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节
作者:随便看看      更新:2021-02-27 00:17      字数:4946
  曾微和含笑后倒,双袖故意往后齐甩,带倒一对宫灯。宫灯撞地,金架与地面接触,发出震颤响声。殿外的谢济听到,心惊不已,不顾禁卫们阻拦,强行推开殿门。
  谢济一只脚踏在门外,一只脚还在门外,亲眼见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被父皇击中,她本就单薄的身子像一片纸,又好像一只折翼的蝴蝶,后仰坠地。曾微和听见门响和脚步声,侧首望过来。她眼中的无助之色,揉碎了谢济的心。
  谢济大喊一声“微和”,跑过去抱住曾微和。她躺在他怀里,身子是从来没有过的柔软。谢济拼命摇她:“微和、微和!”没有回应,谢济伸指在曾微和鼻下一探,她已经没了气息。
  谢济朝皇帝大吼一声:“父皇!”
  他的父皇,杀了他的女人。
  谢济的两只眼睛很快红起来,赤色如血,他跪在地上,以一种仰视的姿态盯着皇帝。
  皇帝伸手抚了一下腹部,这个曾微和的掌风真是阴毒,肌理表面看起来没什么,骨肉却是钻心刺骨的疼。皇帝忍着疼,故作淡定对谢济道:“济大郎,你先起来,这事复杂,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谢济盯着皇帝,不出声。他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最不开心的事,就是别人都有爹,只有他没有。十岁以前,父皇还不是父皇,他每年只来看他一、两次,父皇不来的时候,家里的亲戚总嘲笑他们母子俩,母后总是抱着他哭。父皇来的时候,母后哭得更厉害。
  “父亲”这个词,总是伴随着眼泪的。
  谢济落下来泪,忽然又想到,自己和曾微和东躲西藏的日子里,连母后也不再联系他了。
  他被父皇母后抛弃了。
  谢济这么一想,万年俱灰,他目光环扫四周,觉得这金灿灿的太子东宫也没什么意思,日后换了天子金殿,也一样了无生趣。
  谢济却低下头,抓起曾微和的手,反复摩挲,心想:这世上真心牵挂他的,也就只曾微和一个。
  皇帝不知谢济心头所想,以为自己儿子还在伤心曾微和,便劝道:“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将来你会遇到千万个比她好的。”
  宫中不能带兵器,几个跟进来的御前禁卫,是唯几个佩了剑的。殿外投进来的阳光照在剑鞘上,反出亮眼的光。谢济心念一动,猛地扑过去,攥住剑柄,抽出一把剑来。
  “保护陛下!”禁卫们纷纷围住皇帝。
  皇帝吃惊,亦起了戒备之心,喊道:“济大郎。”皇帝又道:“勿伤太子!”
  皇帝这么一喊,四名本来打算上前擒拿谢济的禁卫,全都迟疑了脚步。
  谢济双手握住剑柄,朝天举着剑,脚步晃来晃去。皇帝以为谢济要做谋逆之举,斥道:“孽子,你打算做什么!”哪知话音未落,就见谢济忽然将剑倒置,剑锋朝下,径直戳入自己肚肠。
  皇 帝心中咯噔一下,好似什么东西碎了。忽然记起谢济是他第一个儿子,要不是因为这个儿子,皇帝后来也不会走到杀妻另娶那一步。最初那几年,为了保护这个儿子 不暴露,他藏着掩着,千辛万苦。他在会稽,见不到谢济,亦不能认这个儿子,所有的思念和珍惜,全都埋在心里,掖在怀里,哽在喉咙里。
  皇帝真情流露,禁不住跑向前去。皇帝一来,原本要上前搀扶谢济的禁卫齐齐退开,给皇帝让出一条道路。皇帝在谢济背后蹲下,关切道:“济大郎,你有没有事?来人,速宣御——”
  一个“医”字还未出口,本来插在谢济肚上的那把剑,竟刺入皇帝右肋。
  皇帝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一来,谢济这招是怎么出的?手法快如鬼魅,连皇帝这样的高手也未能看清。二来,他的儿子亲手杀了他?
  皇帝身子不敢动,怕扯动刺入骨肉内的剑锋,再添划伤。皇帝只能转动眼珠,下瞟自己的伤口:还好,是右肋,没有伤及心脏。
  谢济吞吐道:“父、父皇。”谢济好像吓到了,又好像清醒了。
  皇帝一手捂住肋上伤口,涌出的血透过指缝,涓涓往外渗。另一只手则毫不犹豫起掌,先击在谢济左胸,继而上抬,抓住谢济天灵盖往下按,冷漠道:“留你何用!”
  ☆、第51章 鸦鬓娇颜(十一)
  皇帝听见清脆一声,愣住;滞住动作。他茫然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还伸指在谢济鼻下探了探,许久才明白过来:下手重了;他把自己儿子杀了。
  谏官会怎么参他?史官会怎么写他?
  还得找个理由替自己开脱。
  许久;皇帝发出两声笑,不知道是在笑什么。听在暗卫们耳中,均觉得格外恕?br />
  外头有内侍跑过来;与守在殿外的暗卫耳语,似乎是有什么事情要禀报。暗卫踌躇半响,上前向皇帝跪奏道:“陛下,皇后娘娘似是正往东宫赶来。”
  皇帝捂着伤站直;道:“宣御医。”先给自己治伤。皇帝又道:“将殿内清理干净。”
  “那皇后娘娘那边呢?”
  皇帝道:“倘若她来了,就让她进来。”该来的总是会来,皇帝并不逃避。只是他不明白,一直以来,日子都过得顺利祥和,怎么各种坏事仿佛事先商量好的,突然接踵而至?
  就好像谁扯断了线,原本穿着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
  皇后急匆匆往东宫赶,每走一步,她的心都要上下跳两下。上跳,是担心儿子谢济的安危,下沉,是在想她怎么这样傻。
  傻到乖乖住在中宫里,竟不知道,被枕边人蒙蔽了实情。
  已经十二月二十七了,皇后还念着,这都入年了,怎么苏家都没有人来看看她?皇后赏赐礼物给苏家,派出去的内侍回报,皆道礼物收到了,但苏家的人却没有回应。皇后询问皇帝,皇帝告诉她,苏钟还在永州造反,苏铮叛逃去北狄,苏钊则正在带兵征讨他的两位同族兄弟。
  皇后竟信以为真,甚至生了两、三分过意不去——因为这愧意,数月来,但凡皇帝临幸中宫,皇后都使出全力伺候。
  直到今天早上,几位年轻宫人坐在台阶上,争论是汉王英俊还是周将军温柔,皇后才从她们的只言片语中,听出征狄破虏的不是苏钊,而是谢致和周峦。
  苏钊哪里去了?皇帝何故瞒她?
  皇后是个该聪明时糊涂的人,到了这个时候,才醒悟:皇帝之前的承诺有假,他还是拿苏钊问了罪,苏家诸人十有八、九已下狱。
  皇后又是个该糊涂时却聪明的人,背着皇帝去查了天牢。一查之下,皇后心头犹如炭炙火烧,燎成了一片荒芜:苏家的人全被斩了!
  皇后觉得很难受,就好像鲠了一块长且锐利的刺在胸腔内。皇后不顾皇帝尚在金殿问政,亦不顾宫人内侍阻拦,就急切切往金殿冲,她非要把这根“刺”吐出来,当着谢景的面问一问:十年夫妻,他怎能欺瞒无情至此?!
  皇后走到一半,得知消息,皇帝已经离开金殿,去了东宫——因为太子和许国夫人被抓回来了。
  皇后的心陡然就悬了起来,差点呼吸不稳,当场晕厥。皇后把手搭在两侧宫人的手上,稳住心神,自言自语:“快,本宫要速去见济大郎。”越走越慌,竟然还绊了一跤。
  冥冥之中似有预感,皇后本来是走的大道,该往正门进的,她却心底忽沉,本能地转了方向,改经小道,去往右边偏殿的侧门。一帮子中宫的宫人跟着改掉,哗啦全调转方向。
  八个暗卫抬着两样东西要出门,正巧被皇后堵在门前。
  皇后喝道:“站住!”又询问:“你们抬的是什么东西?”
  暗卫们皆垂眼不答,齐齐单膝跪下,殿内若死水沉寂。
  皇后便自己观察:两样东西皆用锦缎裹得严严实实,形状修长,看轮廓……像是尸体。她眼皮一跳,身子前倾,差点再栽一跤。
  身旁的内侍眼疾手快,扶住皇后:“娘娘仔细脚下。”
  皇后吸了许多口气,终于鼓足勇气,命道:“你们把这锦缎除去,本宫要瞧瞧,裹的是什么东西?”
  暗卫们仍垂着眼,仿佛全是聋子,不前行,却也不遵从皇后的命令。
  皇后躁起来,囔道:“你们都是石雕木刻的嘛!”她上前提了距离最近的暗卫一脚,正踢在他膝上。
  暗卫任踢任踹,亦不吭一声。
  皇后自己上前,两手去扒锦缎,就好似襁褓中扒开婴儿的脸,锦缎中露出曾微和的面庞来。
  许国夫人死去已久,嘴角旋起,似哭似笑,分外诡异。
  皇后瞧见这是具曾微和的尸体,僵硬转头,望向另外一具,心绝望了一半。从前,她未婚先孕,随夫君造反,当皇后,除去后宫对手……都志得意满,从来不慌的。这会却突然没了勇气,不敢去扒另外一具裹着的锦缎。
  皇后吞咽了四五口,轻声命令身后内侍:“你替本宫,去把那边那具的脸扒开。”尾音几近游丝,内侍没听清,猜测一番,方才去扒另外那一具。
  锦缎左右扒开,很快露出谢济的面容来。
  “啊呀!”内侍不可控地尖叫出来,皇后身后的宫人内侍立刻跪了一地。
  八名暗卫一直是跪着的,此刻殿内只有皇后一人独伫,睁着眼,微抬着下巴,泪流满面。
  哭了一会,皇后悄无声息地走近谢济,见他头上有伤,血已凝固,皇后明了了大半。
  皇后不发一言,转身离去,身后跪着的宫人内侍没有得到允许,皆不敢起来。皇后一人若鬼似魅,飘进寝殿。
  宫人端着金盆温水,正在伺候皇帝洗手。皇帝听见声响,转头瞄见皇后,他似乎并不慌张,也不急切,双手在御巾上擦拭干净,才走过来,对皇后道:“梓潼,你来了。”
  寻常言语,带两三分关切。
  皇后流着泪笑道:“好父皇,好父亲!”
  皇帝静静地注视着皇后,心里浮起几丝惆怅:今时今日,他和苏妍妍,夫妻也算是做到头了。
  亦或者说,自斩苏钊那一刻起,两人就夫妻缘尽了。
  皇帝安慰皇后:“济大郎不孝,我们还有深二郎。”心里想的却是袁宝林和蔡修仪俱有孕,他不愁无后。
  “陛下,臣妾和你做了十年夫妻……你怎么这样狠心无情?看在我们十年夫妻的份上,陛下竟对臣妾的家人下得去手?陛下曾经许诺过臣妾的那些话呢?”皇后接连二三的质问,却觉得怎么问,都不能抒发胸中憋着的那口气:“陛下,十年夫妻啊,你欺我、瞒我、骗我至此!”
  皇后昂首:“十年夫妻,陛下,你可曾真心待过我?”
  皇帝心里想着,他对她自然有真心。
  但皇后的语气太过于硬,皇帝听着听着就烦躁起来,再转念一想,就因为同苏妍妍做了夫妻,才有了孽子谢济!皇帝不由出口道:“够了,十年夫妻又如何?!朕同常蕙心也做过十年夫妻,还不是杀了她!”
  此话一出,皇帝张着的唇合不上,自己也吃惊,怎么就说了出来?
  皇帝放眼四周,心想,这些长着耳朵的宫人内侍,皆留不得了。
  皇后却没想那么多,一心念的,都是从年少到中年唯一喜欢的那个男人,负了她。皇后哂笑:“陛下这么说,是要杀了臣妾吗?”她气不过,补充道:“就像除去臣妾儿子,兄长那样。”
  杀掉亲子,皇帝心中有愧。但他不觉得除去苏氏兄弟有错,皇帝纠正道:“莫提你那些兄长,是他们自己不争气!”
  皇 后心冷,扯着嘴角笑道:“是,我的兄长们是不争气。”昔年苏家几番争论,数句私语,本该人人烂在肚子里,不告诉皇帝。这会撕破了脸皮,皇后也不管不顾了, 将当年的非议拿到明面上说:“我的兄长们不晓得自立为尊,反倒扶着别人登帝位,帝位到手,就被别人砍去了脑袋!”皇后觉得自己真傻,一心一意搭上全家,辅 佐谢景登位,还天真的以为,世上最大的荣耀莫过于夫君和儿子皆是帝王。
  皇后转念又想到,苏铮出征前对她说的那些话。皇帝这般薄待苏铮,苏铮却还想着帮皇帝掩住当年与狄人密签的卖国协议,替皇帝抗下黑锅。皇后不由道:“铮哥直到出征,都始终忠心耿耿为陛下着想,舍自己清名,替陛下擦干净黑污!”
  闻此言,皇帝猛然抬头,直对上皇后双眸。只一眼,皇帝便看出来,皇后知道他当年同狄人密签了协议。
  她连这事都知道了?是苏铮告诉她的?她在替苏铮打抱不平?皇帝忽然又记起佛手钏的事,心头不是滋味。
  不是醋意,就是感觉别人动了自己的东西,这东西还跟着别人跑了,不舒服。
  皇帝目光冷却:“梓潼,你随深二郎去梧州吧。”
  皇后伫在原地,将皇帝这句话过了一遍,明白皇帝的意思是要废后,将谢深远封梧州。
  梧州地处偏僻西南,多雾障,多虫蚁,只有流放的罪臣,发配的犯人才会被贬去梧州。
  昔日是哪位多情郎君,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