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宫本宝藏      更新:2021-02-17 08:53      字数:4977
  他感到肋骨隐隐作痛。
  身边紧跟着的,是一串细小而绵密的脚步声,从厚实松软的腐烂树叶里沉闷地钻出,附和着离眉呼哧不停的喘息。干冷的空气中飘着些微艾蒿的气息,略略发苦却又沁人心脾,或许还有些三叶草的味道,她不敢确定。她那小巧微翘的鼻头已经通红,汗水粘着头发,干在额角,两片樱唇因为缺氧愈发的媚艳,在奔跑中如花瓣微微抖动,却吐不出纹丝香气。
  象是用力想说点什么。
  树林的气息浓烈起来了,夹杂着微微发潮的温暖和泥土的味道。晚风象鸟儿般倏地蹿下枝条,又奇妙地隐没在身旁。
  一切的变幻都是那么没有来由,似乎也无需来由。
  脚步之前是一排白杨,原本淡紫的枝干如今却似浴于火中,耀动着慑人心魄的焰光,那在高处如风车扇叶般颤动的叶片,狂乱地相互击打着,发出金属般空洞的响声,嗡嗡地共振着。
  那一枚银白色的标志,正在白杨丛中显眼地炫耀着。霜青脸刷的白了,眉头紧紧地别起。山雀铜铃般的嘲笑从林间一滑而过,象流星般瞬息消弭。
  空地
  穿越。跌倒。再次瘫坐在那一片林中空地上,松软的草毡香气幽涩,相同的位置上点缀着相同姿势的枯叶。似曾相识,没错,只是腿脚的酸麻又平添了几分。
  天已经完全黑了,却有不明来历的青白色的光,若有若无地笼着他们俩。四周暗处有星星点点的荧光颤动,从香气来判断,那或许是紫罗兰或者铃兰花瓣上伶仃的夜露,也可能是乳蘑、橡蕈或者红色毒蝇蕈趁着黑暗在疯狂地生长。不会是萤火虫或诸如此类的低等动物,他们还没在这片森林里看到任何一只活物出没,即使有高高的蚁封,即使有阳光下闪烁的蛛网。
  霜青铁着脸,额头沁着一层晶亮的汗珠,气息有些乱,言语却仍是那么漠然而不动声色。
  〃这是第几次?〃
  离眉脸色绯红,丰满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眨巴着眼睛,像在回忆,又像是因为喘不上气而胸闷憋气。
  〃一次……两次……三次?不不不,等等,好象是四次,又好象不止……我再想想……〃
  如果他们心情尚佳且仔细聆听的话,会发现日间活动的鸟儿像路灯逐盏熄灭般沉默下来,先是燕雀,接着是知更鸟,然后是颊白鸟。最后,林中的一切都静了下来,象死寂了一样。耳膜被这种极端的寂静紧紧压迫着,几乎要向内爆开,但是,再仔细听,这静里,会有一些平时无法觉察到的细微声响,在生长,在突兀地集聚成嘈杂丰富的轰鸣,填满了林木间的每寸空隙。
  这是森林的私语。
  〃……唉……五次?呜呜……我迷糊了……〃离眉紧着眉头,吮着食指,像个初生的婴孩般无辜,〃都是你,拉着人家转了这么多圈,脑子都转蒙了,你就不能用用你的法力嘛。哎,我说你听见没有,你可是36级的法师呢,哎,你这苦瓜脸木头脑壳蟑螂智商的……〃
  霜青漠然地望着一株灌木,似乎它才是他真正的伙伴。
  〃哎!你到底听到没有……算了,我自己来,虽然我只是个19级的半调子精灵,怎么也比智障来得强些,水晶罗盘!〃离眉将双手平举在胸前,五指张开伸向前方,腕间七个质地颜色各异的镯子相互敲打,发出清灵爽朗的乐声,在林间欢快地跃动。
  树影憧憧,只有莫名的虫子轻轻唱和。
  〃啊?怎么……难道……钻石火焰!珊瑚漩涡!!魉魍双月轮!!!〃离眉摆出各色奇巧诡魅的动作,腰间碧色的裙裾如涟漪泛滥,荡起纤纤腰肢,曲线曼妙,可除此之外,别无异象。〃完啦完啦,肯定让人黑了,难道这片森林有强制修改参数的关口?可我是交费的正式会员啊,怎么可以这样,我要去告他们!哎,我说原来你也是个残废,怪不得屁也不放一个……〃
  霜青的脸色愈加的难看。他在努力地思考着一些东西,不,不是法力的丢失,比起现实的境况,那只是小事一桩,这片森林不太正常,可又说不清到底不正常在哪,比如在原地绕了三圈,比如看不到一只鸟儿……可现实不就是一件不正常的袍子,无形无色,可又把人紧紧包裹着,还爬满了不安分的虱子……
  似乎在回答他的疑虑,一声轻巧的口哨声忽悠着飘过夜空,那是红尾鸟的登场曲,接着是柳莺亮丽的花腔,黄鹂凄厉的咏叹,夜莺婉转的歌唱。这一切交织在漆黑的林间,美妙却又让人毛骨悚然。
  一种极不和谐的声响从鸣叫中钻出来,喀喀咝咝,急促而又均匀,象两把互相摩擦拍打的绸扇。
  离眉停止了嘀咕,侧耳倾听,口中喃喃地滑出一个词,〃山鹬吧……〃
  从阴暗的白桦树后,一只灰褐色的鸟儿斜着长长的嘴喙,优雅地飞出,在两张目瞪口呆的面孔前缓缓飘过,旋即消失在灌木丛中,空气中只留下一抹淡淡的蓝光。
  畏
  〃你……你,你看到了吗?〃离眉竟然也有结巴的时候。
  〃恩。〃霜青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目不转睛地盯着山鹬消失的地方。
  〃难道……〃离眉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攥住霜青的胳膊。
  霜青摇摇头,又拍拍自己的脑袋。
  〃莫非……我的猜测是正确的?〃离眉若有所思,〃看来……这座森林真的不对劲儿……〃
  霜青略带赞许地看着她,微微颌首,以为她也得出了跟自己相同的结论。可他想错了。
  〃这里真的有怪物。嗯。〃
  霜青脸色陡变,嘴里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不。〃可是已经太迟了。
  〃说不定还有魔龙、蜘蛛怪、狼妖和虫人呢,哎呀,没有法力怎么打呀。〃离眉痛苦地摇摇头,一头长发随之如浪翻涌,芳香四溢。
  森林刹那间完全沉默了,连那些极细微的声响都停了下来。但这沉默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类似马达转动的轰隆声,中间夹杂着低沉的咆哮和鼓点般密集的脚步,甚至还有吧嗒吧嗒的潮湿的撞击声。数种声响交相呼应,宛如一台声色俱厉的大戏即将开演。
  没错,马上开演,血红的帷幕正在缓缓打开。
  离眉顿时面无血色,她看着浓雾中影影绰绰逐渐接近的巨大躯体,手脚开始不停使唤地哆嗦起来。
  〃……我……我……不会那么……乌……乌鸦嘴吧……〃
  只觉得手臂一阵生疼,原来是霜青拽住她猛力向来时的方向跑去,背后的声音愈加夸张地咆哮起来,而更恐怖的是,那脚步声似乎正贴着他们的影子,一步步地往身躯攀爬而上。寒气逼人。离眉惶恐地转过脸去,不看还好,一回头便完全失去了奔跑的气力,瘫软在地。
  不怪她。连霜青这种久经沙场的老手,都感到胃部一阵阵地抽搐,寒气无法抵挡地钻进皮肤、刺入骨髓、融成血浆。
  那是恐怖的前奏曲。
  巨大如山的黑色飞龙在空中盘旋着,全身闪烁着令人战栗的金属光泽,那展开的双翅覆满了整片夜空,连月亮也只能在那层腥臭的肉膜后朦胧出没,何况稀松的星光。它似乎是整支部队的统领,并不着急进攻,只是发出撕人心魄的咆吼,但寒气已随着声音如潮翻涌。坦克般肥硕的毒蜘蛛竟有如蝴蝶般轻盈,在光滑的白杨树干间来回跳跃,翩然起舞,口中的咀嚼器不停摩挲,发出阵阵腐烂的气息,毒毛如针雨般哗哗地洒向地面,触及之处草木枯萎,腐朽成泥。
  霜青狠命地拖着离眉,在地上划出一道深痕,她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只是木然看着这群怪物步步逼近,向他们噬咬而来。
  一股腥风扑闪而来,霜青眼角瞥见一道银灰色的光影划破黑暗,眼见直扑向瘫软在地的离眉。他猛地把离眉腰身一搂,一环,甩上肩头,只听得〃喀嚓〃一声,如金石相击,震得人心头发麻。定睛一看,一个硕大无朋的狼头口沫四溅,交错相啮的利齿间还残留着一段碧色的丝带,正是从离眉裙裾上扯下的,真是命悬一线。
  那狼妖摇头摆脑地吐出口中的残物,弓背牵颈,象弹弓般往后敦了敦,似乎准备再次发力扑咬。霜青见势不妙,不等它做好准备,直朝它脖子上狠命飞了一腿,嘣,狼妖猝不及防,重心偏移,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震起无数枯叶,纷纷扬扬。
  霜青再也无心恋战,扛起离眉钻出白杨丛,朝目力所及的开阔地死命奔去,爪牙般的枝叶藤蔓从他脸上臂上抓咬而过,所过之处皮开肉绽,血色飞溅,可他已无心顾及。
  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
  背后的咆哮声似乎渐渐稀远,霜青心头渐松,不知觉中放慢了脚步,却不想脚下一个趔趄,被什么东西绊得摔个满怀,离眉像具柔软的尸体,翻滚到榛子树旁撞定,便再不动弹。霜青惊魂甫定,只觉得身体一沉,左脚象被什么无形的绳索牵制住,直往逃来的方向撕扯而去。霜青双手一顿乱摸乱抓,竟把一丛刺槐紧紧攥在手里,那股力量却是不弱,又猛地一扯,掌中皮肉被绞得一片模糊,鲜血汩汩地淌着,浇湿了刺槐根部的黑土。
  那力量愈见强大,霜青左脚踝部的骨节已然喀喀作响,他被撕扯得腾空而起,双手与左脚之间,身体拉得笔直,仿佛一条被串在竹签上烧烤的黄鱼。他感到自己的韧带与骨头正在分离,而骨头与骨头之间象有无数条裂缝在扩张,他觉得自己就快断了。
  像根失去了弹性的皮筋。
  在还没丧失意识之前,他强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扭过头去看个究竟,原来那并非什么无形的绳索,而是一根晶亮粘稠的带子,绕在踝间的皮靴上,伸向丛林深处。
  似乎有点不对,那绳索竟像有灵性般扭动不停。他再定神细看,透明的月光下,那竟是无数条粘滑油腻的黏虫相互勾连吸附而成,而丛林深处绳索的那头,似乎正在不停地向它输送新的成员,波浪般一股股地翻涌起伏而来,闪烁着令人作呕的凝滞亮光。
  〃虫索〃已经有拇指般粗细,力量也在不断地增强。
  霜青忍住胃里翻腾的恶心,开始用右脚去蹬那〃虫索〃,可滑溜溜地怎么也使不上劲,甚至那些黏虫还伸出几根细长的触须,试图攀上右脚。只好这样了,他开始用右脚蹬住左脚的皮靴,使劲把脚往外挣。可獍皮靴十分的厚实,衬里的料子粗糙又贴脚,还有扣子搭着,纵使把脚挣脱了皮也极难把靴子脱下。
  手里的刺槐已经开始松动了。
  左脚的皮肯定撕脱了,霜青感到一股温热正缓缓地涌上靴口,可他感觉不到疼痛,他所能察觉的只是麻木。
  只有一条路了。
  他终于咬咬牙,放开了双手,整个身体像离弦的箭般朝〃虫索〃的方向弹去。借着这股弹力,他在半空中蜷起身体,抱紧左脚,解开扣子,狠劲一把扯下靴子。在靴子和左脚分离的刹那,霜青清楚地听见皮肉分离的一声脆响。
  嚓。
  那只滴着鲜血的獍皮靴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接着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进了丛林深处。
  霜青重重地跌落在地上,这瞬间,似乎所有的疼痛又塞回他的身体里,那么弱小的一具人类身体,却要塞进这么饱满这么炽烈的疼痛。他几乎要晕死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霜青所知道的最后一件事是,他在一棵高大绝美的白桦前倒下,连同离眉一起,滚进一堆数尺厚的落叶里。接着便是无尽的黑暗。
  可夜还没有过去,雾还没有消散。
  存在1
  一阵阵窃窃私语从无尽的黑暗中盘旋而来,时而轻声瑟瑟,时而绵绵低吟,时而又只剩下冰冷的呼号与哭泣。他感到自己喋喋不休地在跟那些声音争吵着、申辩着、乞求着甚至,哀号着。他从未觉得自己的肉体能够发出这么多的声音,而那些声音是否有意义并不重要,甚至,是否被听见也不重要,他只是想说,想不停地说,直到身体被声音充满、膨胀、爆开,化为碎片蒸腾到空中,再凝成雨。坠下。
  那些迷离含糊的言语象淅淅沥沥的雨滴,穿透无边的沉默,击中霜青的意识深处,随即绽开一朵朵刺骨而绮丽的涟漪,带着颤栗的光芒呼啸上升,上升。
  上升到一片充满光明的纯白世界。
  〃呀,你终于醒了!〃耳畔亮起的是那把熟悉的声音。与黑暗中的声音不同,这把声音温暖、柔软,沉甸甸地落在空气里,象是伸手便可触摸到的。
  霜青眯着眼睛努力适应刺眼的光线,模糊而渐渐清晰的,是离眉那张沾满泥巴却仍然俊俏的面孔,还有那双肿胀通红的眼睛,显得尤其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