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节
作者:吹嘻      更新:2021-04-06 03:31      字数:4717
  叫你别洗碗,你偏不听。刚好耽误那会儿。”人群里热得受不了,她俩浑身都汗湿了。
  惜惜忽然觉得颈部一阵滚烫的气息在吹拂,一阵酥痒。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比她还矮的胖男人正大张着嘴将眼睛高高抬起,想看到刑场的一举一动,他呼出的气息正好够着惜惜的颈部。惜惜有点气愤,正要告诉他,即使眼睛再高一尺,他也看不见。谁知她刚要开口,那人口中呼出的强烈蒜味冲出来,她慌忙扭转头,一阵恶心使她差点呕吐。
  单妈见状,心里有气,便转而去恨那个矮胖男人。但她马上被另一个念头吸引了。因为天气太热,那矮胖男人赤着上身,那对奶子竟然像女人。单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如此近的距离,立刻让那矮胖男人不安起来,他伸手抹抹胸前的汗,讪讪地挤了出去。单妈倒有了得胜的感觉。但立刻她也有点慌张了,她想到男人的丑东西,脸一热,慌忙挪动身子避开,过了一会,她才发觉是身后那个男人夹着的一把伞的伞柄。
  这时,一阵锣响。人群骚动起来,惜惜和单妈被夹在人群中什么也看不见。但她俩知道,犯人正被押近刑场。她俩很后悔来这里受罪,但此刻要被砍头的是恶霸霍华,两人心中又充满了快意。人们的叽叽喳喳淹没了执行官的判词。
  忽然,人群安静了。像一块热铁碰到凉水就冷却了。惜惜和单妈踮脚努力望去,单妈什么也没看见。惜惜却看见鬼头刀片在阳光中一闪。同时,人群爆发一声轰天动地的喝采。
  惜惜问身边一个高个男人:“谁被砍?”答道:“好像是景尚天。”
  人群喝采之后,就叽叽喳喳议论起来。忽然,会场爆发一阵欢快的笑声。原来是一个小孩在树上站立不稳,差点滑落下来,此刻正双手拼命吊住树干,如秋千般晃荡。惜惜和单妈也笑了。
  人群又激动起来,惜惜又看见鬼头刀片在阳光下一闪。人群又爆发一声喝采。这次杀的是霍和。她俩都听见人们在说:“霍华这小子尿都吓出来了。”“快点看啊,他裤裆在滴尿。”又过了一会,人群又爆发一声喝采。这次一定是霍华身首异地了。
  惜惜和单妈很想看到霍华毙尸街头的样子。她俩恨这些人迟迟不肯散去。人群里叽叽喳喳说道:“这小子像樊哙。”
  “这小子是阎王转世。”惜惜问高个子男人:“谁像樊哙?”那人道:“那个刽子手正挖犯人的心肝。好厉害!三颗心子全被挖出来了。一盘上好的下酒菜。”
  又过了一会儿,里三层的人都没有松动的意思,他们深知只要一动,马上便有人占领自己的位置。这样,到围观的最后关头,围观者似乎对刑场失去了兴趣,而对守护自己的地盘更觉至关重要。人群中有一股隐约的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惜惜和单妈只得从外三层松动的人缝间钻出来,终于没能看见霍华毙尸街头的丑样。走了很远,她俩看见一位老太婆在街角哭泣,她枯干的手指紧紧捏着一个馒头,她正为没能挤进人群去给害痨病的儿子弄到热血馒头而痛哭流涕。
  董小宛从轿窗中看见惜惜和单妈从另一条路走来。在半塘的宅院门前,三人几乎同时到达。惜惜看见轿中下来的人是姐姐,慌忙跑上去兴奋地扶住,这时,单妈已打开院门。
  三人进了门。惜惜兴奋地讲了刑场的情景,她非常遗憾只看见大刀片闪了三下。董小宛劝慰她道:“只要苏州少了一害就行了,他怎样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记住杨将军和钱大人,特别是如是姐姐。”
  那天下年,董旻特意提了几条鱼和一只鸭子回来,还买了两坛纯正的花雕酒,自从家里背了债务以来,他就没享用过这么好的酒了。一家人便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各自做了拿手的菜,一桌丰盛的晚餐便摆上桌来。到暮霭四起时,大家都醉了。
  第二天一早,几个人便忙乎起来,他们收拾着家当和器皿。董小宛采纳了杨将军的建议,决定率领全家去如皋投奔冒辟疆。
  董小宛细心地收拾着心爱的书画和一些书籍。她坐在木箱上,手里抚摸着自己那本《花影词集》,陷入忧伤之中。毕竟,她爱得太苦,太孤清了。她甚至怀疑冒辟疆的感情,但她从没怀疑过自己的感情,所以她可以苦苦地坚持着,就为心中那份爱而活着。惜惜从她眼中看见了哀愁和刚毅,她从已经装进木箱中的包裹的红绸中取出《花影词集》,然后郑重放入一堆字画的空隙处。董小宛认为自己并不珍惜自己的诗词,珍惜的是那几页纸上洒落的相思泪痕,无论何时,她看着这些泪痕,便会为自己坚定的爱而自豪。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用手隔着胸衣抚摸着贴在乳沟中的玉。
  正在用稻草捆扎瓷器的单妈无意间瞥见她的动作,忙凑上来关切地问道:“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的事,你别瞎猜。”
  “青天白日的,搞什么晦气?”惜惜朝单妈道:“闭上你的乌鸦嘴。”
  董小宛道:“你们别担心。如果到了如皋,冒公子不愿承诺从前的约定,咱们就离开去扬州。凭咱们几个,还饿死不成?”
  单妈听她连退路都想好了,知道她内心也没有十分把握,不觉心里一酸,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惜惜也跟着抹了几滴泪。
  眼看三个女人就要放声嚎哭,院中忽然传来沙九畹银铃似的笑声。三人慌忙收住泪。董小宛跑到前厅,正好迎着沙玉芳母女。董小宛和沙九畹自有一番嬉笑。
  待收拾停当,单妈便去厨房取来早就备好的刀头、纸钱和香烛,用篮子提了。留下董旻在家中,五个女人便去陈大娘的墓前祭奠一番。临行前,董小宛拜托沙玉芳和沙九畹每年春节和清明来坟前代自己拜祭。离别在即,沙九畹牵着董小宛,执意挽留,伤心地呜咽不止。
  柳如是、钱牧斋、杨将军在虎丘一处酒楼设宴为她饯行。
  酒过三巡,杨将军令夫人取来一个匣子,打开来,里面装着三百两白银。董小宛再三推辞,柳如是爽快地接过来,替她收下了。她只得道谢。随后,钱牧斋也取出一个匣子,打开来,里面装着一盒债契,原来柳如是这两天已帮她还清了所有的欠债。那些债契之下还埋着八百两银子。董小宛接过来,才发觉不对,想要推辞。这次却是杨将军出面将她挡住。面对如此深情的相助,董小宛不知说什么才好,忍不住哭了起来。其实她心里还有另一层委屈,她的高傲之心无法忍受过多的同情和怜悯。
  今夜,月落乌啼霜满天。董小宛和家人登上一艘客船,夹在杨将军的一队官船中间(他奉命前往扬州和史可法商讨军务)。船过枫桥时,董小宛因为伤悲,压不住腹中的酒气,伏在船舷上呕吐不止。单妈慌忙给她灌了凉水,她却依旧任性地立在船头,任夜露沾湿了衣襟,惜惜为她披上一件外套。董旻却在船中乘着酒兴,放开喉咙唱着一曲《苏武牧羊》,歌声被寒山寺的钟声击得粉碎。董小宛回想着刚才柳如是的悲切之色,不禁泪下。她却未料到从此和柳姐姐竟成永别,这个从童年就进入她心中的榜样正随风飘远,像芦苇丛中的一个忧伤的梦。
  在长江上,董小宛和杨将军道别。客船便离开了船队,像一只掉队的孤雁,挂满风帆徐徐驶入龙游河,逆流而上。
  第二天,一场大雨之后,董小宛和惜惜看见岸边被大雨打得破败不堪的棉田边,许多农民正跪在泥泞中放声痛哭,为那些零落的棉花和自己一年的心血而放声哭泣。船老大狠狠地摇着橹,他想快点离开,伤心是可以传染的,他害怕自己陷入别人的心境中。董小宛和惜惜也扭转头,低头看着河水。
  当天午后,突然刮起了猛烈的北风。风挟带着秋雨,掀起了巨浪。船老大和水手费了很大的劲才放下风帆,使将要倾覆的船得以幸免。董小宛伤感地联想到自己风雨飘摇的一生没有一个完结的时候。如果没有冒辟疆感情的维系,也许她会纵身跳入这巨浪滔滔的河水而逃脱人世的苦狱。
  董旻费了好大的劲才在附近人家雇来两架马车和三架牛车,马车用来坐人,牛车用来装运那些木箱和竹条箱。董小宛付了船租,还给几个水手一些碎银子做赏钱。待她和船家道别之后转身上岸,董旻和几个赶车的人(其中一位是妇女)一起将家当装上了车。董小宛忽然担心马车走得太快牛车跟不上,当即决定董旻和单妈乘一辆马车,自己和惜惜乘一辆牛车,运家当的车走中间。大家又七手八脚从最后一辆牛车上搬东西到空出来的马车上。
  车队便朝如皋方向而去。正前方恰好是秋天那妩媚的落日,车上的人们都觉得这光芒有些刺目。当霞光暗淡,夜幕降临,西方天幕下出现一颗明亮的星星,就是这颗星星指引着群星到达规定的位置,发出满天的光。
  夜空出奇的幽蓝深远。惜惜兴奋地发现了宽阔的银河,“好久没朝天上看了,我差点忘记了美丽的星星”。惜惜说。董小宛指着银河说:“银河很像一条路。”赶车的妇女这时朝空中抽了一鞭,仿佛要驱走天空让星河更清晰似的,她略微转头对董小宛和惜惜说:“天上的路和人间一样。”董小宛觉得她的话包含了某种神秘的类似命运的东西,但究竟是什么她却答不上来。所以只好沉默不语。牛车的轮子轧轧地滚过碎石、泥块和积水。她们都看见积水复制了一小片星空。
  后半夜的如皋街头,冷清清的,如果不是客栈门前挂着的一串红灯笼,那么街边黑乎乎的低矮木屋便会令人觉得这是乡村。树影之中有几只鸟被车轮声惊飞。她们敲开客栈的门,店家殷情地予以接待。那几辆车乘着夜色回家,车夫觉得银子让他们兴奋,街边露宿的从北方逃来的一些难民朝他们瞪着古怪的眼睛,那目光中充满对安居乐业的向往。
  第二天,用过早餐,董小宛和惜惜着了淡妆便要去冒府。
  跨出店门的刹那间,一个调皮的念头刺进她的脑海,像一道闪电使她眼睛一亮。她拉着惜惜回到客房,翻出旧衣服,两人打扮成难民似的。反正这段时间由于闯贼在北方连连获胜,江南随处可见难民。她有心试一下冒府是否势利眼。
  她俩一路经人指点,转过两个街角,然后由一位疯老太婆引导着穿过一条很深的弄堂,到了另一条街上,迎面就看见一溜高墙。她俩顺着墙拐了弯,就到了冒府大门前。
  冒府大门看上去不很气派,但依稀有一股不落俗的气韵。
  门前的一对石狮子小巧玲珑,显然出自有名匠人之手。董小宛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她抬起头,看见院内一棵高大槐树的枝条伸出墙来,那枝条光光的,挂满了许多褐色枯焦的荚子。也许是心情愉快的缘故,她的幻觉中出现许多白色的槐花。
  无论她多么自信冒辟疆的感情,当她举手扣响门环时,总免不了在内心一阵迟疑、顾虑和不安。门环发出的声响不够响亮,有点像乞丐哀求的颤音。她自己都觉得委屈。
  门开了,发出一声尖利响动,仿佛门后惊飞了一只什么古怪的鸟儿似的。一个丫环模样的人伸出头来,问道:“找谁?”
  惜惜道:“我们远道而来,求见冒辟疆冒公子。请问他在家吗?
  丫环道:“公子不在家里,他出门两个月了。”
  “去哪里了?”董小宛忙问道,她担心冒辟疆是去苏州,让他扑空多难为情。
  “去岳阳接老爷。老爷告老还乡了。”
  “哦!”董小宛心里一沉,怅然若失。“他什么时候回家呢?”
  “说不准。长则一月,短则一二十天。”
  “唉——”董小宛叹了口气”。
  “惜惜问道:“少夫人在家吗?”
  “少夫人在家。”
  “我们远道而来,”惜惜道,“能不能在冒府寄住几日。”
  “这个……”丫环又上下打量她俩,说道:“二位稍候,待我请示少夫人再说。”丫环说着又虚掩了门进厅中去了。
  少顷,丫环又开了门,手里拿着一锭银子站到她俩面前,说道:“府上因为男主人不在家,夫人不敢自作主张,所以不便收留难民,请二位谅解。这银子是夫人的心意,请二位笑纳。”
  董小宛一听,自己果然被当作了难民,转身就走。她平生最恨势利眼,当年和柳如是一起在某家古玩店受到的侮辱构成她印象中最惨痛的印痕,类似的情况她无法忍受。惜惜跟着走了几步,忽然转身对站在门前的丫环道:“如果冒公子回来,告诉他董小宛来过了。”
  董小宛坐在大车上出了如皋。回到客店她没向众人解释,便叫了两辆大车,装上行李说往扬州去。大家见她脸色,也不多问,跟着就走。其实,随便去哪儿他们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