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作者:随便看看      更新:2021-02-27 00:17      字数:4763
  皇帝突然间就把夜晚召见汉王的事同皇后说了。说完,皇帝叹自己的心软:“朕每每瞧见遂志,便忆起父母重托,兄弟骨血,心中不忍,对他发不起来脾气。唉,总是好纵容他。”
  皇后比皇帝矮一个头,身高只齐皇帝的肩膀。她低头为皇帝解衣,整个人就仿佛依偎在皇帝怀里,从皇帝的视线里看过去,只能望见皇后乌黑的发髻,和当中插的凤凰金簪。
  不见皇后面目,只闻其声道:“是臣妾教导大郎无方,让陛下忧虑了。”
  皇帝双眸一沉,犹如和煦晴空中骤来一朵乌云。
  皇后慕然抬起头来,对视着皇帝道:“景郎,今夜大郎来我这里,无意闲谈,已将晌午时他对你的抱怨,俱说与我听。”
  今日晌午,正值祭祀行到第三道程序,太子谢济听闻比只比他大四岁的二皇叔,不仅不用来参加郊祀,而且还去狩猎了……狩猎啊,多有趣!太子私下向皇帝抱怨:凭什么二叔可以玩,他却要在这里挨晒硬站数个时辰,天道不公。
  朝臣百姓如云,许是顾忌着非议,皇帝只简短轻斥了太子几句。
  ……
  皇帝紧盯着皇后,见她眸中并无躲闪虚假之意,俱是坦然诚挚,更兼有关切之意,方才缓缓道:“三吴胸无大志,腹内草莽,喜好胡闹,这些……朕都可以允之任之。三吴这个样子,对大郎来讲,未必不是好事。但他诱得大郎也想玩物丧志,便不应该了。”
  “恳请陛下宽恕大郎的罪过。”皇后赶紧下跪,凤裙裙尾着地,仿若绽开的一朵牡丹,“臣妾以后定会更加悉心地教养大郎。”
  皇帝轻叹:“这也不是你的错。朕已设法将三吴禁足。这些天,你莫要让大郎再去汉王府上,他们叔侄两感情淡了,以后自然再玩不到一处去了!”
  皇后仰望皇帝,轻柔劝道:“大郎明年大婚,有了媳妇定会懂事些,之前那些放在犬鹰上的心思,也该淡了。想着臣妾和陛下刚刚成婚那会……”皇后说着,稍斜了身子,她本就腰柔,这一斜之下犹如杨柳扭捏,看得人心头发热。
  皇帝弯腰握住皇后的手。
  皇后便借着皇帝的臂力站起来,莲足不稳,一摇晃,腰肢擦到了皇帝的腰肢,底下贴着,皇帝不由得腹下一紧。
  皇后悄悄回握皇帝的手,捏了捏他的掌心,皇帝终长松了一口气,叹道:“还是在梓潼这里,朕心里能稍微好受些。”许多梯己的话,也只能跟皇后说说。
  帝后相拥,入榻缠。绵,皇帝经年习武,虽年已不惑,却雄风不减。而皇后养育过二子,紧致稍减,皇帝久久用功,却无法攀到极乐一刻。皇帝脸色稍暗,但并未责怪皇后,反倒亲切抚慰,皇后感激,使出数项巧技,手口并用,终至巅峰。
  皇帝搂着皇后,一同平躺在榻上喘气。两个人身子皆是精。光,皇后将被子拉上来,盖住两人的身体,娇滴道:“更深露已重,景郎珍重龙体。”皇帝侧首,浅浅亲了她一口。
  少顷,皇帝轻柔提及:“最近许多朝臣给朕上奏,道我朝嗣脉不厚,建议朕择取端丽之姿,以充后宫。”
  皇后随口嗔道:“景郎九五之尊,还由得这些人去非议左右?”见皇帝的脸色晦暗不明,皇后赶紧改口:“虽乍听不悦耳,但细细思忖来,这些谏言倒是忠厚,陛下切莫恼他们犯颜直谏。臣妾后宫愚妇,不敢妄议前廷,但若是陛下心意,臣妾一定着办妥当。”
  皇帝沉吟,道:“如今朕心头一等一的大事乃是春闱,等放榜取贤后,就由梓潼主事选秀吧!”
  在皇帝心里,殿前的贤才能士,可远比后宫佳丽重要。
  ~
  三月春光,天气一日好过一日。天朗气清,空中悠悠飘着白云。
  谢致被皇帝禁了足,要到明日才可出府。近来,常蕙心与谢致都是通过客栈的常乐传通消息。平时无事,她就独自在城中走走,十数年过去,城中景物变化颇多,她还需逐一了解。
  早晨,常蕙心照例踏出客栈,正巧有一贩糖的小贩吆喝着从门前经过,小贩周遭围了好几圈眼馋的孩童,叽叽喳喳像一群小麻雀。
  常蕙心摇摇头:客栈背街,难得有这么吵。
  常蕙心从孩童旁边绕道走,一侧身,就仰望见二楼的风景。
  轩窗敞着,年轻的白衣书生坐在窗前桌边,开卷读书,对窗外的喧闹充耳不闻。
  他似此刻天上的白云一般无尘美好,却比白云更多一份安静。
  常蕙心不知不觉伫足。
  前些日子,常蕙心与谢致商议得太兴奋,心绪起伏,夜间久难入眠。她便起来走走,令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到了丑寅之时,仍见容桐住处烛光独亮。有一次,常蕙心走近细窥,隔着窗户,见容桐也似这般,专心备考,读到忘时忘物。
  因为内疚,常蕙心低头后退,没脸皮去打扰他。
  但今日实在奇怪,接连着的三场春闱全都考完了,下午就要放榜,他怎么还致志读书呢?
  常蕙心忍不住对着窗户喊了两声:“容公子,琴父!”
  容桐并未听见常蕙心唤他。
  心中有几丝痒痒的力量驱使着常蕙心,待到小贩和孩童们纠缠远去,她忽地踮脚跃起,飞上二楼。手抓着窗楹,又将窗楹当做座椅,就这么坐下,倚窗问容桐:“琴父,都考完了,你怎么还读得这么用心呢?”
  容桐陡然被吓住,差点后仰从椅子上摔下去,待看清是常蕙心,又觉是一阵清风吹进他敞开的心。容桐哑了,空张合双唇发不出声音:慧娘——
  ☆、明月逐来(六)
  常蕙心许久都没有见过像容桐这样傻气的人了,她心情大好,干脆翻身入房。
  容桐傻傻的,呢喃道:“哪有女子破窗而入的……”
  常蕙心扬头反问:“难道破窗而入只许男子?”
  容桐读圣贤书,从窗户里偷偷跑进去的男子,干的都是偷香窃玉之事……他自己想岔了,刹那红脸。
  常蕙心拣一张距容桐有一定距离的椅子坐下,将谈话重拉回正题:“我说琴父,春闱已经考完,你还这么用功做什么?”
  “以前未设科举时,我也嗜读啊。”容桐笑道,他稍稍垂头,有两三分不好意思:“当然,天子圣明开科设举,令我辈读书中生出一份念想,可以报国。”
  常蕙心的笑容僵住了,她偏过头去,避开容桐的目光,才敢问道:“琴父,你这次春闱……考得怎样?”她有一丁点小私心,期盼他考得不好,这样容桐落第了,她也不用内疚。但转念之间,常蕙心又鄙视自己的丑陋想法……矛盾挣扎,以至于随后容桐回答了什么,常蕙心均未听清。
  “慧娘!”
  常蕙心一个激灵,仰头见容桐已经踱近她身旁。
  她心虚,眨眼,“怎么了?”
  容桐颇憨,未察觉常蕙心的异样,问她:“方才你在想什么?我同你说话,你怎地一声也不应?”
  常蕙心仓惶抬头,冲口而出:“你同我说了甚么?”
  容桐脸一烫,“我说……你别笑我不知谦虚,我自认为这次春闱的题目不难,自己答的也有一定深度。前排的名次是不敢奢想,但……应该会中榜吧。”
  常蕙心心里“哐当”一声,一个声音暗自呐喊:完了,她毁了一个人!
  但是任由容桐中榜,将他卷入风波中,更毁他。
  出于补偿的心理,常蕙心思忖着要不要给容桐一大笔钱财,以便他今后四年备考用。
  “慧娘。”容桐低低地唤常蕙心,言语温吞:“我……其实今天放榜,我有一点紧张。下午就张榜公布了,我很迫切地想去看,但是又不敢去看,一想到要靠近榜单,心就跳个不停。慧娘,你能不能陪一同去?”其实,他可不是只有一点紧张,之前看书,手心出的汗都把纸页渍黄了。
  容桐诚恳道:“慧娘,和你相处了些时日,觉得你镇定沉稳远胜过我。你与我同去,我心中惶惶,许能稍安。”
  常蕙心站起身来,道:“那等会一起去吧。”同去看榜,容桐是心安,对她来讲,则是增添数倍愧疚煎熬。
  申时。
  春闱的红榜前站满了应试举子,容桐和常蕙心也立于榜前。常蕙心低着头,容桐则踮着脚,仰头看,成排的名字逐一读过,从上往下,反复数次,未见自己的名字。
  容桐低头讪笑:“竟然落第了。”他心思单纯,先是难过了一阵,继而认定是自己文章作得不够好。春闱人才济济,有许多举子才华远胜过自己。容桐再次抬头,竟用钦佩之色仰望这一期龙虎榜。
  容桐三分怅然,七分感叹:“我以前还以为自己书读得好,却原是坐井之蛙,不知大千世界才人多。”
  常蕙心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话全听进心里,无言以对。
  “有落第举子在京兆府门前击鼓,诉春闱不公,用情取舍!”一人传来消息,便如硬石掷于汤锅中,激得烫花四溅,举子间纷纷传开去。交头接耳多有私语,又似锅底添柴,烧得更旺。
  容桐诧异,皱眉道:“落第便是才学不如人,如何来的不公一说?”
  常蕙心不敢对视容桐的眼睛:“琴父,你……有没有想过春闱会有人舞弊?”
  “甚么?”容桐大惊:“还可以这样?科举以才学定夺名次,断然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傻得可以,直摇头道:“这击鼓名冤之人,真是万万要不得,不从自身上寻找原因,却错怪污蔑科场。”
  常蕙心张了张口,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
  容桐却转了目光,正巧望见远处的韦俊,喜色浮上面庞,上前招呼,“袭美,许久不见,恭贺你高中。你、我、一川三人,唯你卓绝。”
  韦俊却冷哼了一声,拂了拂袖子,似不愿与容桐交谈。
  容桐愕然,他自认为韦俊不是富贵既相忘之人,觉得蹊跷,便追问韦俊:“韦兄,你这是怎么了?”
  “哼,怎么了?你要去问问周峦!”
  “一川?”容桐更加困惑,今天从早晨起就没看见周峦的身影。周峦也没中榜,依他的个性,估计是跑哪家酒楼或是花街伤心去了。
  韦俊见容桐一副呆呆的模样,更恼,抖袖道:“京兆府前击鼓之人,便是你我的好贤弟周峦!”
  容桐骤然后退两步,身子没站稳,还是常蕙心伸手扶了他。她本是伫在他身后,无意前倾身子,望见容桐的五官都快拧到一处去了,似发了病症般痛苦。
  常蕙心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容桐许久挤出一句话:“慧娘,我好难受。”
  常蕙心不太能明白容桐的意思,便安抚他:“你别急,慢慢说。究竟怎么了?”
  “击鼓鸣冤的落第举子是周一川。”
  常蕙心含糊应了一声,这事,她数天前就知道了——或者说,她是主谋。
  “上京一路,除了你,我只认识了袭美、一川两人。他二人虽性子大相径庭,但皆不欺人。我信袭美,也信一川,一川击鼓……定有苦衷,可能……”容桐说着握紧拳头:“可能真有舞弊之事,我和他至交一场,理应去帮他。但是这样一来,袭美兄那里……”
  常蕙心听着容桐断断续续的言语,总算明白了:容桐这是纠结帮周峦还是韦俊?周峦和韦俊究竟谁对谁错?
  这么一点点小小矛盾,他就难以抉择。
  还有,他称周峦“至交”,其实谁真心把他当至交?
  常蕙心平视容桐,仿佛穿透岁月去望曾经的自己,她的眸色中添几分茫茫。
  容桐仍在自言自语:“这么庄重神圣的事,怎么会有舞弊呢……”三千世界,突生崩塌。
  容桐忽然推开常蕙心,大步前行。常蕙心急追上去,询问容桐要作什么。容桐锵然答道:“我信一川,若真有科场舞弊之事,我虽只为一庶民,也应匡扶正义。”
  常蕙心禁不住笑出声来:谢景的朝廷,还有正义?
  容桐回头,狠狠瞪了常蕙心一眼——羸弱又胆小的书生,第一次对她逞凶。
  常蕙心一楞,滞了脚步,终担心容桐安危,还是跟上去了。
  容桐急匆匆赶至京兆府,门前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周峦善交友,围观众人中不乏与他相熟的举子,但倘若上前相助周峦,万一官官相护,岂不受到牵连?反之,若上前阻拦谴责周峦,万一上头清明,真查下来,起不遭罪?
  因此无一人上前。
  独见周峦昂藏起身,挺立其背,双手各执一大槌,高举击鼓,声声绵长,叩问人心:“咚——咚——咚——”
  周峦似有内力,朗声充沛:“庶民周峦,状告春闱主审,礼部礼部侍郎袁涉之等一干人等,纵容参与春闱舞弊,用情取舍,徇私不公!”
  容桐心急如焚,拔步欲挤上前去,就听见人群议论纷纷,接着便有细尖的内侍喊道:“皇帝圣旨到——”
  ……
  元嘉三年,三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