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你妹找1      更新:2021-02-27 00:12      字数:4950
  〃是,先生。〃
  〃很高兴见到你。我上次见你妈妈的时候,你正从她裙子里面往外拱呢。〃
  〃如今也一样,〃塞丝笑道,〃要是她还能钻回去的话。〃
  丹芙站在最低一磴楼梯上,突然间又烫又羞。好久没有什么人(好心的白女人、牧师、演说家或是报社记者…他们眼中的反感证明他们同情的声音不过是谎言)来坐在她们家的桌子旁边了。远在贝比奶奶去世以前,整整十二年时间里,从没有过任何一种来访者,当然也就没有朋友。没有黑人。当然更没有头发这么长的榛色男人,更没有笔记本,没有炭煤,没有橙子,没有一大堆问题。没有妈妈愿意与之交谈的人,甚至光着脚也居然情愿与之交谈的人。妈妈看起来好像…实际上装成…个小姑娘,而不是丹芙一直熟识的那个安静的、王后般的女人。那个从不旁视的女人,看到一个人就在索亚餐馆门前被母马踢死也不把脸扭开的女人;看到一只母猪开始吃自己的幼崽时也不把脸扭开的女人。就是那一次,〃来,小鬼〃被婴儿的鬼魂提起来狠狠地扔到墙上,摔得它断了两条腿,眼睛错位,浑身抽搐,嚼碎了自己的舌头,她的妈妈也仍然没有把脸扭开。她抄起一把榔头把狗打昏,擦去血迹和唾沫,把眼睛按回脑袋,接好腿骨。后来它痊愈了,成了哑巴,走路摇摇摆摆的,不仅因为弯曲的腿,更因为不中用的眼睛。无论冬夏,不分晴雨,什么也不能说服它再走进这房子一次。
  就是这个女人,当年有本事去修理一只疼得撒野的狗,现在正架起腿晃悠着,将视线从她自己女儿的身体上移开,好像视野里根本容不下她的身量似的。而且她和他谁都没有穿鞋。又发烫,又害羞,现在丹芙是孤独的。所有那些离去的…先是哥哥们,然后是奶奶…都是惨重的损失,因为再没有小孩愿意围着她做游戏,或者弯着腿倒挂在她家门廊的栏杆上悠来荡去了。那些都没有关系,只要她妈妈别再像现在这样把脸扭开,搞得丹芙渴望,由衷地渴望一个来自那个婴儿鬼魂的怨恨的表示。
  〃她是个好看的姑娘,〃保罗·D说,〃好看。脸蛋像她爹一样甜。〃
  〃你认识我爸爸?〃
  〃认识。相当认识。〃
  〃是吗,太太?〃丹芙尽量避免油然而生的好感。
  〃他当然认识你的爸爸。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他是〃甜蜜之家〃的人。〃
  丹芙在最低一磴楼梯上坐下。再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了。他们成了一对,说着什么〃你的爸爸〃和〃甜蜜之家〃,用的全是那种显然属于他们而不属于她的方式。就是说,她自己父亲的失踪不关她的事。失踪首先是属于贝比奶奶的…一个儿子,被深切地哀悼着,因为是他把她从那里赎出来的。其次,他是妈妈失踪的丈夫。现在他又是这个榛色陌生人的失踪的朋友。只有那些认识他的人(〃相当认识〃)有权利说起他的失踪。就好像只有那些住在〃甜蜜之家〃的人才能记得他,悄声谈起他,一边说一边互相用眼角交换目光。她又一次盼望那个小鬼魂…它那现在令她兴奋的愤怒,曾经让她疲惫不堪。让她疲惫不堪。
  她说道:〃我们这儿有个鬼。〃这句话立即起了作用。他们不再是一对了。她妈妈不再悠着脚作女孩状了。对〃甜蜜之家〃的记忆从她为之作女孩状的男人眼中一滴一滴漏走。他猛抬头,瞥了一眼她身后明亮的白楼梯。
  〃我听说了,〃他说,〃可那是悲伤,你妈妈说的。不是邪恶。〃
  〃不,先生,〃丹芙道,〃不是邪恶,可也不是悲伤。〃
  〃那是什么呢?〃
  〃冤屈。孤独和冤屈。〃
  〃是这样吗?〃保罗·D转头问塞丝。
  〃我拿不准是不是孤独,〃丹芙的母亲说道,〃愤怒倒有可能,可是它这样时时刻刻跟我们在一块儿,我看不出它怎么会孤独。〃
  〃你肯定有什么它想要的东西。〃
  塞丝耸耸肩膀。〃它只不过是个娃娃。〃
  〃是我姐姐,〃丹芙说,〃她死在这房子里。〃
  保罗·D抓了抓下巴上的胡子。〃让我想起了〃甜蜜之家〃后面的那个无头新娘。还记得吗,塞丝?老在那片树林里游荡。〃
  〃怎么忘得了呢?怪烦人的……〃
  〃为什么每个从〃甜蜜之家〃逃走的人都不能不谈它?要是真这么甜蜜的话,看来你们应该留在那儿。〃
  〃丫头,你这是跟谁说话呢?〃
  保罗·D哈哈大笑。〃的确,的确。她说得对,塞丝。那儿并不甜蜜,当然也不是个家。〃他摇了摇头。
  〃可那是我们待过的地方,〃塞丝说,〃大家都在一起。不管愿不愿意,总会想起来。〃她微微哆嗦了一下。胳膊表面皱起了一块,她连忙抚平。①〃丹芙,〃她说道,〃生炉子。不能来了朋友倒不招待他。〃
  〃甭为我费事了。〃保罗·D说。
  〃烤面包不费什么事。再有就是我从工作的餐馆带回来的东西。从一大早忙活到晌午,我起码能把晚饭带回家。你不讨厌吃梭鱼吧?〃
  〃要是他不讨厌我,我也不讨厌他。〃
  又来了,丹芙心想。她背对着他们,拐了一下柴火,差点碰灭了火。〃你干吗不在这儿过夜,加纳先生?那样你和太太就能整夜谈〃甜蜜之家〃了。〃
  塞丝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火炉边,可还没抓住丹芙的衣领,那姑娘就向前挣去,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我从没见过你这么不懂事。〃
  〃甭管她了。〃保罗·D说,〃我是个生人。〃
  〃说的就是这个。她没理由对生人不礼貌。噢,宝贝,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啦?〃
  可是丹芙这会儿正在颤抖,由于抽泣说不出话来。九年来从未落过的泪水,打湿了她过于女人味的胸脯。
  〃我再不能了,我再不能了。〃
  〃不能干吗?你不能干吗?〃
  〃我不能住在这儿了。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干什么,可我不能在这儿住了。没有人跟我们说话。没有人来。男孩子不喜欢我。女孩子也不喜欢我。〃
  〃亲爱的,亲爱的。〃
  〃她说没人跟你们说话是什么意思?〃保罗·D问道。
  〃是这座房子。人家不…〃
  〃不是!不是这房子!是我们!是你!〃
  〃丹芙!〃
  〃得了,塞丝。一个小姑娘,住在闹鬼的房子里,不易。不易。〃
  〃比有些事还容易呢。〃
  〃想想看,塞丝。我是个大老爷们,什么事没见过没做过,可我跟你说这不易。也许你们都该搬走。这房子是谁的?〃
  塞丝目光越过丹芙的肩头,冷冷地看了保罗·D一眼。〃你操哪门子心?〃
  〃他们不让你走?〃
  〃不是。〃
  〃塞丝。〃
  〃不搬。不走。这样挺好。〃
  〃你是想说这孩子半疯不傻的没关系,是吗?〃
  屋子里的什么东西绷紧了,在随后的等待的寂静中,塞丝说话了。
  〃我后背上有棵树,家里有个鬼,除了怀里抱着的女儿我什么都没有了。不再逃了…从哪儿都不逃了。我再也不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逃走了。我逃跑过一回,我买了票,可我告诉你,保罗·D。加纳:它太昂贵了!你听见了吗?它太昂贵了。现在请你坐下来和我们吃饭,要不就走开。〃
  保罗·D从马甲里掏出一个小烟口袋…专心致志地研究起里面的烟丝和袋口的绳结来;同时,塞丝领着丹芙进了从他坐着的大屋开出的起居室。他没有卷烟纸,就一边拨弄烟口袋玩,一边听敞开的门那边塞丝安抚她的女儿。回来的时候,她回避着他的注视,径直走到炉边的小案子旁。她背对着他,于是他不用注意她脸上的心烦意乱,就能尽意欣赏她的全部头发。
  〃你后背上的什么树?〃
  〃哦。〃塞丝把一只碗放在案子上,到案子下面抓面粉。
  〃你后背上的什么树?有什么长在你的后背上吗?我没看见什么长在你背上。〃
  〃还不是一样。〃
  〃谁告诉你的?〃
  〃那个白人姑娘。她就是这么说的。我从没见过,也永远不会见到了。可她说就是那个样子。一棵苦樱桃树。树干,树枝,还有树叶呢。小小的苦樱桃树叶。可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我估计现在连樱桃都结下了。〃
  塞丝用食指从舌尖蘸了点唾沫,很快地轻轻碰了一下炉子。然后她用十指在面粉里划道儿,把面粉扒拉开,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找小虫子。她什么都没找到,就往蜷起的手掌沟里撒苏打粉和盐,再都倒进面粉。她又找到一个罐头盒,舀出半手心猪油。她熟练地把面粉和着猪油从手中挤出,然后再用左手一边往里洒水,就这样她揉成了面团。
  〃我那时候有奶水,〃她说,〃我怀着丹芙,可还有奶水给小女儿。直到我把她和霍华德、巴格勒先送走的时候,我还一直奶着她呢。〃
  她用擀面杖把面团擀开。〃人们没看见我就闻得着。所以他①一见我就看到了我裙子前襟的奶渍。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只知道我得为我的小女儿生奶水。没人会像我那样奶她。没人会像我那样,总是尽快喂上她,或是等她吃饱了、可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就马上拿开。谁都不知道她只有躺在我的腿上才能打嗝,你要是把她扛在肩膀上她就不行了。除了我谁也不知道,除了我谁也没有给她的奶水。我跟大车上的女人们说了。跟她们说用布蘸上糖水让她咂,这样几天后我赶到那里时,她就不会忘了我。奶水到的时候,我也就跟着到了。〃
  〃男人可不懂那么多,〃保罗·D说着,把烟口袋又揣回马甲兜里,〃可他们知道,一个吃奶的娃娃不能离开娘太久。〃
  〃那他们也知道你乳房涨满时把你的孩子送走是什么滋味。〃
  〃我们刚才在谈一棵树,塞丝。〃
  〃我离开你以后,那两个家伙去了我那儿,抢走了我的奶水。他们就是为那个来的。把我按倒,吸走了我的奶水。我向加纳太太告了他们。她长着那个包,不能讲话,可她眼里流了泪。那些家伙发现我告了他们。〃学校老师〃让一个家伙划开我的后背,伤口愈合时就成了一棵树。它还在那儿长着呢。〃
  〃他们用皮鞭抽你了?〃
  〃还抢走了我的奶水。〃
  〃你怀着孩子他们还打你?〃
  〃还抢走了我的奶水!〃
  白胖的面圈在平底锅上排列成行。塞丝又一次用沾湿的食指碰了碰炉子。她打开烤箱门,把一锅面饼插进去。她刚刚起身离开烤箱的热气,就感觉到背后的保罗·D和托在她乳房下的双手。她站直身子,知道…却感觉不到…他正把脸埋进苦樱桃树的枝杈里。
  几乎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成为那种一进屋就能使女人哭泣的男人。有他相陪伴,当着他的面,她们就哭得出来。他的举止中有某种神圣的东西。女人们见了他就想流泪…向他诉说胸口和膝头的创伤。坚强的和智慧的女人见了他,将只有她们彼此间才说的事讲给他听:更年期早过了,她们内心的欲望却忽然间变得旺盛、贪婪起来,比十五岁的时候更狂野,让她们羞愧,也让她们悲哀;她们偷偷地渴望死去…以求得解脱…对她们来说睡去比任何醒着的日子都珍贵。年轻姑娘则羞怯地凑近他坦白心事,或者向他描述在梦中尾随她们的不速之客穿着多么漂亮的衣裳。所以,虽然他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当丹芙独对炉火垂泪时,他并不感到惊讶。一刻钟之后,她的妈妈向他说完被掠走的奶水后同样啜泣的时候,他也不感到惊讶。他在她背后俯下身去,身体形成一道爱怜的弧线,手掌托起她的乳房。他用脸颊揉擦着她的后背,用这种方式感受她的悲伤,它的根,它巨大的主干和繁茂的枝杈。他把手指挪到裙子的挂钩上,不用看到眼泪,也不用听到一声叹息,便知道它们已汹涌而至。当裙子的上身褪下来围住她的臀部时,他看到她后背变成的雕塑,简直就像一个铁匠心爱得不愿示人的工艺品。他百感交集,一时说不出话来:〃噢,主啊,姑娘。〃直到每一道隆起、每一片树叶都被他的嘴唇犁遍,他才平静下来,而这一切塞丝丝毫感觉不到,因为她背上的皮肤已死去多年了。她只知道,她双乳的负担终于落在了另一个人的手中。
  是否有一小块空间,一小段时光,她纳闷,有可能远离坎坷,把劳碌抛向屋角,只是赤裸上身站上片刻,卸下乳房的重荷,重新闻到被掠走的奶水,感受烤面包的乐趣?也许就是这回,在做饭的时候,她能够僵止不动…甚至不离开炉子…感受她的后背本该感受到的疼痛。难道在她沉沦的时候,有最后一个〃甜蜜之家〃的男人来拉她一把,她就该信任,就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