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节
作者:吹嘻      更新:2021-04-06 03:31      字数:4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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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自知躲避不了,便横了心钻出船舱,站在船头。龙游细细打量一下,但觉此人比想象的更飘逸洒脱,看来兄弟没白费力气。龙游这才扔了盾牌和长矛,就在船头一揖道:“冒公子,幸会。”
  冒辟疆诧异之时,瞥见黑船舱中钻出一个人来,竟是冒全,他叫了声:“冒管家。”
  茗烟听他一叫,也站出舱来。两艘船碰了一下又荡开了,几个海盗再用搭钩一拉,便稳稳当当靠在一起。冒全跳过船来,从怀中抽出信递给冒公子,也不说话。
  冒辟疆见封底“十万火急”字样,也知情况紧急,打开信细看,脸色刷地一下变成土色,众人都感骇意。信中写道:
  辟疆吾儿:
  父移镇衡阳,鞠躬尽瘁,未曾错失,正月献贼攻襄阳,为父不远千里增兵赴围,乃保重镇,忽圣旨下,责臣重罪,父冤在死狱,自虑虽死无憾,然家中人丁生之赖我,吾安敢私死,见为父终遭劈祸,吾儿当肩重担,抚恤亲疏,父于黄泉之下感佑吾儿。吾儿志当鹰隼,勿负国家。吾儿切记!
  衡阳军狱父崇祯十五年二月初冒辟疆脸色惨如白纸,手指一松,江风将一纸梨花笺吹入船舱,他大叫一声,血气攻心往后便倒。冒全、茗烟不及伸手,但听“哗啦”一声,人已栽入水中。黑船上几名强盗看得分明,一齐扎入水中,托住冒辟疆,将他救上船。几名海盗踏水如履平地。
  冒辟疆经江水一激,已经慢慢醒来,不禁泪如雨下。冒全即叫龙游掉转船头,火速赶回。当天下半夜,黑船悄悄驶回原地。
  第二天,冒辟疆思来想去,只有进京冒死为父请愿,才能救父亲,决心像一颗钉子狠狠地敲进心中。他对冒全和龙游说了自己的想法,请冒全速回如皋家中,一切照应就全靠他了。茗烟也想跟他进京,冒辟疆未允。
  龙游听他言辞之中充满了赴死的豪情,内心佩服,当即送她一匹塞北名驹,并修书一封让他路经河南时,可去找他的同族兄弟龙兰,此人绰号“一枝梅”,是江湖上有名的侠盗。
  冒辟疆翻身上马,果然是匹好马。他拱拱手辞了众人,望北方策马而去。
  这一路,都已是春天。进了河南境内,便已是仲春时节。
  道路上每个村庄和城镇纷纷扬扬飘着细絮的杨花,杨花顺着呼吸爬进咽喉,弄得冒辟疆浑身不舒服。他恨这似花非花的东西。
  这天黄昏,他在一片田野之上奔驰,心里焦急,担心自己白天赶路,错过了落宿地,特别是看见一座矮山丘的树丛上,密密麻麻站着乌鸦,另有几只在空中盘旋,这伤感的鸟儿总是令人心寒。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放眼观望,田野上空无一人。
  到达山丘下,他跳下马,看见一条清清的溪流闪着的光流过一片宽阔的草坪。他跳下马背,牵马饮水,自己也洗了把脸。
  小溪边的一树后忽然钻出一个小男孩朝他招手。他警觉地看看四周,依旧空旷无人而且夜幕已快降临,太白星已经升上西天,这个男孩不可思议地出现,像个幽灵。他迟疑着走过去,男孩蹲下身指着草坪说:“叔叔,多美的花儿。”冒辟疆透过淡淡的夜幕看见几朵蓝色的小花点缀在草坪上。
  冒辟疆问道:“孩子,怎么独自一人在这里?”
  “我等我大叔,他带我出来玩,玩着玩着就不见了,我想回家了。”
  “你家在哪里?”
  小孩朝路的前方一指,冒辟疆看见一道黑沉沉夜幕,看不见人家的影子。
  小孩又说:“好漂亮的蝴蝶。”然后把他叫到树下,只见最后一点蝴蝶的翅膀正被几只蚂蚁搬进树洞中。“我追了好远才捉到它。”
  “天黑了,我带你回家,好吗?”
  小孩点点头。
  冒辟疆将他抱上马鞍,才发觉这小孩一身锦衣,出身大户人家,适才没注意。他翻身上马,搂着小孩,双腿将马一夹,那马就顺着官道朝夜幕里冲去。他问小孩叫什么名字,小孩说他叫陈诺。
  快马穿过黑暗,奔驰了很久,前方才出现一座闪烁着灯火的村庄。陈诺说:“我家就在前面。”这时,远远传来呼喊声:“陈——诺——”冒辟疆看见四周的田野上都有举着火把之人,且在呼唤同一个名字,离村庄越近,呼唤声越多,最后竟此起彼伏没有停息过。
  眼见村头的小桥上站着一群人,举着几支松明,人脸在火光照耀下如同鬼脸一般。这时,陈诺在他怀中睡得正香,到家的安全感使孩子早早进入梦乡。
  冒辟疆在桥头勒紧缰绳,众人围上来,从他怀中抱过陈诺。一位儒士打扮的中年人感激地上来挽起他的手臂。这时早有人过来帮他牵了马,中年儒士对众人道:“敲锣,让大家回来。”
  冒辟疆随众人进了村子,听见身后那只破锣发出的声音,觉得刺耳,仿佛纤细的鼓锤敲打着耳鼓。
  中年儒士道:“谢谢公子带回小儿。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我看你不是本地人。”
  “我姓冒名襄,表字辟疆,江左如皋人氏。”
  “我叫陈君悦,这是敝庄,公子远来,今夜就暂宿我家吧。”
  说话间,到了一处大宅门前,早有一帮人在此等候。一位夫人抢先出门来,口中叫道“我的儿!”径直将陈诺痛爱地抱入怀中。
  进了院门是一宽大的前院,靠院墙摆了几架兵器,十八般家什样样俱全,兵器架下散乱地摆着些石锁石杠之类的练家子。看来这是武林人家。冒辟疆说道:“久闻河南武风极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而此刻墙角有人正赤身负荆而跪,听说是陈诺的大叔。
  陈君悦本来仅仅心怀感激算计着如何给冒辟疆一些酬谢,但未曾料到和这位他乡人相交后便结下生死之交。有缘千里,自有谋面之日。
  冒辟疆人困马乏,狼吞虎咽填了饥肠,时已三更。饭间和陈君悦扯些天南地北的话题,陈君悦觉得此人乃非凡人物,便有深交之意,当夜安排他在上房睡下,冒辟疆头刚一落枕,就进入了梦乡。
  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将冒辟疆从梦中拖了出来,梦中的董小宛像突然熄灭的烛焰消失在另一个世界中。他瞅着明亮的窗户,想着往京城的路还很遥远,不免揪心之痛袭遍全身。
  他踱到前院,看见陈君悦在槐树下击一只沙袋。他光着上身,全身肌肉发达,胸脯和肩膀上肌肉呈块状突起,仿佛雕刻出来一般。只见他频频击出双拳,而身体纹丝不动,沙袋便像荡秋千的小儿一样飞扬起来,又朝他撞去,如此反复不停。
  冒辟疆羡慕这铁打的身躯,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膀子,羞愧之色涌上心头。见回廊下摆有一张小方桌和几把椅子,桌上有一卷翻开的书。他走过坐下,一位奴婢给他奉上茶水,他伸手拿过书,看看书名,竟是《鬼谷子兵法》。心想这个陈君悦是个有抱负的人物。
  陈君悦看见他,便停了手,朝他走来。而沙袋依旧荡着秋千,槐树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冒公子,这么早就起来了。”边说就边坐了下来,一位奴婢给他披上衣服,另有一位则沏了一壶茶上来。
  “陈兄,想不到还有闲暇研读鬼谷子,在下佩服。”冒辟疆说道。
  “鬼谷子的四大弟子出山就乱天下,乃临世奇人。不过,我可不想乱天下,只是觉得竟然他有乱天下之能,必有治天下之本。我能窥其奥妙一二,乃慰平生了。”
  “陈兄高见,凌云之志更令人钦佩。”
  “国家已露衰微之迹,我辈岂能坐视而不图复兴之礼。”
  “这也是复社的宗旨。”
  “冒公子可是江南复社中人?”
  “正是,不过复社人才济济,我乃无名小卒。”
  “我看未必。”陈君悦含笑说道:“观君相貌气度俱不俗,肯定非无名之辈。”
  冒辟疆呷了一口茶,将话题岔开:“陈兄文武双全,才情高远,何故静处山庄空负了年华?”
  “唉,非我无心,乃是无缘得遇明君垂青耳,与其做鼠辈走卒,不如做我的员外逍遥自在。”
  “请缨无门,我非空有复兴之志。”
  两人默默地呷着茶,陈君悦问道:“依冒公子看来,当今天下谁最英雄?”
  冒辟疆道:“北方的杨嗣昌、洪承畴、卢象升、吴三桂、孙传庭、左光允诸将在下也有所耳闻,却未敢断言谁是英雄。
  倒是江左一带的驻军因常目睹,较为熟悉,官兵们看上去精神抖擞,兵纪严明,统兵者应该是位将才。”
  “你是说史可法还是左良玉?”
  “史可法也。”
  “我也风闻史大人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也早有投奔之意。
  今听冒公子之言,乃坚定了决心,正是这个月就去投奔,大展宏图。”
  “在下佩服。”
  “冒公子此去京城也是择主而栖吗?”
  “非也。”冒辟疆勾动了对父亲安危的忧心,面露悲痛,因见陈君悦是爽直忠贞之士,便简略地叙了一遍家事。
  陈君悦惊讶地起身鞠了一躬道:“原来是冒起宗冒大人的公子在此。怠慢,怠慢!”
  “陈兄何至如此?”
  “去年冒大人随军过境,顺路剿灭本地三处恶魔,给本地带来平安,乃大恩之人也。”
  陈君悦叫来管家,吩咐摆酒席。冒辟疆慌忙起身道:“不再打扰了。在下救父心切,马上就要起程,多谢陈兄厚意。”
  陈君悦挽留不住,握住他的手道:“归来时一定到寒舍多住几日。”
  冒辟疆整装待发。有人帮他牵来马匹,刚走到回廊下,那匹马忽然前蹄一闪,跪将下来,冒辟疆大吃一惊。
  陈君悦见此情景,说道:“此马连日奔波疲惫,有小疾染身,不可再骑,需调养几日。”
  “如何是好?”冒辟疆急得浑身冒汗,“马儿啊马儿,怎么关键时候就拖我后腿呢?”
  陈君悦功道:“冒公子,此乃天意,何不在此多呆几天呢?”
  “救人如救火,岂敢延误。”冒辟疆沧然泪下,“苍天可谅,孝心足鉴,何罪之有?”
  陈君悦叹了口气,对管家道:“把我的黄骠马牵来。”管家极不情愿地去牵了马。他对冒辟疆道:“冒公子诚心感人,君悦送你一匹马,但愿快去快回,君悦翘首以待。”
  冒辟疆别了陈君悦,打马北上,晌午时,到了黄泥庄,庄前有家酒店,他翻身下马,将马系在门前柳树上,走了进去。
  他点了几样小菜,要了半壶酒,想吃米饭,店里没有,只好要了碗肉丝面条。他看见店门两边挂了七八把刀,刚好店小二端来一碟豆腐干。他问道:“酒店挂刀做什么?”店小二瞧瞧他答道:“刀算什么?世上最锋利的刀最终只能切豆腐。”
  “这话说得有些道理。”
  “当然。这是‘一枝梅’说的名言”“一枝梅?龙兰?”
  “对,河南道上有名的盗帅。”
  “哪儿能找到他?”
  店小二莫名其妙地瞧他几眼,答道:“来无影去无踪,鬼知道在哪儿。”说罢走开了。酒店中的人都没注意到墙角闷着喝酒的人,那戴斗笠的人回头看了看冒辟疆,目光精锐一闪。
  冒辟疆吃饱喝足,喊小二算帐,往怀里一摸却没了碎银子。店小二见他没摸出银子,笑脸忽然一变,盯着他。冒辟疆扯过包袱,拉开时不小心滚出来几锭纹银,滚到楼板上咚咚有声而又闪闪发光。他急忙捡起来,将一锭银子放到桌上。
  店小二兴奋地递给他一把刀,他用刀割下小半锭银子,店小二用秤一称,比这顿酒钱多了几钱,嘴上却说道:“客官好刀法,切得不多不少刚好这顿饭钱。”
  冒辟疆也不多说。提了包袱出门上马而去。墙角的戴笠人心想,此人露了行藏,看样子身上银子不少。
  春日午后,空气中堆积着浓郁的花粉气息,令人沉闷。冒辟疆后悔刚才实不该喝了过量的酒,本来以为可以解解乏,反而将脑袋搞得很沉,后脑勺像灌了一勺铅似的。他放慢马速,在马背上挺直身子微垂着头打着瞌睡。那匹马似乎颇通人性,它慢悠悠走过一座小木桥,顺便扭头咬了一口桥头边的青草。
  冒辟疆睡意朦胧中恍惚觉得它吃了几朵粉红色的小花。
  在他朦胧的视野中出现了董小宛的背影,他慌忙追赶上去,她一转身却变成了一个苍老的男人面孔,竟是他爹。他猛然地一惊,赶路的念头涌上脑际,驱走了睡意。他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正穿过一片绽满新绿的树林,这条官道正在几座山丘的腹地盘旋。他驱赶树林中飞出来的一群群的叫不出名字的飞虫,它们在他头顶密集地跟随着,搞得他心烦意乱,终于上了岗上,风一吹,飞虫就顺风吹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