些是真的黄土,有些是阳光。她走到坡脚,站在灰白色的路上往四周看了看,又抬头往坡顶上看。我朝她挥手。她好像没看见我朝她挥手。她好像什么都没看见。我心里一阵阵害怕,想要高声喊她。
  我想我已经喊了。我想的时候就己经听见我喊她的声音了。这时候,她站在黄漫漫的尘埃上面,一下就不见了。我说:外婆没了。妈妈说:什么没了!外婆去给大舅订亲去了。我说:外婆就是没了。妈妈吼我:不准乱说!我哭了起来: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妈妈有点慌,把我抱住。我边哭边说: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大舅从房里出来,看了我一会儿,又走近一点,对我伸出手。妈妈嘶声喊:不准你碰他。大舅晃了晃,站住了。他每次站稳之前都要晃一晃的。于是我又说: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大舅说:他说得对的,我的牙都掉了。他从兜里掏出个纸包打开,里面有一颗黑黑的牙齿。妈妈说:神经病!大舅说:对。我是神经病。你们早就想说了。说了就说了吧。反正我的牙掉了。他梦游般地望着他的牙。我哭着说:外婆没了。
  14
  外婆回来的时候王金凤拉着毛驴跟着她。她说今天没事,过来帮忙驮石头。妈妈和她说了一会话,她说话狠声狠气的,好像说话比端驮子还重一样。后来妈妈就不和她说了,把外婆拉到里屋去说。
  她们肯定是在说我,因为她们出来后第一眼看的是我。我说我要骑驴。王金凤便举着我的两个胳肢窝,把我从屋里举出来放到驴背上。我说:走。驴不动。王金凤咧嘴笑,将拴着驴嘴的绳子抖了抖,驴就走了。她粗声说,这是我的驴,我嫁过来它就跟着我过来。我说我要跟着到河里去。
  大舅扛着钢钎、十字镐,我抱着热水瓶和水缸,一只脚跨在一个竹筐叉着腿坐在驮子上,王金凤牵着驴。我们往河边走,下了河,原先我们捞成一堆的石头被人偷了,只好重新捞。他们躬腰下去,手伸进水里,水冲激着他们的下巴尖。有些石头有青苔,有些没有。他们在一起干活,就会成为两口子。后来他们又一起歇气,拿暖和的细沙揉脚。一会儿后他们起身朝不远处的芦苇丛中走,奇异的、灵敏的动作出现在他们身上,他们一下就消失在芦苇丛里了。
  15
  晚上,六幺姑来了,带了个很大的黄绸包。到我睡觉的时间了,他们不让我睡,我就趴在吃饭的桌子上睡了。后来外婆叫醒我,我看见六幺姑换了一身戏台上穿的衣服,手里拿着一把桃木剑,一走动,黄的红的颜色把灯火惹得一跳一跳的。堂屋正墙中间放了条板凳,板凳上搭着大黄绸包,绸上放着个倒提青龙刀的关公。凳子前面的地上放着一个铜香炉,六幺姑点燃了三支香插在炉里。妈妈把草墩放在关公前面,要我跪在上面。我跪着,六幺姑一手提着桃木剑,一手竖在鼻子下面念念有词,边念边喝酒。
  很久,我不知道跪了多久。六幺姑猛然说:时辰到了。她像变戏法样地用木剑挑出一片草纸,左舞右舞,纸也不掉下来。纸上写得有我不认识的字。她用木剑挑着纸条在灯上点燃,房间里一下就闪出许多脸来。说起来也就是妈妈、外婆、大舅和六幺姑的四张脸;可是火光一闪的那一会儿,我怎么觉得脸很多呢?也许火里有很多脸蹦出来了吧。
  她把燃着的纸条移到饭桌上的水碗上面,看着它燃。看着火的脸在黑暗中特别亮,亮得来人都只剩一张脸在空中挂着一样。她还将那团火挑得一跳一跳的,于是四周空中挂着的脸便一明一暗,好像被风吹开又合拢吹开又合拢的窗门样。
  草纸燃净,灰烬落在碗里,她要我喝了那碗有纸灰的水。我喝了。幺姑吼:咄!又喊:哪里逃!她开始发疯一般地挥剑乱劈乱刺,满屋乱蹿。堂屋、里屋,厨房,又冲到院坝中间。在院坝里喊:不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