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节
作者:上访不如上网      更新:2021-04-06 03:35      字数:46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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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里沟有了人气,也有了尿味,我那时便忘记了白雪带给我的痛苦,和村人对我的作贱,快活得在棚子里蹦跶。 后来,我们肚子都饥了,我说,我给咱回村弄些吃喝去,说完就往沟下跑,夏天义紧喊慢喊没有喊住。
  白雨是不过犁沟的,确实不过犁沟,从七里沟下来到了312国道,路面上一半是雨,左边的路沟里全是水,另一半却没了雨,而且路面差不多都要干了。我没有在雨地里跑,也没有在没雨的路上跑,雨从天上下来把空中劈开一条线,我就沿着那条线跑。中星爹说,这世上是由阴阳构成的,比如太阳和月亮,白天和黑夜,男和女,快慢高低轻重缓急,那么,我是在阴晴线上跑,我觉得我的身子一会儿分开了,一会儿又合起来,我是阴阳人吗?我是阴阳人,说是男的不是男的,说是女的不是女的,哎呀,我以前总是羞愧我的身体,现在反倒为我的身体得意了!我唱起了《滚豌豆》:“海水岂用升斗量,我比雪山高万丈,太阳一照化长江。”我想着我应该去书正媳妇的店里买半个卤猪头,再买一瓶酒,当然还得买一盘凉粉,夏天义就好一口凉粉。我还想着把酒肉买了拿到七里沟,须要把夏天义喝醉不可,他酒量不行,但酒拳好。于是我一边跑一边练拳。我分开的身子都长着一只手的,两只手就划起来:一点梅呀!五魁首呀!四季来财!八抬你坐!到了清风街,雨又是白茫茫一片子往下下,书正的媳妇惊叫着我身上怎么一半湿一半干,更不明白我怎么就买了这么多的猪头肉?我没有告诉她。店门外的屋檐下站着夏天礼,他穿了一身新衣服,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我说:“天礼伯,下雨天往哪儿去赶集呀?”他说:“盈盈和她女婿要到省城去,一定要孝敬我也去逛逛,在这等你雷庆哥的车哩!”我说:“天礼伯要进省城呀,你应该去省城逛逛!”夏天礼说:“娃们须让去么,逛什么呀,我看在清风街就好得很!”他是给我烧包哩,我就不愿意与他多说,提了吃喝就往七里沟去。跑过了东街口牌楼,脑子一转:夏天义年纪大了,应该身子累了要在棚里展展腰,就自作主张又去了夏天义家取一床被子。我为我能想到这一点而高兴,但偏偏就是我这一想法,聪明反被聪明误,以致酿成了以后更大的是非。瞎眼的二婶问我取被子干啥,我说天义伯在七里沟搭了棚,要在那里住呀,二婶是把一床被子交给了我,却放长声哭了起来。
  《秦腔》第二部分8 (4 )
  这哭声先是惊动了前来给娘送来一捆鲜葱的庆金,他雨伞没来得及放下就问娘你哭啥呢?二婶说你爹住到七里沟去了,庆金着实吃了一惊,就出来给庆堂说了,又直脚来找夏天智。夏天智却没在家。
  夏天智被张八哥请去给他的堂兄弟分家,堂兄弟是中街困难户,分家本不该请夏天智,但中街组长主持分了几次,兄弟俩都嫌不公平,要求重新分定,中街组长和张八哥就请了夏天智出面。两个兄弟一个剃了个光头,一个头发长得绣成了毡片,把所有的家当都搬了出来,老二说老大有媳妇而他没有,就该把那个大板柜分给他,老大说,不行,家里他是主事的,凭啥他分不到大板柜?老大的媳妇叫羞羞,是个弱智,一脸的傻相,只是嘿嘿嘿地笑。老二就主张,要分就把羞羞也当一份家产,要羞羞的不要大板柜,要大板柜的不要羞羞。夏天智就骂道:“你说的屁话!旧社会都没有这种分家法!”夏天智一骂,两个兄弟都不吭声了。夏天智说:“房一人一半,老大东,老二西,厕所给老二,屋后的大榆树给老二,老大拿大板柜,老二拿三个瓮再加一把头一个笸篮,红薯窖共同用。有啥分的?就这样弄,今天就刀割水洗,分锅另灶!”说完坐在中堂吃他的水烟了。中街组长说:“就这样定。四叔,那些杂七杂八小的零碎呢?”夏天智说:“这还用得着我再给分呀?”中街组长和张八哥就提一个小板凳给了老大,提一个搪瓷盆给了老二,老大老二不时地有异议,夏天智就哼一声,他们又再不敢争执。破破烂烂的东西堆成了两堆,夏天智说:“我该走了!”才要起身,门里进来了狗剩的老婆和她的儿子,大声地说:“四叔,听说你过来了!”狗剩死后,夏天智承包了秃头儿子的学费,这秃头儿子在学校期中考试得了九十八分,狗剩的老婆摘了一个南瓜,领着儿子来给夏天智报喜的。夏天智情绪立即高涨了,也不说再走的话,当下把考卷看了,说:“不错,不错,我的钱没打水漂儿!”却发现考卷上还有一个错别字老师没批出来,就拿笔改了,又让秃头小儿在地上写,写了三遍。狗剩老婆说:“四叔待我们的恩,我们一辈子不敢忘的,他要以后学成了,工作的第一个月工资,一分不少要孝敬你哩!”夏天智哈哈笑着,说:“我怕活不到那个时候吧?来,给爷磕个头吧!”秃头小儿趴在地上嗑了个响头。夏天智说:“这疮没给娃治过?”狗剩老婆说:“男娃么,没个羞丑!”张八哥说:“现在小不知道羞丑,长大了就该埋怨你了!你弄些苦楝籽、石榴皮和柏朵子,熬了汤,每天晚上给娃洗。”夏天智说:“别出瞎主意,明日去找赵宏声,就说我让来治的,不得收钱!”有人梆梆地敲门扇,门口站了庆金,给他招手哩。夏天智说:“啥事?”庆金说:“家里有事,得你回去哩!”夏天智说:“啥事你进来说!”庆金进来却只给他耳语,夏天智脸就阴沉了,说:“你就从来没给我说过一句让我高兴的话!”站起来就要走,却又对中街组长和张八哥交待:“把事情处理好,甭让我下巴底下又垫了砖!”
  回到家,庆满、庆堂、瞎瞎已经在等着,夏天智在中堂的椅子上坐了,说:“到底是咋回事,你爹就去了七里沟?”庆金说:“他先前让我和他一块去,说他慢慢修地呀,我以为他随口说的,没想真的就去了。”夏天智说:“一把年纪了,他倒还英武啥哩?!”庆金说:“就是呀!他干了一辈子,啥时候落个人话,可这一半年不知是咋啦,总不合群,自己糟踏自己的名声。四叔你要给我爹说哩!”夏天智说:“我说是我说,你们做儿子的,出了这事,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瞎瞎说:“我觉得丢人!外人已经对他说三道四的,他这一去,唾沫星子还不把人淹死!”庆满说:“爹只管他逞能,从不为儿子们着想,上次替种俊德家的地,我们就一脸的灰,现在又到七里沟,知道的是他要去给清风街修地呀,不知道的又该咬嚼我们对老人又怎么着啦。”庆堂说:“他修什么地,做愚公呀,靠他在那儿就是呆二十年,能修出多少地?!他是咋去的?”庆金说:“娘说是新生给盖的棚子,哑巴和引生厮跟着的。”庆堂说:“引生是疯子,那哑巴是干啥吃的,让他呆在爹跟前照顾老人,他倒是瞌睡来了就给送枕头!不说修地,就是住在那里,得下个风湿病了,是哑巴负责呀还是谁负责?”庆满说:“谁负责?事情说事情,别胡拉被子乱扯毡!”夏天智说:“又吵开呀?咱还笑话张八哥那两个堂弟争哩吵哩,咱也这么吵呀?要吵就不要来寻我!”夏天智一说毕,庆金就拿眼睛瞪庆堂,庆堂说:“我说的不是实情?怎么就胡拉被子乱扯毡?!”庆满说:“自己把自己管好!”庆堂说:“我咋啦,我又咋啦?”庆金气得发了恨声。夏天智喊:“把茶给我拿来!”四婶忙端了茶杯。夏天智见是上午喝剩的陈茶,呼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说:“新茶呢,那新茶呢!”四婶又沏了新茶,夏天智喝了一口,又放下茶杯了。屋里一时安静,屋檐上的水刷刷地响。夏天智说:“说么。”却都没有再说。夏天智说:“全撮口啦?”庆金说:“你说咋办呀?”夏天智一下子火了,说:“咋办呀,他的坟不就在那儿嘛,让他就死在那儿吧,咋办呀?!”庆金顿时瓷在那里,嘴里吐不出个完整的话。瞎瞎起了身就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说:“说啥哩,不说了,逢上这号老子,他愿意干啥就让他干去!”庆金说:“老五你给我坐下!”夏天智说:“走吧,走吧,既然他要走,你也走,我无能,我二哥也可怜,他还英武啥哩嘛,甭说村人怎么待他,儿子都是这样么!你走,你们都走!”把庆金往门外推,推出了庆金,又把庆满庆堂推出了门,门随即哐?关了。兄弟四个站在院里让雨淋着,庆玉就也打了一把伞来了,说:“四叔是啥主意?”瞎瞎说:“碕!”夏天智在门里听着了,破口大骂:“日他娘的,我说话都是碕了?!”四婶说:“你好好给他们说,发的啥火,人家又不是夏风夏雨。”夏天智说:“你瞧瞧这成了啥门风!咱二哥做人失败不失败,他讲究一生在人面前英武要强哩,倒生了一窝啥东西!”庆金在院里骂了瞎瞎,瞎瞎不做声了,五个儿子就商量了先把爹叫回来再说,当下就去了七里沟。
  《秦腔》第二部分8 (5 )
  我在木棚里陪夏天义喝酒,夏天义没醉,我却醉了,就昏睡在床铺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爹也在木棚里坐着。梦里我还想,我爹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又在这里坐着?我爹始终不和我说话,他是拿了个小本本给夏天义说七里沟的地形,他说七里沟是个好穴位,好穴位都是女人的×,淤地的堤应该建在×的下边。说这话的时候,木棚角背身坐着的一个人骂了一句,身子一直没有转过来,而我知道那是俊奇的娘。我也奇怪,俊奇的娘来干什么?似乎我爹和夏天义为着一个什么方案又吵起来了,夏天义指头敲着我爹的脑门骂,而我爹一直在笑,还在对俊奇娘说: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不说话?我正生气爹的脾气何必要那么好,爹却突然跑出木棚,跑出木棚了竟然是一只大鸟!我叫着:爹,爹!就被瞎瞎踢醒了。五个儿子跪在木棚里求夏天义回去,夏天义叹息着儿子们不理解他,但也念及着儿子们毕竟还关心着他,就同意先回去,瞎瞎便拿脚把我踢醒,说:“回村!回村!”我醒过来极不情愿,看见来运已经被庆满吆进棚来用绳子拴着,而棚外三百米远的一块青石上站着那只大鸟,就是曾经撞进棚里的那只大鸟,黑顶红嘴的凤。我说:“住在这里多好,为什么回去?”瞎瞎说:“你是野的,你不回去了就和那鸟过活去!”我说:“我认得那鸟哩,那是我爹!”庆金说:“这疯子胡说八道!”我说:“我爹说七里沟是好穴位,好穴位都是女人的×形。天义伯,我爹是不是这么说的?”瞎瞎又踢了我一脚。夏天义看着我,又朝沟里看,他是看到七里沟也真的是沟口窄狭,到沟脑也窄狭,沿着两边沟崖是两条踏出来的毛路,而当年淤地所筑的还未完工的一堵石堤前是一截暗红色的土坎,土坎下一片湿地,长着芦苇。整个沟像一条船,一枚织布的梭,一个女人阴部的模样。夏天义往沟里看的时候,我也往沟里看,我也惊讶我爹说的话咋那样准确呢?夏天义说:“引生,你懂得风水?你爹给你说的?”我说:“我爹说的!”夏天义说:“你爹啥时给你说的?”我说:“刚才不是给你和俊奇他娘说的吗?!”夏天义说:“谁,还有谁?”我说:“俊奇他娘么。”夏天义怔了一下,他还要问我什么,嘴张开了没有出声,就把卷烟叼着,使劲地擦火柴。瞎瞎说:“爹,你和疯子说啥的,他的话能信?”夏天义默默地吸了几口卷烟,烟雾没有升到棚顶,而是平行着浮在棚中,他走过来摸我的头,说:“引生,要回都回吧,今日下雨,睡这儿要患关节炎的。”我说:“我就睡在这儿。”夏天义说:“还是回去睡吧。”我说:“睡在哪里还不是都睡在夜里?”新生说:“回,回!辛辛苦苦倒是给你盖了棚子?!”我们就是那样离开了七里沟。沟口外的312国道上,雨还是一半路是湿的一半路是干的,他们都走在干路上,我让雨淋着。
  夏天义要住到七里沟的计划被限制了,清风街的人大多已知道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