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作者:朝令夕改      更新:2021-02-27 00:03      字数:4730
  器?孩子们为什么非要弄坏那些好东西?老康在街上走,遇见熟人他就站住,摊开手上的瓷片给人看,罪……
  过,真是罪过,老康用一种乞怜的目光望着别人,熟人就朝老康的手掌匆匆扫上一眼,说,你嘟嘟囔囔说什么?莫名其妙。老康说,他们把它砸碎了。熟人便嘻嘻地笑起来,砸碎就砸碎了吧,这有什么?老康你他妈的老糊涂了。
  老康意识到许多香椿树街的老熟人已经听不懂他的话,心里涌出了许多悲凉。老康走到从前的寿康堂前时再次站住了,他看见药店关着门,门上挂了一块纸牌:今天学习不营业。
  老康兀自冷笑了一声,他想药店怎么可以随便关门呢,学习要紧还是人命要紧?假如有人来抓急药怎么办呢,真是罪过,老康愤愤地想着就在药店的台阶上坐下来,多年以来老康背着纸筐在香椿树街上走来走去,中途总要在这里歇一口气。
  午后的天空忽然掠过几朵乌云,石子路面的一半阳光急速地退去,风吹起来。不远处有人家的窗子被秋风推来弹去地嘎嘎作响。卖桔子的摊贩抱着一只竹筐在街上奔走。雨点徐徐地落在屋檐和街道上,落在老康半秃的头顶上,老康伸出手接住雨点,说,这雨也下得怪。
  从前的秋雨都是在掌灯时分开始,淅淅沥沥下上一夜,现在秋雨偏偏在白日里下,噼噼啪啪地下,还溅起一阵充满怪味的烟尘,老康打了一个喷嚏。又说,罪过,怎么下这种雨,这种雨淋不得,淋了雨要受凉的。受了凉伤胃伤脾,就要补气,他们就要来买姜片了。
  老康不知道那个穿绿裙的女孩是什么时候站在他背后的,女孩子戴一只用夜饭花缀成的花箍,长发湿漉漉地披垂下来,有水滴从她单薄的衣裙角上滴落在地上。女孩正敲击药店的门,老康认得那是打渔弄家的,女孩美琪,但老康忘了女孩美琪一个月前已经溺死在河中了,因此老康像遇见别的熟人一样,摊开手掌里的几块瓷片给女孩看,他说,多好的东西,可他们把它砸碎了。
  女孩说,药店的人怎么不给我开门?
  老康说,你没看见门上的牌子?他们去学习了,今天不开门。
  为什么不开门?女孩纤细的手指仍然叩击着药店的木板门,她的水痕斑斑的脸上充满了悲戚之色,女孩说,我想买八粒安眠药,只要八粒安眠药。
  你让雨淋坏了,会伤风的,也许还会发热,你不该买安眠药,该要糖姜片。老康想了想说。对,三片糖姜,半个钟头含一片,糖姜片就在十九号抽屉里。
  女孩轻轻地叹了口气,她不再叩门,转过脸来观望着雨中的香椿树街。女孩苍白的脸颊、马黑的长发以及自衣绿裙都隐隐泛出一圈水光。老康想这个女孩真奇怪,深秋天气穿着裙子,冒着雨到药后来买安眠药。以前也有个女孩喜欢到药店来买安眠药,但老康想不到那是什么年代的事,也想不起那是谁家的女孩了。老康觉得自己老了。记忆力每况愈下,所有清晰的记忆竟然都局限在二十年前的范围之内,老康摇着头把手里的几块瓷片臧在中山装口袋里,身体缓缓地转过来面向着街道。恰好看见洗铁匠剩下的一条狗狂吠着穿过雨地,狗的后胆一曲一拐地,一路淌着血滴,可以发现它拖着一截铁丝,铁丝松弛地拴在它的腿上,当狗一路奔跑时铁丝也在石子路上沙拉拉地一路响过去。
  真是罪过,老康抹了抹眼睛道,狗是通人性的,是谁把它弄成这样?
  老康听见身后传来幽幽的叹息,他们把我的瓷罐全弄碎了,他们把洗铁匠的狗弄伤了,老康回过头找女孩美琪说话,但女孩却突然不见了,在她原来站立的地方积了一大滩水,留下几朵细小的枯萎的夜饭花,零乱地散落在药店门前。老康瞪大了眼睛搜寻女孩的身影,但女孩已经不见了。老康看见药后门板上出现了一个用蜡纸剪成的红心,它被随意地粘贴在陈旧的木板上,放射出一种鲜艳夺目的红色光芒。
  老康对着那枚蜡纸红心凝神之际,一些游离的意识突然又回来了,他终于想起打渔弄女孩美琪已经在河里淹死了,鬼魂!鬼魂!老康站在药店门口惊呼着,一只手指着门板上那枚湿漉漉的蜡纸红心。对面的糖果店的几个店员穿过雨地,跑过来看个究竟,他们问老康鬼魂在哪里,老康说,突然来了,突然又不见了,是打渔弄淹死的女孩。店员们都听说过幽灵美琪的传说,一齐朝香椿树街两侧探望,街上雨雾茫茫,远远地依稀可见一个穿绿裙的女孩的背影,像一页纸一样被雨雾慢慢浸蚀,直至消失。
  十二
  香椿树街的户籍警察小马用一根绢子拴着叙德和达生的手,小马牵着两个行凶未果的少年,就像牵着两头牲口,一路上有人跟小马打招呼,小马,把他们往哪儿牵?小马微笑着说,所里,还能往哪几牵?又有人问,他们干什么了?小马仍然微笑着说,干什么,要杀人,X毛还没长黑,动不动就要拿刀杀人。
  一行人走到北门大桥上,碰见小拐在烤山芋的炉摊前吃山芋,小拐看见警察小马下意识地想溜,但跑了几步就站住了,大概意识到没他的事,小拐咬了一口烤山芋,追过来与达生和叙德说话。你们真把金兰砍掉了?不是没砍成吗?小拐诧异地问叙德,没砍成为什么要去所里?叙德抬起腿踢了小拐一脚,滚开,孬种。达生却被烤山芋的香气所吸引,他说,给我咬一口。小拐就把烤山芋送到达生的嘴边,一边对着户籍警小马嬉笑着说,小马,你应该配一副手铐了。绳子不管用,小心让他们跑了。小马恶狠狠地瞪着小拐说,少跟我废话,小心我把你一起拴到绳子上。
  小拐做了个鬼脸,他在两个朋友的屁服上轮流拍了一掌,然后目送着他们走下北门大桥。小拐的嘴里发出几声尖厉的唿哨与两个朋友送别,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英勇的念头,他应该像梁山泊英雄一样,做个蒙面好汉,在半路上劫下他的朋友,方法很简单,只要递给他们一把小刀割断绳子就行了,或者干脆爬到城墙的大树上,等人来了朝小马飞几块石片,营救计划轻而易举。但是这个念头稍纵即逝,因为小拐突然看见父亲骑着自行车上了桥坡。王德基穿着一件沾满油污的工作服,脚上的解放鞋前侧露出两个洞,分外引人注目。王德基大概是看见小马和他的猎物了,他的脸上挂着一丝鄙夷或厌恶之色。
  小拐不想在此时此地被父亲发现,他慌不择路地挤进菜摊前买菜的一堆妇女中,本来是想躲一躲,未料到那群妇女见他拱进来就散开了,一个个小心地捂住了口袋和钱包,有一个干脆恶声恶气地斥责小拐,往人堆里拱什么?不动好脑筋。小拐也顾不上反驳,急急地想跨过菜贩的箩筐,但王德基已经放下他的自行车,扑过来揪住了儿子的衣领,王德基冷笑着说,我让你跑,我让你跑,我让你躲,你就是真成了野狗我也抓得住你。
  那天香椿树街的话题:三个少年,继叙德和达生被小马一根绳子牵走之后,人们又看见小拐在街上出了洋相,看见王德基一手推着他的自行车,一手揪着儿子小拐在街上走。人们注意到玉德基教子成人的独特风格,他竟然揪着儿子小拐的耳朵在街上走。
  沈叙德,给我坐好,现在要问你几个问题,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许搔头发,听见了吗?也不许东张西望,我问你话的时候你看着我的眼睛,听见了吗?
  听见了,可是我的头上很痒,真的很痒。
  很痒也不准搔,现在听好了,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向金兰持刀行凶。
  没有行凶。我只是想吓吓她,出一口气。
  出一口气?出一口什么气?
  她骗了我,她是个坏女人,她,她不要脸。
  她不要脸谁都知道,用不着你说,现在问你第二个问题,你跟金兰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我跟她在一个厂,同志关系吧?咳,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你们也知道的,我跟她那个了,是她教我的,她那个很在行。
  你跟她那个了几次?
  记不清了,咳,反正就那么几次,还有什么多问的?
  不许搔头,你给我放老实点,不许含混过关,让你交待你就交待,说吧,几次,到底几次?
  让我想一想,一、二、三……大概十三四次吧。
  好,就算十三次吧,你们在什么地方那个?
  反正就在隐蔽的地方,我家,她家,玻璃瓶堆后面,还在语录牌后面。
  该死,简直是现行反革命,居然敢在语录牌后面干这种勾当。这个问题严重了,以后处理。现在问你第三个问题,你父亲跟金兰是什么关系?怎么又东张西望了?把头转过来,没听见我在问你,你父亲沈庭方跟金兰是什么关系?
  叙德就是这时候开始拒绝回答的,他的茫然的眼睛里突然升起阴郁的火,瞪着拘留室的窗外,窗子开得很高,玻璃不知什么时候碎裂了,结着一层紊乱的蛛网。叙德瞪着那只小小的蠕动的蜘蛛,眼前浮现出一些闪烁不定的人的器官,金兰鲜红的嘴唇、粉红的乳头、硕大的乳峰和一颗深红的长在隐秘地方的血滤,不仅如此,叙德的眼前还闪烁着父亲的裸体的光芒,它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暗红色的光,深深刺痛着叙德的眼睛。叙德现在听见自己的身体深处被某种锐物肆意戳击着,带来无以言传的疼痛,操他妈的,叙德呻吟着低下头,他说,操,我要杀了他们,我要出这口恶气。
  好,说了半天你还是要杀人。户籍警小马冷冷一笑,他站起来把叙德从椅子上推开,推到墙角边让他面壁而立,小马说,敢在派出所里扬言杀人?先拘留你三天,先在这里站着,等我审完下一个让你们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杀人?X毛还没长黑就要杀人?我这次要给你好好洗洗脑子,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杀人?
  下一个轮到达生。达生坐到那把椅子上时显得镇定而从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前门牌香烟,弹出一根扔给小马,小马没有接那根香烟,却一个箭步冲上来夺过达生手中的烟盒,到拘留室来抽烟?在我面前耍威风?小马怒视着达生,一边就把那盒烟寒进抽屉里,香烟没收了,现在轮到你但白了,是不是你教唆沈叙德去杀人的?
  我没有教唆,嘿,什么叫教唆?杀人谁不会,用得着我教唆吗?
  不准油腔滑调,我怎么看你横竖不顺眼?你还想点烟?把烟扔了,听见了吗?现在我问你,为什么要把马刀借给沈叙德?
  借把刀有什么?多少年的小兄弟了,他就是来跟我借脑袋也借给他。
  你倒是好汉一条,你有几颗脑袋?这么说你昨天是帮小兄弟一起去杀人的?
  不是没杀成吗?再说对付一个女人也用不着我动手,他让我陪着壮壮胆,我就去了。这种时候我要是往后缩我就不是李达生了。
  李达生,好,你有种,你是条好汉。好,现在我问你,有没有前科?
  什么叫前科?
  以前做过什么坏事?有没有偷过东西?凤凰弄那次群架你参加了没有?
  我从来不偷东西,偷,那上不了台面。打架总归要打几次的,不过都是小场了,没怎么见血见肉。
  口气好大,我以前怎么不知道香椿树街上有个李达生?李达生,好汉一条,现在你给我站到墙边上去。站好了,把手放到墙上,沈叙德。我叫你呢,你把你的皮带解下来。听见了吗?别发呆,让你解你就解。李达生,现在把你的裤子脱掉,全部脱光。
  别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现在让你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皮带一百下,这是规矩。快把裤子脱掉。
  打就打吧,凭什么要脱裤子?
  打的就是屁股,我顺便看看你长了几根X毛。
  操你妈,要我脑袋可以,要脱裤子你是休想。
  你骂谁?
  骂你。
  再骂一遍?
  操你妈。
  拘留室里的混乱就是这时候发生的。派出所里的其他警察涌进来时看见小马和达生扭打成一团,而昨天肇事的主犯叙德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拎着皮带,站在一边手足无措。警察们简直不放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有人在所里跟警察扭打,义愤之情使警察们一拥而上,很快地把达生按倒在地上。他们问小马怎么处置这个疯狂的少年,小马涨红了脸说道,老规矩,剥他的裤子!
  那是达生整个生命中最屈辱的一次记忆,他记得那群警察剥下他短裤的瞬间,他唯一隐秘的弱点突然袒露在众目瞪瞪之下,他听见了一种耻笑和轻蔑的回声,像只螺蜘,像只螺蛳。有人笑了,许多人笑了。达生觉得他的血快从眼睛、鼻孔和嘴里喷射出来,小马,我记得你。达生狂叫着,但他已经无法抵御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