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节
作者:开盖有奖      更新:2021-03-27 19:44      字数:4723
  可我批评你不是为了让你冷静是为了让你替自己辩解,为了让你给我们一个坚实的理由给我信心。噢,我总是这样,曲里拐弯,弄巧成拙,聪明反被聪明误。耳边,他继续在说。
  “九江分手之后,多少次了,想跟你联系,有几次,电话号码都拨了,又放了。想,不行。如果你现在家庭和睦还好,你是这样一种情况,我又是这样一种情况,何必呢?”
  他讲这些话时我一直埋头看画报,越埋越深,两只手悄悄挪到了画报上面,以隔住那狂奔不止的泪。感觉到他站了起来,他起来前有一段相当长的静默,但也许只有几秒,就像刚才他打开写字台柜门后的那一瞬定格。然后显然是他决定了,而只要是他决定了,行动就果断而且流畅。他向我走来……我期待着,全身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肌纤维甚至每一根骨骼,都开始颤栗,唯有紧紧咬住牙关攥紧双拳,避免着自己的过分失态。他向我走来……
  “报告!”
  我被从梦中惊醒,他大约也是同样,在我迅速抹去脸上泪水的同时,也站定了,淡淡说道:“进来。”
  来人是赵吉树,说“有个事想跟师长汇报一下”,同时对我的在场表示出了明显的有所不便。当姜士安让他明天再说时,他低低叫了声:“师长!”声音里带着恳求,但更多的,是顾不上什么了的执拗。我知道我必得走了,起身,嘟囔了几句什么,离开了姜士安的办公室。
  门外,小
  公务员一个人静静伫立在他的位置上,见我出来,忙迎过来,要给我拿包送我回去。我谢了他,沿着洁净、安静的长廊向外走,拐弯,下楼。出门时门口卫兵向我敬礼。我还了礼,在迈下师部大楼台阶的时候,营区里响起了悠长深远的熄灯号。这就是他的环境,他的天地,再度置身其间,才感到刚才的那段激情仿佛一支乐曲里的一个完全不谐和音,一个极不真实的梦境。
  我在静静的营区里流连,师直通信连、侦察连所有宿舍的窗口都熄了灯了,阒无人声……两个巡逻哨兵迎面走来,饶是在夜间,仍然挺胸摆臂,步履铿锵,如同走在队列里……师机关军官宿舍灯光依旧,楼门口时而有人进出。楼后是一片秋后才平整出的开阔地,为达绿化要求,被别出心裁地撒上了麦种,令它在冬日里一片油绿与草坪无二,开春后,再除掉麦苗种草。在这个地方,只要有要求,就能见结果。……我信马由缰走进一个窄窄的通道,突然,阴影里闪出一个人来,同时听这人道:“请问首长找谁?”才发现已不知不觉来到了师首长宿舍的区域,面前站着的,是在这个区域值勤的哨兵。同时才发现我是想去姜士安家的,即使他不在,看看他的家,看看陈秀得,看看跟他有着亲密关系的一切不论什么——刚刚分手,就开始想念!但是没有人带领没有接到通知眼前这个小哨兵断然不会放我进去,于是,只得放弃,原路退回。……再次路过师部办公大楼时我抬头向二层姜士安办公室的窗口望去,已经熄了灯了。回到招待所,师部的那个小公务员正在房间门口等我,我走的时候把本子、录音机落下了,师长让他给我送来。
  大校的女儿 第五部分(33)
  我是在上床后,在熄了灯后,才发现我的录音机没有关,标志处于录音状态的小绿灯在夜暗中闪闪发亮。那是一个微型数码录音机,灵敏度极高,可持续录音八个小时,它于无意中录下了赵吉树和姜士安的对话,让我知道了赵吉树的故事。
  赵吉树的故事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去掉枝节叶蔓,其主干同所有这类故事相似:他同一个他妻子之外的女人相爱,被这个女人的丈夫发现了。日前,这位丈夫向他索要三十万元的精神赔偿费,否则,就将赵吉树写给他妻子的情书复印了寄给部队各级领导直至中央军委。我想只要有一点可能,赵吉树都愿选择前者以息事宁人。但没有可能。就算可以讨价还价,砍掉一半,还有十五万。他一月工资才一千多点,妻子从农村随军来后在团的小卖部上班,巴掌大的个小卖部,安排了六个售货员,其他五个也都是随军来的家属,六个人一齐上班站都站不开,于是分成了上、下、晚三个班,轮着上,有饭大伙匀着吃的意思,其工资自然寥寥无几,更不要说夫妻俩还有一个正上小学的孩子。向这样的一个家庭索要三十万,简直愚蠢。敲诈也需要调查研究实事求是掌握分寸,需要智慧,否则只能是适得其反。
  姜士安听完这件事后的第一个反应是愤怒:“一分钱也不准给他!这是个流氓!社会渣滓!给他一次就有二次,一分不给!”第二个反应是生气,“你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最出格的,抱你吻你……”
  “偶尔出点儿格,走走火,改了就是。你说你写什么信呢!还是工作压力不够,闲的!”
  “……她非要让写。每封信都说让她看后烧掉,她都说烧了,结果没烧。”说到这赵吉树声音里流露出埋怨,“她留着那些信干吗?看完了不就完了吗?早烧了何至于有这么些麻烦!”
  “她现在什么态度?”
  “坚决不让我给他钱——我也没钱给——还说,正好。”
  “什么意思?”
  “彻底闹开了呗。
  离婚,转业,跟她结婚。……简直可笑!趁早死了这个心!跟她结婚?做梦!绝无这个可能!”赵吉树恨声不断。
  “家属知道了吗?”
  “知道了……”
  姜士安火了:“赵吉树我早就发现你苗头不对,骄傲自大,狂!人一旦骄傲了,没有不出事的!是哪本书上谁说的来着?在军队工作,前头不准翘鸡巴,后头不准翘尾巴,谁翘砍谁,翘什么砍什么——”说到这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警觉、冷酷,“说实话,你到底干了没有?”
  “绝对没有!”
  “好!不就是几封信吗,让他寄!”
  “丢人啊……”
  “现在想到丢人了?……敢做敢当,没什么大不了的!信寄来了也只是领导掌握,你该工作工作。”
  这话对于困境中的赵吉树无疑是最大的安慰是他最需要的承诺,但他并没有过多表露什么,只低低地道:“是。”
  “做好家属工作,别让她跟着凑热闹,要顾全大局。”
  “是。”
  “回去吧。好好工作。部队不要出事。”
  “是。”
  直到离开,赵吉树没有一个“谢”字,但我知道,从此后,这个年轻军官会永远记住他的师长,不论何时何地,忠诚不贰。
  ……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住的是套间,有着一张大双人床,足有一米八宽。在广东的宾馆我曾睡过比这还宽的床,两米见方。但是不管床多宽大,我永远只靠一边睡等于睡单人床一样,因为这样离床头柜近,取放水杯啊安定啊发卡啊等碎物比较方便,上下床也方便。我们单位一个女演员说是离婚后简直不敢一个人睡双人床,觉着是一种身心的双重折磨,我就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不管睡什么样的床,宽的窄的软的硬的,心如止水。
  有一本《 近义词分类 》里把“心如止水”和“心如枯井”划成了一类,很让我觉着荒唐。心如枯井是一种消极的人生状态,心如止水则是在有了足够的经验阅历智慧后方可达到的人生境界,是另外一种形式的丰富。
  大校的女儿 第五部分(34)
  不久前彭湛提出复婚,也许是年龄渐渐大了的缘故,近来通话时他常常会流露出一种伤感,那次提出复婚时就说:我们年龄都不小了,做个伴儿吧,少年夫妻老来伴儿。……我在心里叹息,这人都结了三次婚了怎么还搞不懂婚姻是什么呢?做伴岂是那么容易做的?仅仅因为老了而要去的那种地方应当是敬老院,我这儿不是。我跟他开玩笑说你是不是跟小吕吵架了一时想不开啦啊?是不是喝酒又喝多了啊?还很想问问他这事小吕知不知道,听意思他们尚未离婚,还没离婚就去跟别人谈结婚,像做生意,找好了下家再辞上家,以求万无一失,未免不够意思。当然后一层意思我没有说,怕他误会。我只用一连串的“啊啊啊”“哈哈哈”就把这重大建议搪塞了过去,只字不提心里的想法不提从前的恩恩怨怨。从前曾经多少次我想有恰当时机一定要把那一切跟他掰扯清楚,而今却能够做到一笑置之。
  不仅是不想跟彭湛结婚,是不想结婚。我觉着我这样很好,有一份喜欢的工作,有足够用了的收入,有一个自己理想中的孩子,平静充实。有人说那你到老了怎么办呀,到孩子大了离开了家你怎么办?我说到那时再说那时的话嘛,反正总不能为这个就请一个男人来家里吧,给他做饭给他洗衣服跟他统一思想统一步伐统一晚饭吃白菜还是吃萝卜,为了一个未知的将来牺牲了现在。生命中的每一段应当是平等的。不料今日,积十余年经验阅历淬炼而成的理论、理智、人生信念,在姜士安的面前轰然崩塌。
  我想结婚。
  年轻时爱上人的时候,脑子里遐想联翩萦绕不去的是“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的优美浪漫,以及“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奋不顾身壮丽苍茫;中年时爱上人的时候,脑子遐想联翩萦绕不去的就是结婚了,以及结婚后那种种最家常的事情:一块吃饭,散步,看电视,一块躺在一张如身下这般宽宽大大的床上睡觉,相拥而眠。这里面绝没有什么色情的期待——有也不为过,但我的确没有——我只是想闭上眼睛,偎着他,做他的家属,充分享受一个女人所能从男人那里得到的温暖,安宁,保障,依赖。我再也不要劳累,不要焦虑,不要为了钱为了安身立命去写东西写得胃黏膜广泛出血。那段日子我胃痛得腰都直不起了却还是得窝在电脑前写、写、写,实在受不住就灌一个热水袋绑在胃上,由此想起了焦裕禄,暗自苦笑时蓦然一怔:我会不会也是患了——癌?一直不愿意去
  医院,太远,太麻烦,太费时间,这时却不得不去。一想到极有可能是癌便热泪盈眶,我是不怕死的,从小就不怕,但我的海辰怎么办呢?一连跑了三趟医院才做上了胃镜,三位医生盯着显示屏上我的蠕动着的色彩鲜艳的胃嘀咕了许久,令昏昏沉沉中的我想,大约是了。却没有感到悲哀,只觉着累,累得意志消沉。这时一个医生扭过脸来问我:你平时是不是喝酒太多?心里一阵轻松——听这意思不像是癌——赶紧摇头,倘不是嘴里插着根穿过食道直通到胃里面去了的硬皮管子没法说话,我还会进一步告诉他,我不仅没有喝得太多而且滴酒不沾而且对酒深恶痛绝。都说不抽烟不喝酒算不上男人,但在我的标准里,能做到不抽烟不喝酒的男人才是男人。这需要意志,毅力,需要内心的充实和坚定的目标。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我这种激烈极端的看法是由于了我生活中的两个男人,彭湛和姜士安。像前者的,就是不好;像后者的,就是好,线条简洁明确直截了当非此即彼没有中间地带,思路如同儿童。
  曾经自我评价非常坚强,看到因为男人的离去就哭哭啼啼的怨妇从心底里瞧她们不起,怎么离了男人就不能过了?男人离了女人不行,女人离了男人大大地可以,我不就是一个例子?倘若不是因为没有可能,不是因为还有些廉耻,我定会把自己作为妇女自强自立自尊自爱的“四自”楷模高高树起竭尽宣扬。
  我坚强地独往独来着,不诉苦,不喊痛,大小困难,自己承当,大到搬家
  装修,小到海辰摔了腿我背着他走上下六楼,那时他的体重已经和我相仿。与男性同事男性朋友照常往来,却从不对其中的任何一个寄予希望请求帮助。也曾有人给介绍对象或建议去婚姻介绍所试试,亦不见不去。单身十余年来我工作学习带孩子干家务目不斜视心不旁骛,以至于单位里流言四起,最集中的一个说法就是:她对男人从根本上就没有兴趣,没有欲望,她结婚也只是为了要一个孩子。我想幸亏申申及时地出了国北京我再也没有什么腻在一块分不开的女友,否则,还不得让人说成是
  同性恋者?
  大校的女儿 第五部分(35)
  一次失败的婚姻一个失望的男人沉重地打击了我,使我从此对婚姻对男人望而却步,再无一点勇气、精力、体力重来一遍,如同受了伤的蜗牛,只能把柔软无抵抗的身躯缩进壳里再不露头。我徒具了一个坚强的外表,精神深处,比一般女人都要敏感,要脆弱,要容易受伤且不易愈合。
  从前申申一再批评我缺少女人味儿,使我一度对自己非常失望,索性也就死了那心破罐子破摔本色而对,哪里知道本色竟也是可以改变的,好比海的色彩可以随着天的色彩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