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作者:博搏      更新:2021-02-27 00:15      字数:4789
  老吕不得不又说了第二次。
  这一次马三多听清了,听清了他就哈哈地笑了起来。他说:
  “老吕呀,你家的牛从亲戚家吆回来没有哇?是不是还没有拉回来?你知道不知道,要是春天的时候,你和老王还有老杨他们不管谁家借给我一头牛,今年我就和你们一样吃不饱肚子了。你们有牛你们种麦子去,你吃你们的麦子去,我没牛我就种洋芋。洋芋多好啊,煮着吃烧着吃都香喷喷的。当然了,白面吃起来更香,你们还是去吃你们的白面吧。你们心里比谁都清楚——洋芋总是比不上白面的。”
  老吕哭丧着脸说:“今年地里没啥收成哇,这你应该是知道的。”
  马三多用眼睛指了下米米,又看着老吕说:
  “老吕你还是学一学杨米米吧,她帮我挖一天洋芋,我给她十个洋芋的工钱,你能给我干些啥活哩?”
  老吕说:“十个对我来说太少了。”
  马三多说:“没想到老吕你还是个贪心的人呀,一天十个,十天就是十个十个,十个的十个是多少,你不会不知道吧?那样的话就不少了嘛。”
  这时候米米插话了,她拉起头巾抹了一把脸上渗出来的汗水对老吕说:
  “这些洋芋我帮马三多挖就足够了,老吕你还是走远一点吧,这儿用不着你搭手。”
  老吕又说:“马三多,你还是借给我三斗洋芋吧。”
  马三多说:“可是你拿啥还我哩?”
  老吕说:“我用麦子还,借你一斗洋芋我还你三斗麦子。”
  马三多说:“老吕你可不够实在啊,你明明已经没有麦子了,有麦子你就不用来找我借洋芋了,你看你这人可笑不可笑哇!”
  老吕说:“可我明年会有的啊,难道明年我还会没有一个好收成?”
  “那就等明年再来借我的洋芋吧!”
  说完马三多就意味深长地笑了。
  又过了两天,马三多家的洋芋就全部挖完了。最后一车洋芋拉进院子的时候,马三多和米米不约而同地躺在了高高的洋芋堆上,弥漫了整个屋子的洋芋香气,瞬间淹没了他们。
  马三多长长地呼吸着,眼睛盯着被烟熏得黑黝黝的屋顶,他觉得他的心里实实在在的,又空空荡荡的,他的身体仿佛一只巨大的皮口袋,被一股气流吹着,慢慢鼓了起来。他看见米米双手枕在头下,身体舒展在洋芋堆上,一丝混合着汗酸的奇异气味从她的身体里散发出来。她的两个妞妞将碎花布褂子高高顶起来,馒头一样十分夸张地挑逗着马三多的眼睛。
  马三多的心窝里突地窜出一股火,喉咙里紧跟着刷地喷出一股热流来。
  一闪身,马三多就准确地撩起了米米的花布褂儿,两只精美的大妞妞白鸽一般跳出来,它们没有来得及跳第二下就被一双大手捧住了,就像圣徒捧着稀世经卷。它们被捧起来的时候,依然在颤悠悠地晃动。
  惊魂未定的米米和马三多听见趴在洋芋堆上的马嘟嘟笑了,这个小崽子望着他们的动作,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米米给了马三多一巴掌。
  马三多挨了米米一巴掌之后,也咯咯咯地大笑起来。
  笑了一阵,马三多说:
  “米米你不知道啊,你身上其实长着两颗又大又软的好洋芋。”
  米米听了,脸就成了一只红透的柿子。
  第十九章
  马三多给二叔拉了一架子车洋芋送过去,二叔感动得差一点把眼泪淌出来。当杏花又朝马三多哼了一下鼻子的时候,马德仁毫不犹豫地抬手给了杏花一个大嘴巴,并且高声吼道:
  “还不给你哥倒碗水去。”
  话音未落,杏花就带着哭声跑出街门去了。
  有一个人去找队长。
  代二坐在自家的土炕上抽烟。他已经没有钱去买纸烟了,只能和老吕他们一样抽用废报纸卷的土旱烟。他面前放着一只黄色的木头烟盘,里面堆着褐色的烟丝和三指宽的报纸条。即使这样,他的烟也要比其他人的高级一些——他的烟丝里没有掺沙枣树叶子。所以代二假惺惺地开口让这个人也卷上一根的时候,这个人就毫不客气地粗粗卷了一只。
  这个人把烟卷好,抽了两口。把第三口烟喷出来的时候,他对代二说:
  “我没粮食了。”
  代二说:“哦,粮食我也没有了。我饿了就抽烟。”
  这个人说:“可我连烟都抽没了,饿了我就喝水。”
  “就是,喝水也是个好法子。”
  “这样一直喝下去可就不是个法子啦。”
  “我也没法子。”
  “可你是队长,你总不能看着我们都饿死吧。”这个人说。
  “上面都没啥办法,我一个鸡巴队长有啥办法。”代二说。
  “上面不行,你就近想想办法嘛。”来人说。
  “近处有办法?”代二说。
  “马三多给他二叔拉去一架子车洋芋哩。”来人说。
  “哦——”
  “马三多家的洋芋装满了两间房子哩。”来人说。
  “哦——”
  “还有满满一窑哩。” 来人说。
  “……”
  “他一个人加上刘巧兰的娃子马嘟嘟两个也吃不完。”来人说。
  “哦,我知道你说的是个啥意思了。”代二说。
  代二和那个人坐在炕上抽着烟盘算的时候,另外两个人已经来到马三多家里了。这两个人,一个是丁玉香的兄弟丁玉贵,一个是他的邻居。
  他们是从邻村赶来的。
  一见到马三多,丁玉贵就开门见山地说:
  “马三多,我们是来向你借洋芋的。等我们有了麦子,我们借你一斗洋芋,还你半斗麦子,我们给你立字据。”
  他的邻居也说:
  “就是,我们给你半斗麦子的高价,我们把字据给你立下。”
  马三多问:“你们那边也旱啦?麦子也没有收上?”
  丁玉贵说:“同吃一条河里的水,河里没水了,你们旱我们能不旱吗?”
  马三多把身子靠在卷起来的被子上,拍了拍光秃秃的肚皮说:
  “我的洋芋他妈的没有旱……我他妈的挖了两房子洋芋,哈哈哈……你们说要是再多挖上一些的话,我可往哪儿盛啊。”
  丁玉贵的邻居说:
  “所以我们来借你的洋芋了嘛!反正洋芋你多的是。”
  马三多这时候注意到了这个站在他面前对他说话的男人,他问:
  “你是谁?我好像不认识你啊。”
  丁玉贵说:
  “你是不认识他,他是我的邻居,他叫吴二斗。”
  丁玉贵的邻居也马上说:
  “我是他家邻居,我是叫吴二斗。”
  马三多想了想说:
  “吴二斗,多好听的名字,那就借一斗洋芋还两斗麦子吧。”
  丁玉贵和吴二斗面面相觑,惊得说不出话来。
  马三多见他们都不说话了,又解释说:
  “谁叫你叫吴二斗哩,你如果叫吴半斗,我就不说这话了。”
  代二来找马三多的时候,丁玉贵和吴二斗他们已经走了。他们没有从马三多那里借到洋芋。他们走的时候很失望,他们就张开嘴狠狠往肚子里吸飘在院子里的洋芋香气。把肚子吸满了,他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代二对马三多说:“我以队长的名义,来和你商量借洋芋的事。”
  他没有想到马三多一张口就说出了一斗洋芋两斗麦子的价钱,并且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这和代二心里盘算的一斗麦子三斗洋芋的价位相去太远了。
  想了想,代二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了口。马三多听了,向上挑了挑眼皮,朝天上看了看,什么也没有说。
  沙洼洼人发现了一个不小的秘密,那就是马三多多了一句口头禅——自从他的洋芋开满粉白色花朵的时候,马三多说话时不时就会蹦出“他妈的”三个字。一说他妈的,他的神情就立刻显得傲慢起来。那架势,完全是包产到户之前生产队长代二才有的牛皮烘烘的架势。
  代二把一斗洋芋两斗麦子的价格跟大家说了,大家都觉得这显然贵得离谱了。
  代二说:“马三多说了,现在就这行情。”
  大家说:“队长,那就借吧!邻村已经有人在打马三多家洋芋的主意了,再迟,怕两斗麦子也借不到洋芋了。”
  代二又跑了一趟,事情就谈妥了。
  沙洼洼每户人家都从马三多家借到了洋芋,米米热情地拿着一个小本子为马三多记账。借洋芋的场面十分热闹,有点像当年生产队分口粮的样子。这让当了一辈子生产队会计的刘歪脖远远地看到了,怅然若失。
  米米粗粗算了一笔账,来年收回的麦子,马三多就是躺着吃,十年也吃不完。
  米米说:“马三多;现在你已经是沙洼洼最有钱的人了。”
  马三多说:“你是不是算错了?”
  米米于是又重新开始算。
  算完一遍,米米说:
  “没错,你就是沙洼洼最有钱的人。”
  马三多还是表示不相信。
  米米又对他说:“因为有了粮食就等于有了钱啊。”
  马三多说:“那你给我再好好算一算。”
  米米最后一次精确地为马三多算完那笔账之后,冬天就来了。
  第二十章
  冬天是这样来到沙洼洼的——
  先是一场风把地上的东西都吹黄了,接着就得在屋子里生火,不生火就得整天焐在烧热的大炕上。屋边杨树梢头还有冻干了的树叶在不断地掉下来,半夜里,房顶上有沙沙的声音像雨点敲打着房皮。
  有了这些声音,马三多便常常在半夜里醒来。马三多是一个没有心事的人,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睡就睡。总之他的每一天都被大大小小的事情糊里糊涂地忙碌着。
  这个晚上的情形与以往大大地不同了。马三多先是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大草滩,一条明亮的河水将绿莹莹的草滩一刀劈开,绿色像水一样流淌着,一波一波地涌动。涌向戈壁,戈壁上连石头都变绿了。涌向远处的沙漠,沙漠立刻变成了绿野。在这无垠的绿野当中,马三多牵着刘巧兰的手,刘巧兰的另外一只手里,握着一把五颜六色的野花。他们走了一段,刘巧兰就坐在草地上不动了。她突然喊叫着说她肚子疼,可能要生了。还不等她把话说完,一声婴儿的啼哭就清晰地钻进了马三多的耳朵里。
  听到这一声啼哭的时候,马三多就从睡梦里醒来了。身边是马嘟嘟透明的呼吸声,屋外恼人的风声已经息了,屋子里漆黑一片。马三多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做了一个梦,这会儿,他已经从梦中醒来了。
  当又一声婴儿的哭声钻进他耳朵里的时候,马三多就发现刚才的那个梦其实它的一半并不是梦。又一声婴儿的啼哭从门缝里挤了进来,那声音仿佛被挤扁了。马三多突然又想到了刘巧兰,想到了刘巧兰生马嘟嘟时那血淋淋的场面。
  这样一想,马三多就起身坐了起来。
  天刚亮,马三多就抱着一张烂羊皮出门了。
  羊皮里裹着一个肤色鲜嫩的女婴,她的小巧显而易见地证明着母亲孕期缺乏营养。马三多从村东头向村西头喊:
  “你们谁家丢了一个娃娃,一个刚刚生出来的丫头?”
  “你们谁家丢了一个丫头——”
  “我拾了一个娃娃,快来看一看是你们谁家丢的呀。”
  “谁家丢了一个丫头啊你们?”
  ……
  马三多第三次从村东头喊到村西头的时候,太阳已经从村东头出来了。东面人家的房顶上首先被涂上了一缕橘红色的亮光。看到东面亮了,马三多就转过身朝村东头喊去。
  “谁家丢了一个娃娃,一个羊皮包着的丫头?”
  “你们看一看,这个娃娃是谁家丢的?”
  “谁在我们家院门前的草垛里丢了一个娃娃?你们快来看,这是谁家的丫头?”
  ……
  他这样喊着,就回到了村东头。这时候马三多发现太阳已经噌一下跳起来了,它一下子连西边的庄子都全部照亮了。站在村东头看的时候,村西头反而更亮了。他就回过头来,向村西头喊去。
  “你们谁家丢了娃娃了,一个刚刚出生的丫头?”
  “我拾了一个娃娃——是一个丫头——”
  “你们谁家丢了娃娃——”
  “你们谁把娃娃丢到马三多家街门前的草垛上了啊?你们快来看这是谁家的丫头啊?”
  “你们快来看一下。”
  马三多就这样来来往往不停地喊,一直到把他的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有一个人出来承认自己家丢了一个娃娃。这时候他怀里的婴儿差不多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她已经哭皱的小脸不停地一抽一挤,嘴里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
  马三多就把她抱回家去,喂了一些马嘟嘟吃剩的洋芋面糊糊。
  吃饱之后,这个女婴毫不客气地在那张白花花的烂羊皮上屙了一泡黏糊糊的黄屎。
  马三多去找队长的时候,代二正端着烟盘子抽烟。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