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节
作者:敏儿不觉      更新:2021-04-06 04:41      字数:4737
  徐三标顺着那差役手指方向一看,果然不差,那里绿树掩映,竹篱斜插,前面一片白桦林遮掩着一道粉墙,看来还是有点名家风范呢。差役道:“那女子的父亲是本地有名的秀才。”“有名?怎么讨不来一个功名?”徐三标不满,把瘦偏的脖颈向后一拗,马鞭一挥,说道:“我们过去拜访一下,看看那女子在干啥,说不定正等着大爷我呢?”说着一阵淫笑,策马前行,直奔那梅宅走去,马蹄飞扬,踏起一枝枝断了茎的花草……
  在武子穆看来,眼前的现实令人突兀,就在武子穆一纵身跳到当街的中央时,身手之间的霎那,高扒道捂着肿脸正在痛苦地嚎哭,突然僵直了身子立在那儿一动不动。武子穆知道,此时,高扒道的心肺俱裂,他有些遗憾,没想到这被激怒的一掌竟在闪身而出的同时,又再次击中那高扒道的后背。他本想欺身进入时,打开一个局面,使外面的人不敢凭势众一拥而上,没想到这一出手,刚才还活蹦乱跳的高扒道此时一语不发。果然,武子穆看到,高扒道的身子左摇右晃一下,僵直地倒了下去,立刻引来一片惊炸声。“哎呀,打死人了!”“捉住凶手!不能让凶手跑了!”“徐大人啊,你可要给高老爷做主啊。”
  徐三标跳了起来,叫道:“好一个有着贼胆的强盗,来人,都给我拿下了!”左右看看,竟都没人敢动,三角眼顿时露出凶光,“白养活你们了,一群饭桶!”正在吹胡子、瞪眼地跳脚乱骂,就听庭院中又是一声:“放肆!都给我拿下!”
  这边,侍立在徐三标身边的衙役终于从震颤中苏醒过来,一下子拥过来五六个,便要来捉拿武子穆;那边,几名侍卫都已亮出钢刀,欺身捉拿徐三标。徐三标俨然是气极了,自从来通州府的任上,他还没栽过跟头呢,今天怎么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让镇上的乡巴佬看了笑话。他估摸,这名武士大不了不过是京城里的部属衙役,利用公务和商家结合在一起,实际上也只是起保镖的作用,我徐三标可是堂堂的五品知府,岂能咽下这口恶气。况且,自己的拜把兄弟高扒道又毙命黄泉,做兄长的岂能不替他报仇。想到这,他竟一抖衣袖,说:“取我的官服来。”手忙脚乱地刚穿好,手里提着一柄宝剑,就要亲自上阵。五六个差役们一拥上前,要捉武子穆,却不防武子穆跨前一步,抬手之间,把他们都撂出好远,打翻在地。
  此时,已站立在门口外的嘉庆帝气得双手颤抖,面孔发青,张明东向他看了一眼,董诰碰了他一下。嘉庆帝会意了,便对张明东点了一下头,张明东便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接——圣——驾!”随着这一声喊叫,武子穆向身后的侍卫们一挥手,一行人腰佩宝剑,熟练地掸了掸衣袖,径直走到嘉庆帝面前叩头行礼:“万岁,请降旨发落!”
  这一下,整个在场的围观的人,全都被惊呆了,还是那店主最先反应过来,抢先一步,便“卟通”一声跪下了,跟着,街口围观的人群便一个接着一个跪了一大片。院中的梅香搀着皇后等一行人都暗吃了一惊,都鱼贯而出,站在皇帝身后。梅香一瞧那神气活现的徐三标,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竟控制不住自己,紧走几步,对着发愣的徐三标,扬手就是一巴掌,“徐三标,徐老贼,你还认得我吗?”
  那徐三标先是目瞪口呆,像庙中的土偶一样钉在地上,这时眼睛一翻,瘫倒在地。在他的身后,立时响起一片卟嘤嘤哭泣声。
  嘉庆帝好不奇怪,诧异望着梅香,心里纳闷不止,回头瞟了一眼皇后,皇后也一脸疑惑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只是对嘉庆帝说:“皇上,我想,这人也就是她的仇家了。”
  嘉庆帝的此次回京,没想到在这偏僻的客栈中,顺手牵羊地惩办了民怨沸腾的通州知府。徐三标的消息,很快就像草原的强风一样传开了。
  过往的农夫、士子、商贾、香客,交口称赞天子的圣明,一时间,嘉庆的勤政、惜民和明察秋毫、大内侍卫的刚武勇猛,机智能干,都被百姓传得神乎其神。
  嘉庆帝托着胡须,手中精致的檀香扇上,两只雪白的仙鹤围绕一株古松,就在他的脸际不停地扇动,嘉庆帝品着上等的香茶,对店主说道:“你这里虽说偏一些,可各种风俗习惯,人情世故,跟京城不无一致,这倒是为何?”店主已被恩准坐着谈话,还是有些局促不安,涨红着脸,答道:“万岁爷所见甚是,这一带大都是京城里的流民,受万岁爷的恩惠来此居住。虽说,此地不比京城繁华,但人们还是都很感念皇恩的,因为京城的人口那么多,找生活没有出路,养家糊口十分不易,还是万岁爷体恤百姓,特许我们这些人组织前来此地开荒种粮,自给自足,又免征一定粮税、杂赋。大家相安生活说得过去,日子长子,靠积累一点的家资,渐渐地发展起来。万岁爷,十年前的这儿四周尽是大片荒芜的野草、山林,可今天全都不见了。一定还不都是托万岁爷的洪福。”店主口干舌燥地说了一通,还想继续说下去。嘉庆有点不耐烦地点点头:“好了你休息去吧。”
  一阵沉闷的雷声从西方的天际漫漫地滚过来,时辰不大,在沉闷的空气中就能闻到雨水溅起的土腥味了。
  猛然间,几道刺眼的闪电划破墨似的乌云,紧接着一声炸雷平地里响起,震动客栈似乎左摇右晃、吱吱呀呀地一阵怪响。坐在楼下小憩的嘉庆帝就听到二楼上一声声的尖叫,不由得心下气恼,这般女人们,就是胆小怕事,打个响雷,也能吓得魂不守舍似的,大惊小叫个什么?还有一点规矩不成?正想上去看看,董诰一挑门帝踅进屋来,对嘉庆道:“万岁爷,那件事还没有处理,倒底如何发落啊?”嘉庆微笑着道:“此事,我正想找你商量,你看,这是朕写的一份草诏,你给看看如何?哎,这种事本来非常好处理,可徐三标罪大恶极,不加重处罚,不足平民愤。那个富商,就是与秀林有瓜葛的人死不足惜,罪有应得。由此,朕想到,自古实施诛连九族确有必要啊。董爱卿。”嘉庆帝倒背着双手、陷入沉思,在屋里急急地走来走去,显然是心中有些矛盾的,徐三标这个人,实在不应该分他这么多心事,朕之所以急急回京,难道是就是为这个半路上冒出来的一个小小的知府吗?那么多的事要等着朕去处理。
  嘉庆帝心里明白,自督抚以下官员,恃宠坏法,贪赃受贿的多如牛毛,半年杀一批也杀不尽的。治国不能仅以严厉相适,当以恩威并举。若真的要杀,那还不容易,心里也乱成一团麻似的,理不出个头绪来……
  董诰始终仰着脸,翘着一抹大把的胡须在静候嘉庆帝的裁决。他知道,皇上业已说过,把徐三标摘去顶戴花翎,交给刑部围绕秀林余党查个水落石出,干干净净,再来一次大清洗。可这无疑给自己犯难了,秀林已死去一年多了,哪来这么的余党。再说,皇上也仅凭那死去的高扒道来断定朝中的各部还有要加严惩的官员,可是,人都死了,还能查个什么?想嘉庆十四年时,处理山阳王伸汉的时候,也不过抓几个凶手就地正法,再革去几位巡抚、佥事之类的不痛不痒的小官,也就风波已息,再无动静。眼下怎么能平空起个惊雷,再兴官场狱海呢?董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嘉庆帝,希望他从怒气中解脱出来,待不日回京再说。
  实际上,嘉庆的心里所想根本就不在这个徐三标身上。徐三标虽说称不上恶贯满盈,但确也是抢财霸女,任意胡力的下流之辈。依律当斩,尤其是今天,虽然他是回到老家接家属去赴任,路过此地,看见把弟受人欺负,疑是强盗,便决意做件好事的,哪知弄巧成拙?
  嘉庆帝当然不相信他的辩解,他要弄清楚是谁保荐这位其貌不扬、扯着公鸭嗓子说话的人从知县做到知府的,这是一。第二,今天的梅香举止异样,全然不顾忌一名官中婢女的身分,似乎隐有天大的冤屈,只是到现在尚不知晓,到底何为?
  嘉庆终于站住了,对着愣在一旁的董诰问道:“到底是谁荐举的他呢?”董诰不解地摇了摇头:“问题不在这儿,万岁。”顿了顿董诰继续说:“这就好比窗外的雨,又怎么能让猜测这雨到底因何而来?关键的地方,就在于,是按律交刑部还是就地正法。再说,还有好些事情,看起来都十分蹊跷……”
  嘉庆对欲言又止的董诰说道:“你就直说了吧,该怎么办?”
  董诰揉了揉昏花的眼睛,说道:“万岁真的不知这里面还有更深的内情?”嘉庆脸一红,悄悄地转过身去,他似乎看到梅香那轻蔑的目光。
  老成持重的董诰也减去二十年前的刚正不阿,他要揣摩嘉庆帝的心思了。他想,一个后宫婢女竟敢抛头露面抽打一个五品知府,这在历朝恐是不多见的了,要是没有不共戴天的冤仇,她怎能做出此事呢?上有堂堂的天子,下有如狼的侍卫,哪一点也轮不着她呀!可是,如果没有在嘉庆帝心中的特殊地位,她至多也是哭啼喊冤,怎么有如此刚烈之举?皇上业已吩咐过,要严惩重犯,其实按律也不应当斩,夺官去职就足以了。但皇上把徐三标看做秀林的余党,这就很难说了。秀林已死一年有余,他提升的手下人在各部均有任职,若照此查下去,越查越多,原本不安定的朝政又会引起轩然大波,人心不定,安能静下心来投入政事?人人不能不自保,又怎会挂念大清江山的社稷?
  见嘉庆帝一直沉默不语,便赔笑道:“皇上有何旨意,尽管吩咐下来,让老臣去办理……”嘉庆帝略一沉吟,说道:“就让武子穆去做通州知府吧,跟了朕这几年,鞍前马后也算尽心尽责。朕去疏通皇后,也让梅香跟他而去。将徐三标带回,将由子穆按律办理,一切由他斟酌处置,朕也不为此分心了。”一席话说得董诰目瞪口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便再深问下去,但心里清楚,皇上那无可奈何的语气中,看出来,他有多么不情愿,多么勉强。
  嘉庆皇帝05
  05
  天色已经暗多了,一片红色的晚霞像泡沫似地浮在直压下来的天空。客栈院子的上空和整个小镇上的夜色都渐渐地浓了,几只飞蛾嗡嗡地飞过一道半掩着的大门,往里面的烛火直接飞去,烛火被飞蛾的翅膀闪得火苗很低,很低,屋里的光线也因此而忽明忽暗,花树的芳香一阵浓似一阵地吹进来。水面上浮起了一片蛙声,窗下有一只不归鸟在唱着低婉深沉的歌曲,如诉如泣。不一会,橙黄的明月在高高的树梢上悄悄地从厚重的云层穿出来了。
  梅香走下漆黑的木梯,抑制不住的痛楚,差点让脚下的木梯给绊倒,她抓住扶手踉跄地伴着不归鸟的和鸣折进那间亮着灯光的小屋。
  她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在脑海不停地闪现。她感觉自己像是飘浮起来,头上是一片黑黝黝的夜空,缀着稀疏零乱的星点。又仿佛她自己是一块破碎的舢板,在起伏汹涌的海面上颠簸个不停,身边的心上人虽说只是咫尺之隔,却也怎么够不着他的船沿,海面上茫茫苍苍,一望无际,无处是岸。
  她就这么一直站着,手抓着透着丝丝凉风的窗棂,木格子的那种,不似宫中的“万字不到头”的那种,一直愣愣地站着。偶而,在远处的夜空中,似乎是用来庆贺某种喜事的一朵五彩缤纷的烟花正在灿烂地开放着,梅香的目光就追随着它们开放后瞬即破碎,坠下天空顷刻便烟消云散,她想不出,白天与黑夜的区别,空荡荡的脑子里,给人一种近乎失真的感受。
  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她付出得确实太多了。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她此时此刻的心神呢?
  她全无半点痛苦,她全无半丝喜悦。她感到,即使现在度过的每一时刻都有可能成为生命中的最后时刻。人们往往愿意设想一个临近生命结束时,对人生是怎样的留恋,因而进一步设想,当他们和生命诀别时,是怎样的绞心般的痛苦,甚至会咬破嘴唇,在心底深处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我多么希望再活一天!哪怕仅仅是一天呢?”也许这样的词语写在纸上是多么生动,但在实际生活中却是多么不合情合理啊。命运啊,谁也无法抗拒的命运。冥冥之中的安排,人算毕竟不如天算。
  似乎有一条铁链套在梅香的脖子上,恍惚中,除了自己,谁也不能够解开这个结……
  梅香只觉得鼻头一酸,憋在肚里的泪水终于倾倒出来,打湿了衣襟,打湿了裙据,打湿了拴在腰间的碧玉。
  事实上,当她愤怒之极挥手打了徐三标几个耳光之后的第一感觉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