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恐龙王      更新:2021-02-27 00:09      字数:5030
  历史、圣洁的宗教之间的连结物。于是,布达拉宫出现在几乎与原来相同的位置上,只是高度有所增加(五世达赖辞世后,在第巴桑结加措的主持下,又在白宫的基础上修建了红宫,使布达拉宫的总高度达到115?703米)。重新获得的空间使封冻的时间再度活跃起来——游散的时间被迷宫似的幽深宫室吸纳进去,消失于那层层叠叠四通八达的木质楼板中,不见了踪迹,又随时可能在喇嘛的一声咳嗽中复现。在某一个楼层神秘的转角,我们可能瞥到时间布满灰尘的肩膀。
  孔德(A。  te)曾经提出过一个意义深刻的命题:世界历史在其发展的程序中越来越多地为死者所决定和操纵,而越来越少地为生者所决定和操纵。'1'从某种意义上说,松赞干布的业绩并没有消失,它从喇钦朗热瓦的图纸中辨认出自己,并从罗桑嘉措和桑结加措们那里寻找到似曾相识的身影。时间并非绝缘体,松赞干布跨越了一千年的时光与罗桑嘉措们对话,阳光照亮了他们的声音,仿佛照亮一把清脆的藏刀,让敌人消失,让天国的光环永远护佑布达拉宫。
  法王洞里,松赞干布的金身塑像,表情如昨。
  六
  我相信,高度对于任何一座伟大的建筑都会构成诱惑,使它不顾一切地爬升。从山底一级级升上去的石梯、锯齿状的女儿墙、下宽上窄的梯形宫堡,以及宫顶那组歇山顶式的金顶,使布达拉宫摆出一个类似于飞天的姿态,令人们确信这座沉重的宫殿始终不停地沿着时间的纵向轨迹向天空挺进。我感觉到了时间和空间的合作,它使我们相信由时空共同指示的方向是我们的必经之途,只是忘记了对如下事实加以说明:这条道路同样幽深、没有止境,并且埋伏着雷电和各种意外。
  大山里永恒的石头成为宫殿不朽的注解,它们把岩石内部的顽强传递给宫殿里的每一位住民。据说与欧洲比较,中国缺乏石构建筑的历史,梁思成在他著名的《中国建筑史》中得出这样的结论:
  匠人对于石质力学缺乏了解。盖石性强于压力,而张力曲力弹力至弱,与木性相反,我国古代虽不乏善于用石之哲匠,如隋安济桥之建造者李春,然而通常石匠用石之法,如各地石牌坊、石勾栏等所见,大多凿石为卯榫,使其构合如木,而不知利用其压力而垒砌之,故此类石建筑崩坏者最多……'2'
  显然,布达拉宫为这段话提供了反例,那些从天国的仓库里搬运来的石头,使宫殿成为高山的一部分。来自石头内部的力量使它们彼此凝结——错落交合的石块如一部加厚字典,注明了石头宫殿的营建奥秘;为了减小地基的承载力和墙体自重,营建者有意加大墙体下部与地基的接触面,从而减小墙体对地基的压强,同时,由墙体下部逐渐向上收分,以递减墙体厚度,降低墙体自重,避免墙体外倾;宫殿任何一个墙角的横切面,都必然是一个直角,而所有直角的顶点,又必在一条直线上……几何学转入中国是明代以后的事,然而,早在公元前2世纪,雅砻王统第一代赞普聂赤赞普时期,藏人就凭借自身对世界的认识,修建的雍布拉宫,证明中国石构建筑的技术在2000年前就已成熟。而在这一系列复杂的力学与几何关系之上,高不可攀的天堂的一天天地降低它的高度。更绝妙的事情在于:脚手架搭建于宫殿内部,那些被宫殿借以向天空攀援的无数只手被掩蔽起来,人们看到的是布达拉宫自己在不断长高,这暗示了一个事实:所有的功绩都属于永恒的石头,所有创造奇迹的手都将消失于石头的背后。
  七
  掀开一块木板,我顺着木板楼梯攀上宫顶。宫殿内部幽深的过道一度使我丧失了对高度的察觉,而此刻,在一个令人晕眩的高度之上,轻度缺氧却刚好令我产生对宗教的幻觉——它让我看清了尘世的大部分街景,如同精确的坐标确定了人们的生存位置;同时感受到天堂的近在咫尺——如果再拥有一把梯子,我谦卑的身体将会出现在云端。诡秘的布达拉宫内部存在着一种魔法,使人们在任何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里,都有可能完成一次不可思议的时空切换。
  但那副梯子或许永难到来,建筑标明了像我这样的庸众所能抵达的高度极限,如果没有石头的托举,我已不可能向上再走一步,即使我看清了天堂为众生敞开的窗户。在这里,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肉身的沉重和脚步的无力。天堂之路遥远而坎坷,它藏在闪亮的转经筒里,藏在那些使一切幽黯之物都能发出光泽的神秘咒语里,藏在死亡的寂静里。
  死亡犹如圆满的句号。灵塔是逝去的达赖在人间保留的最后故居'3'——他们早已抵达了理想的国界,为了便于往来,灵塔的金顶,占据着布达拉宫的致高位置。它们排列有序,使孤立的句号连缀成神秘的虚线,如省略号,暗示着某些未曾表达的心灵秘码。人们把他们供奉于空间的最高处,不仅是为了确保这座宫殿获得神的庇护,同时为了使他们免于时间之海的湮没。布达拉宫因此成为世界上最高的墓碑,它标明了死亡的尊贵和生命的卑微。
  空间以它的最高形式进入时间,在它们的交叉点上出现的是墓碑。通过把时间凝固在空间中,墓碑表露了生命对时间和空间有限性的抵抗。墓碑在它永恒的空间里,为消逝的时间提供了栖息的场所,同时,又像高耸的桅杆,预示着未来的前进。它们让我们相信那些如泡沫般消失于尘世的身影正在天空中济济一堂,在死神背后,他们正在进行他们的圣宴,并且欢乐地舞蹈和歌唱。
  八
  正如上一章所提到的,我第一次望见布达拉宫,是在傍晚时分。我已忘记了从当雄草原抵达拉萨所花费的时间,但我清晰地记得宫殿背后那片大面积的红色光芒,雪山也因其而改变了颜色,变成一片难以置信的深红。越野车沿着拉萨河走,湿润的风带着冰山的寒意从古老的河面上掠过。如同根系里流动的树液,那条河将带我找到那颗苍老、茂盛的高大的树冠。终于,在喧哗的市声之上,红山上的布达拉宫如约而至。我发现所有的道路都通向它,而且全部是前行,没有折返路线。它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水流和人流。它耸立于人世与天堂的十字路口,我甚至怀疑,它是否天堂投射在人间的一个魔幻般的倒影?当我即将来到它身边,亲自用手去触摸它的时候,夜幕降临了。如同掉落到深水里,它在黑暗中神奇消失。它令我怀疑起自己的视觉和记忆,在拉萨城幽深的寂静里,我度过了一个无眠的难熬的夜晚。
  二OO四年一月初动笔
  二OO四年二月四日写完
  '1'转引自《死?永生?上帝》,'德'舍勒著,孙周兴译,第7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2'《中国建筑史》,第17页,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3'布达拉宫顶上由五世、七世、九世、十三世达赖喇嘛灵塔金顶和圣观音主殿金顶,组成了布局奇特、金碧辉煌的金顶群。
  仓央嘉措的另类梦想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
  不为修来世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一
  我看见那个神秘的年轻诗人,正在拉萨黄昏的古老街市上酗酒。最后一抹阳光斟满了他的木碗,从晃动的金色中,他感受到天国的温暖。他盘腿坐在寺庙的白墙下,微张开惺忪的眼,他的眼神立刻麻醉了整个街衢,空气中的色斑好像拉萨河里的倒影,只有颜色而没有轮廓。他已记不得自己是从哪一间店铺里踱出来的,眼下他的全部世界只是被捧在手心里的那只木碗。那是一只有着磷火纹的察牙木碗,透过黏稠的青稞酒,能够清晰地看到碗壁上鲜艳的木纹,宛若圣湖里的波纹——这样的木碗可以交换十头牦牛。在所有的花纹之上,一个少女的面孔从圆形的酒液中浮现出来。她的名字已像梦中的星辰一样消失,但自打从她那里得到这只木碗,它就不曾离开他的身体。不论身在何处,他都会用舌头将它舔得干干净净,再用绸布包好,揣在他破旧的僧袍里,如同他心中的情人一样永不离开。
  他感到浑身暖洋洋的,回忆一层层地穿透他的手心,他觉得自己的皮肉和木碗里的青稞酒黏在了一起,仅片刻工夫,他就跌落在时间的云海。篝火燃亮的时辰,他不再觉得无依无傍了。在众人的欢歌里,他扯起嘹亮的嗓子,唱了一支他自己写的歌:“若顺从美女的心愿,今生就和佛法绝缘;若到深山幽谷修行,又违背了姑娘的心愿。”'1'他听见自己的歌声被那篝火“扑”地点燃,然后化作酥油的芳香消失在透明的天空下。即使夜幕降临,仍有虔诚的朝拜者踩着转经筒的节奏从他面前经过,走向布达拉宫——那座永不消失的法王之宫。明天一早,他将换上圣洁的僧衣,像童话里的角色一样出现在布达拉宫袅绕的桑烟里,面对同样永不消失的朝圣者。而现在,他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漂泊、歌唱、饮酒、狂欢的年轻人,这个冰寒彻骨的夜晚注定将归他和他的意中人所有。当然,他不会对她们说出自己的真实名字——仓央嘉措,她们将永不知晓这个多情的小伙子就是她们无尚尊贵的达赖喇嘛。
  二
  我看见他年轻的脸庞若明若暗。三百年前酥油灯的光芒映照着仓央嘉措十九岁的面孔。在日喀则那座饱经风霜的寺院里,他终于向其师班禅罗桑益西送回僧衣,以表达他退戒意愿(公元1702年)。'2'
  仓央嘉措在佛光的辉映中现出迷离的表情。佛堂的金碧辉煌里浸透着热烈的激情,令人摆脱孤独和迷茫。风流倜傥的仓央嘉措显然是佛界里的另类。当整个高原的人们匍匐于他脚下的时候,他却对那种可以在风雨中纵情歌哭的世俗生活充满向往。他脚下的磕头者中,有他的父亲母亲,自从他被确认为五世达赖阿旺洛桑嘉措的转世灵童以来,就告别了在山南劳动的幼年时光。他想念跟在母亲才旺拉姆身后放牧的岁月,想念老人、孩子、酒、牦牛、节日,想念那些天各一方的帐篷,还有母亲在雪山上唱出的比铜号还要亮亢的歌声。他试图从经卷的包围中突围,从各种政治势力的围攻、暗算以及可怕的咒语中逃遁,哪怕成为一个普通的僧徒,也会感到无比幸福。很多年中,他都是一个双面人,一个往返于神殿和市井的双面人。他的白天属于神灵,夜晚属于自己。他感到自己的生活像是一张可以随时翻转的纸牌,他不知究竟是哪一只手掌握着这张纸牌。
  尽管他时常身穿绸缎便装,头蓄长发,像精灵一般从街衢中闪过,但他内心深处始终忠实于佛。他曾混迹于朝圣的人群中,来到他的布达拉宫,面对佛祖,五体投地,他将额头紧紧贴在殿堂里的砖地上,在佛母慈祥的注目下,泪流满面。
  三
  我看见仓央嘉措当年坐床时,从佛堂的窗口射进来的光柱,照亮他冷峻的面庞。那年他十五岁,在布达拉宫的司西平措殿堂举行了坐床仪式。从那时起,他的身份一直遭到质疑。
  最大的质疑者是拉藏汗。作为在当时西藏最有权力的两个人物,拉藏汗和第巴桑结嘉措的政治矛盾似乎是命中注定的。
  五世达赖一死,第巴桑结嘉措就在藏南的深山里,寻找到这个初生的男孩就是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在长达十五年的时间里,桑结嘉措始终隐瞒着五世达赖辞世的消息,秘不发丧。有一种说法是:“桑结嘉措正忙于新修布达拉宫及金身大浮图,是以不得闲暇”'3'显然,这仅仅是一个借口,真实的目的,是在他与拉藏汗的政治角逐获得结果之前,稳定西藏的局势。
  无法想象对于一个简单的事实如何能够保密15年,如同我们无法想象仓央嘉措怎样在桑结嘉措的保护和监视下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