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节
作者:开盖有奖      更新:2021-03-27 19:43      字数:4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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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春寒料峭的,只穿一身牛仔,上衣还敞着口,露出里面的衬衫,毛衣都没穿;头发大概经摩丝处理过,全部冲天竖着,给人的感觉是他不仅不冷,还很热,总之是一副身体好没头脑的傻小子模样。几句话交谈下来,便发现他对彭湛和我是何关系浑然不知。比如,当我把那包旧衣服打开来的时候,感到他愣了愣,咕噜一句:“怎么是一些旧衣服!”带着点不满,大老远的让人背着一包颇有些分量的旧衣服跑来跑去,也太有点拿着劳动力不当劳动力了。他使我觉着有点好笑,也好奇,不知彭湛跟他介绍我时是怎么说的,“陌生的远房亲戚”?非常理解彭湛的掩饰和伪装:一个富有的、正值成熟年龄的单身男子,一个人带着一个幼小的孩子,独来独往风雨沧桑,这是怎样浪漫、神秘、感人至深、魅力无限的形象,哪里还容得了我和海辰这样的婆婆妈妈这样的累赘嗦这样的污点和障碍了?他同时还拿定了我不会跟人拆穿他:你不认我我不认你,苦死不做弃妇,虚荣心高于一切——知妻莫过夫。可惜彭湛百密一疏,这傻小子既能为他利用,就也可以为我利用。与彭湛相反,我非常非常想知道他那边的情况,经济状况,还有——姑且可以说是感情状况吧,我是这样问的:
  大校的女儿 第四部分(20)
  “彭湛什么时候结婚?”
  这是从心理学上学得的一招,提问不问第一句,如,“他有女朋友了吧?”或“他和他女朋友关系怎么样了?”一概不问,而是直接从第二句问起,让对方在不摸深浅措手不及中将实话说出。
  傻小子道:“没听说他要结婚啊,还早了点吧,才认识不多久。”
  我愣了愣:“怎么叫‘不多久’?都认识一年多了!”又摆摆手,“噢,你可能不知道。”
  傻小子果然中计,叫了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谁知道?那女的是我中学同学!”
  他的中学同学!我盯着他问:“你多大了?”
  “二十一。那女的跟我同岁,姓吕,双口吕。”
  就是说又换了。三十多的换成了二十多的,刘换成了吕。但是仅凭年龄不一定就说明吕比刘强,我便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这位同学肯定长得不错了?要不然像彭湛这样的抢手货……”
  没等我说完,傻小子便悻悻地道:“‘抢手货’?够当她爹的了!现在的女孩儿一个字,贱!”
  这就等于承认了那女孩儿长得也不错。霎时间,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儿在我脑海里诞生:面孔如玉,长发飘飘,细嫩的小手插在彭湛有力的臂弯里,形同小鸟依偎着它的那棵大树……我不由怒从中来:男人的艳遇永远和他的事业成正比,这是一条铁的规律,毫无疑问,彭湛现在蒸蒸日上如日中天,却好意思只给海辰一些旧衣服和廉价的汽车玩具,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决定起诉他,通过法律手段来取得海辰和我的合法权益。他若有一百万,别客气,拿一半出来;他若有一千万,我们就得要到五百万。当然,从此后,他和我们的关系也就算完了,换句话说,海辰就别再想有爸爸了,可是,要真的能要来五百万哪怕五十万,也值。还是那句话,什么都可以交换,只要价格合适。我不会为了每月几百块的抚养费去逼他,但是当面对几十万几百万的时候,就得另当别论。那一阵我刚刚接了一部电视剧,海辰的终于走出家门使我终于有了写作的环境和心境。这部电视剧倘能如期完成投入拍摄,我便可以得到相当于我几年工资总和的一笔稿酬。那小伙子走后,我冷静下来将这所有的事通盘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先把电视剧写完再说,比较起打官司来,毕竟这是一件可以为我掌握的事情。
  电视剧写完预期需要四个月,在接近尾声的时候,彭湛不期而至。
  是上午,我把海辰送去幼儿园,回来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泡上一杯“立顿”红茶,端着来到光线明亮的写字台前。这是一天里我最喜爱的时刻,楼里上班的上学的都走了,到处静悄悄的,空间是我的,时间是我的,心情也是我的。我埋头书写,笔尖在纸上疾走,沙沙沙沙……
  叮咚!
  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坐着没动;叮咚,又是一下。谁?这个时候我家里从不来人,要来人也会有事先的约定。可能是走错了门的,我仍是不动静等门外那人的觉悟。叮咚!当第三声响起来时我站起身匆匆向外走。
  “找谁?”
  “是我。”
  我大吃一惊,开了门。
  是彭湛。胡子拉碴头发蓬乱,依然是双肩大背囊,当然不是从前那个,要时髦得多,外面有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口袋。大背囊半鼓半瘪,根据目测,里面除了他随身需要的生活日用品,不会再有什么别的。他先开的口。
  “海辰呢?”
  “上幼儿园了。”
  “都上幼儿园了……”他喃喃。
  我看着他,拼命猜想是不是他听说了我要跟他打官司的事,又想不可能啊,这事除了我自己我还没有跟任何别的人说过。他显然看出了我的猜疑,虽然不知猜的是什么,却还是解释了。
  “我来北京办事,来看看。”
  我把他让进屋来,猜疑过后,掠过心头的便是狂喜,那狂喜一浪高过一浪在心头涌动:海辰终于可以看到一个真实的而不是虚拟的爸爸了!
  大校的女儿 第四部分(21)
  ……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啊吹着我们,我们像小鸟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风儿吹,鸟儿唱,我心中鸣响着如歌的行板,脚下踏着风般云般轻盈的步子,来到了幼儿园婴二班。婴二班的孩子们正在吃午饭,大米饭、紫菜汤、肉丸子和小白菜。老师走来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来接海辰回家,他爸爸从兰州来看他了。我想过要把音量、语调控制得谦虚、得当,却不料话一出口还是惊动了一屋子的小食客,齐刷刷扭过小脸来,看这边是谁在大声嚷嚷。老师好心建议说吃了饭再让孩子走吧省得你们还得给他另弄。我连道不用了不用了他爸爸已经在家里给他做着了。
  ……
  曾经想象过多少次父子相见的情景:扑过去,拥抱,深情地呼唤……一概没有。上楼后,我把海辰放到地上,推开门,让他自己先进去。彭湛听到动静已在门厅里等候。海辰进门后便站住了,仰脸看着对面这个大大的男人,片刻后,把握十足地、心平气和地叫了一声:“爸爸。”
  彭湛走过去,蹲下来,端详着眼前这个陌生、可爱的小人儿。海辰是可爱的,小梅三年前的预测一点不错。眼睛乌亮( 只是再大一点就更好了 ),鼻梁笔直,刚出生时屡遭非议的嘴现在出落得无可挑剔,不论是形状、大小、厚度还是颜色,那颜色只有一个词可以恰当形容:鲜红欲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鲜红欲滴。单位上一个女演员为了嘴唇的永远鲜红曾忍痛文唇,回来后整整一周,一张嘴肿得像个鸡肛门,自我安慰道好了就好了,以后上饭店吃饭,啃骨头都不怕了。却不料过了才一个月,上上去的颜色就褪了至少一半,鲜红变成了粉红,且滞涩无光,出门还是得涂口红,涂了口红吃饭喝水就还是得小小心心,啃骨头的事自然是想都不要再想。她羡慕死海辰了,人前人后地为我们做广告,说是:“海辰牌”口红,永不脱色,世界唯一!
  ……饭已在圆桌上摆好,现成的煎带鱼和卤蛋在
  微波炉里热过了,彭湛另下的面条,炒了个莴苣。小梅一走等于减少了一大块开支,加上我开始写东西有了一点额外收入,家里的生活水平已达到了大众水平。卤蛋是同肉一块煮的,煮得便有些老,彭湛不当心被蛋黄噎住,呛得咳了两声,海辰看着我说:“爸爸感冒了。”
  “是蛋黄呛的。……鸡蛋煮得有点老了。”我说。
  “妈妈以后你煮年轻一点,好吗?”
  彭湛愣了愣,明白过来后,一把把海辰抱过去搂在怀里使劲亲。海辰挣扎着躲开了那张满是胡碴儿的脸,然后就保持着一定距离细细研究。长这么大他接触过的只是女性的脸,男性的脸使他感到新鲜。他看了一会儿,伸出一只小手去摸,摸那上面的胡子,经过一番研究显然是有了某种把握,转脸看我,笑嘻嘻道:“胡子。”
  “胡子扎疼不疼?”彭湛问他。
  “疼。”他老老实实答道,遂又反问,“你疼不疼?”
  彭湛这回是真不明白了,愣愣看海辰,不知该如何作答。海辰很耐心地向他指出:“胡子从你的肉里扎出来,你疼不疼?”
  彭湛放声大笑,海辰也不搞搞清楚他爹是为了什么笑,就跟着咯咯咯地也笑了起来——真是个爱笑的小傻瓜啊——那咯咯咯的笑声低沉沙哑奶声奶气,与成年男子的粗犷洪亮交汇融和穿过我的耳膜直抵心里。我低头静静地为海辰择着鱼刺,心在那笑声里静静地融化,想:唉,此生我别无所求,此刻足矣。
  海辰睡了。我在厨房里洗碗,不知道他在房间里干什么。洗完碗扫地,扫完地擦桌子。看看再也没什么事可干的时候,就把排风扇卸下来,烧了开水,戴上橡皮手套,准备来一番大大的清洗。我不得不找些事做,没有了孩子,我和彭湛似乎就无话可说。一个人的时候心中积攒了无数的质问、谴责,一旦面对面了却又不知从何问起说起,或者说,不想再问再说,甚至,不想再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只要现在好,就好;只要海辰觉着好,就好。
  大校的女儿 第四部分(22)
  “海辰这孩子真是不错!”
  彭湛出现在厨房门口,当时我正用刷丝蘸去污粉擦排风扇扇叶上的腻油,专心致志毫无防备,因此,一直堵在心头的话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
  “下次来的时候想着给孩子带点礼物,随便什么。”
  他停了会儿:“我最近情况不好……”
  我停止了刷洗,瞪眼看他,不像假的:“怎么回事?”
  “具体就不说了吧。”我没吭声,他只好说,神情语调都像是梦呓:“一觉醒来,几万块就没了,再一觉醒来,又是几万,挡都挡不住,也不知道怎么挡。刚开始,还觉着心疼,到后来,就没感觉了,倦了,木了……”
  “那就早撤呀,还非要等到全部赔光?”
  “我也想早撤,撤不了。银行里你贷的款,别人还欠着你的钱,怎么撤?做生意像在
  高速公路上开车,不是想下就能下得来的,得有出口。”
  这么说是真的了。看他背倚厨房门框而立、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神情消沉疲乏的样子,突然发现,他出现在我这里的时候,总是他不得志的时候。意识到这点心里很是悲哀,为自己悲哀:看来我只能是为人分担痛苦而没有资格分享幸福了。忘了在哪本书上看到哪个专家说过,男人得意时需要宠着女人,这时的女人犹如他“锦上的花”;男人失意时需要靠着女人,这时的女人便是他“雪中的炭”。但这女人通常不会是一个人,一个人很难同时兼备“花”和“炭”的功能,“花”像女儿“炭”像母亲。我想只要可能,没有哪个女人不愿做“花”而去做“炭”,可惜想归想,真正做什么却由不得自己,那几乎是一种天赋,与生俱来。
  “你这次来北京是为了这事?”
  “死马当活马医吧。可能需要在这里住一段,住饭店,一天就是几百。”声音很低,犯了错误似的,让人不忍心再看他、再问他什么。
  我开始重新刷洗排风扇,嚓嚓嚓,边找一些别的话说:
  “你来北京,冉怎么办?”
  “家里有个人。”他含含糊糊道。若不是提前知道他家里确实“有个人”,听口气谁都会认为他说的这个人是保姆。
  “小吕吗?”不是有意让谁尴尬,只是想确认一下。
  “嗯。”
  就这么一声,没有意外,慌乱,连想问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好奇都没有。却感到并不是由于厚颜无耻,耍赖,浑不吝,而是一种……什么呢?一种心不在焉,一种这件事全不在心上了的淡漠,一种无所谓。就好比,天都要塌了时,谁也不会再在乎脸上脏不脏头发乱不乱;又好比,人都要死了时,谁也不会再顾及手指头上的一个小伤口一根小毛刺儿。什么情人妻子这种种婆婆妈妈的枝杈恩怨在面临崩溃的事业面前统统不值一提。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