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宫本宝藏      更新:2021-02-17 08:53      字数:4866
  古罗马的男女好歹还说句话,后来放的那些正经就只剩哼哼叽叽或者湿乎乎的肉体撞击声了,男女主角一上来二话不说,拉开架势就开干,直干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一不小心我们就昏死过去。等醒过来一看,得,天都亮了,背上书包直接上课吧。
  就这么着,我们都成了老李的忠实观众,他也的确没有辜负我们的殷切期望,花样常翻常新,种类层出不穷。三块钱又三块钱,用现在的话说,这叫拉动内需,带动GDP,可我们紧巴巴的小日子愈发紧巴巴了。
  我们也纳闷过,为啥别的录像厅时不时就有城管公安来扫黄打非一把,而老李这儿却风平浪静得很。后来听说他上税上得多,我们更纳闷了,这两三块钱的小生意税能多到哪去,又有小道消息说他上面有人,可上面有人的人至于在这犄角旮旯里放毛片嘛。
  晚上忙活的我们白天开始打瞌儿,别说听课,能挺直了腰坐个15分钟都不容易,老师开始有所反映,父母们开始起疑心,为安全起见,我们只有减少活动次数,改每周两次为两周一次。当然,怎么都会有一小撮顽固不化的死硬分子。
  王飞飞父母都是部队上的,在外地工作,一年到头也难得回趟家,他跟着姥爷姥姥一块儿过。老俩口身体不好,天将将黑就打理好家什困觉了,王飞飞溜出来,到老李那猫一宿,天亮时再溜回去吃顿早饭上学。
  就这么着过了半个学期,期中考他愣是一门也没及格,还把自个儿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整一蜡像儿似的,走路脚底打着漂儿,说话也是直哼哼。学校通知了他父母,俩人办了手续,哭丧着脸把孩子接回去,说是送到他们工作的地方上去读书。我们把这事告诉了老李,他直勾勾的眼珠子眨了眨,还是那句〃这里或者那里〃,末了摇了摇头,自顾叹了口气,念叨着〃过了,过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王飞飞的丁点消息。
  要不是那次拉肚子,说不定我也会成王飞飞那样。
  那次在姨舅家吃多了毛豆,肚子里直打咕噜,心里却还惦记着老李,于是扯了个小谎,就跟大队人马汇合去了。这天晚上片子可新鲜,男男,女女,打得火热,比现在那些同志电影不知高到哪里去了。大伙兴致也都上来了,手忙活个不停。可这时我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叫唤起来,没辙儿,再不上茅房就得失禁了,我撇下哥们儿直奔胡同的小公厕。
  这一拉可真是惊天地泣鬼神,过程我就不详细叙述了,免得倒了各位的胃口,总之进去我是蹑着脚尖蹦进去的,出来却是扶着墙根提着裤头,一步三颤悠,差点没掉坑里喂蛆去。
  好半天蹭到老李门前,撩开门帘刚想进去,一团黑影一闪,把我惊出一身冷汗,仔细一瞅,却是老李那个王八蛋。可他在干吗呢?我按住好奇从布缝里偷窥着,小电视上的狗男女还在进进出出个没完没了,那群哥们却都打蔫儿似的没了动静,一个个瘫在座椅里,鼾声微微起伏着。看来弹药都缴清了,我心想,那地板准像滴了蜡油,一滩滩浑黄透亮的。老李还是呆头鹅似的,费劲地从前后排之间那条小缝挤过去,还劳神不去碰到那些七横八竖的毛腿,他在座椅靠背上摸着,接着〃滴答〃一声脆响,像是什么小玩意掉进空塑料罐里的声音。
  滴答。滴答。他每经过一个座位就要滴答一下。走完一排又走第二排,我这才看清他怀里揣着一个圆滚滚的透明塑料罐,就是小杂货铺装糖丸儿的那种,里面已经丁零当啷地装了十来颗糖丸儿似的东西。
  老李开始走第三排,也就是最后一排,也就是跟我只隔了一领塑料布。我开始抖,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抖,我甚至根本不明白老李在干吗,也许,这就是我抖的原因吧。我抖,然后很不聪明地在塑料布上〃刷〃地抓了一下。老李肯定也抖了一下,因为有一颗糖丸儿没滴答在塑料罐里,而是滴答在了地上,又骨碌碌地滚到我脚边。
  我琢磨着再不跑恐怕没机会了,于是抓起那小糖丸儿,脚也不软了,擦着墙根噌噌噌就往家里没命地奔。
  听我妈说,那天我大半夜撞回家,小脸儿煞白煞白的,说都不会话了,后来就发烧、说胡话,跟家躺了一个礼拜。
  这一个礼拜我可没白躺,天天琢磨着那颗〃糖〃,指头大小,有点椭圆又有点棱角,带点蓝又带点绿,跟普通的药片没啥区别。我怎么琢磨也琢磨不明白,老李跟这药片儿,又跟看毛片儿有啥关系。我又不能自个儿把它吃了,得找小白鼠呀,后来小白鼠没找着,却撞上了隔壁张妈家的大咪。
  大咪可是只好猫,据说纯种波斯的,阴阳眼儿,好些猫雌主儿还特地找上门来配种呢,说配一次还给一二百块钱,我说大咪啊大咪,咋就你命好呢。没的说,小白鼠就你了。我把药片磨成粉,搀和在牛奶里给大咪喝了,它喝完还舔巴舔巴嘴,意思是我还要,我二话没说抬腿就踹,好事都你占全乎了,美得你肝儿疼。
  后来我还真有些后悔给大咪吃了那药,足足大半个月,附近几条胡同就没人睡过安生觉。按理说大咪早该过了那发春的时节,不能够啊,张妈纳闷的时候,我心里可是明白得很,只是忍住笑,听她在那长吁短叹昨儿大咪又跑哪哪哪播野种去了,又白赔了多少多少张老人头。
  回到学校我傻眼了。原先我还琢磨着,怎么着也得多出几口下落不明的,像二楞子这种平时老欺负人撇条不冲水的,又或者怎么着也得几个缺胳膊少腿的。可没事!人全好好的坐着冲我傻乐,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哪都不缺。这可让我大大郁闷了一把,我想象的那些个惊心动魄的情节,就那么〃噔〃的一下,灰飞烟灭了,只得老老实实地看陈老师解一元二次方程。
  后来他们还去老李那儿,我琢磨着这事邪乎,就不怎么去了,当然在路上跟老李打个照面时,还是得摆摆脑袋咧咧嘴,装作倍儿铁的样子,心里却在犯怯,怕他一转身朝背上甩一枪黑的。
  其实不去老李那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一直没好意思说。有那么几回从老李那出来,总能碰上班里的一个女生,叫蔡欣然什么的,模样特别俊,人却特别傻缺。她也住那附近,多少也知道点老李的底细,每次撞见我从那儿钻出来,总要瞪起那好看的大眼儿,气鼓鼓地说你们看黄色电影我告老师去,然后两根麻花辫儿一甩,像蚂蚱一跳一跳地跑掉了。
  我说我不怕,那是扯犊子,那年头,学生有不怕老师的嘛。我求爷爷告奶奶我费尽心思讨好蔡欣然,好容易把她嘴给堵上了,可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嘴巴里嚼着我塞给她的各种糖果薯片,一边吱吱嘎嘎地说那你要答应我以后不许再去了哦。
  想想当时的我真是纯情,居然就答应了,还一个劲儿点头,还什么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还真的就不去了我。
  后来上了高中,搬了新家,住进了楼房,跟她也就断了联系。听说她考上了外院,学什么斯瓦希里语,据说是非洲一个部落通用的,后来又傍了个老外,想等人家给她弄出去,可人家把她涮了,白玩了。也许是气不过,也许是爱情什么的,跑后海去自杀,那后海能有多深啊,被救上来,还想不开,又在宿舍里上吊,又被救过来。最后落下个病根,半疯半傻的整天在大街上晃荡,家里也不管不问了。好端端那么俊一个姑娘至于嘛,唉罢了罢了,又扯远了。
  我们家除了姥爷全都搬进了楼房。他老说花草得接地气,人也一样,住那半空上下不沾的,你踩人脑袋,人踩你脑袋,多别扭啊。那时候地价开始疯长,好多人都盯着我们那片旧院子,三天两头上门要老爷子搬,说是要拆了建高楼,要繁荣北京城。老爷子不搬,任他们价码垒得高高的,他说不卖,再多钱咱也不卖,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是说拆就拆的吗。
  可后来上面一纸红头文件打下来,说这是危房,得拆,给钱还少,有亲戚就开始在背后嘀咕开了,说老爷子傻,钱多不卖,这下可竹篮打水了吧。这话不知怎地传到老爷子耳朵里,老爷子气不过呀,就病倒了,倒了还不让送医院,就天天在那院子里躺着,隔三差五的有人上门作思想工作。七十好几的人了,能抗得住几天折腾?
  老爷子最后还是去了,他是在那院子里去的,他一去,院子也就没了。
  老爷子去了,我伤心啊,我悔啊,悔没多陪他唠唠嗑,钓钓鱼,看看电视也是好的。他一去,他说的那些话,竟然像放电影一样又在我脑子里来回地过,清楚得很,居然有很大部分还是关于老李的,想来也是我多嘴问起的吧。
  老爷子说,老李不是一般人呐。他爸是37年在上海避难的犹太人,后来跟当地的一个名门闺秀结了婚,生了他,又举家迁到北京来教书,家教想来是了得的。可就这两条,知识分子和涉外婚姻,文革中把他全家整得够惨,他爸被逼死了,他妈疯了,后来也死了。不知修了几辈子的福气,他活了下来,只是留下点呆傻的毛病。
  说他呆傻,那是表面功夫,平反后,他考上了北大的物理系,后来又留校当了老师,结了婚,生了小孩,小日子也过得红红火火的。可再后来出了点儿事,老师当不成了,婚也离了,孩子跟了妈,他又剩光棍一条,不知怎的干起了这行买卖。这里面的隐情想必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吧。
  高中时的我还是读了些书的,对犹太这个民族也不至于一无所知,特别是跟爱因斯坦、弗洛依德和马克思这三巨头一联系,老李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立马高大了起来。姥爷说他爱鼓捣机器,教书时在实验室里鼓捣,下了岗就在家里鼓捣,满屋子乱七八糟的电线零件,就一破车间,哪还有家的样子。说他就这么鼓捣了十几年,还真出了什么成果,隔三差五的就给上头写信,寄他的样品,说是要申请什么科研项目基金,可一直没个音信儿。
  听到这儿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那糖丸儿来,该不会就是老李的科研成果吧。我打了个寒噤。
  都说是这股钻牛角尖儿的癔劲儿把老李老婆给吓跑了,可后来又流传一个版本,说是老李指使学生去拦坦克,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这事我也跟老爷子提过,他一听就来气儿了:
  〃净胡扯瞎掰活!人怎么会去拦坦克呢?能拦得住吗!那皮肉骨头能跟大铁疙瘩比嘛?净说些不靠谱儿的话!〃
  就冲这话,还敢出声吗我,只有赔着笑脸说是是是,您老教训得对。
  可这样的教训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老爷子去了之后,我就很少回去了,一是功课忙,二来也怕触景伤情。后来那片胡同院子被推土机掀个底翻天,说是要盖什么CBD,啥玩意当时我也不懂,只是心里隐隐觉得可惜。偶尔记起那些个青砖红瓦、古木石狮什么的,头顶就好象有鸽哨在忽忽地飘来飘去。
  高中三年,噩梦般的三年,一边是五指山般的功课,一边是喷薄而出的荷尔蒙,中间是我,孱弱不堪却又生机勃勃。欲望伴随着脸上的青春痘,如潮水般涨落,无休无止。那种深刻的绝望竟与多年后发现自己不举时的心情出奇的相似,看来,这里或者那里,确实都是一样的。
  录像厅成了新一轮的整顿对象,销声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网吧。听说老李有先见之明,把录像厅盘给了别人,自己与时俱进,开了家网吧,名字还是叫〃老李〃。看来理工科出身的人搞技术活儿就是灵光,〃老李网吧〃火得不行,很快又开了第二家、第三家……搞起了连锁经营。
  网吧我去得不少,可就是不去〃老李网吧〃,那黑暗中的大糖罐和小糖丸儿一直是我心头挥不去的阴影,直到后来。
  乘胜追击的老李又进军IT业,搞起了自己的网站,还起了个特牛逼的名字叫〃大硬MacroHard〃,据说是跟微软叫板来着,可我怎么琢磨都是一股毛片儿的味道,事实上〃大硬〃的确充满着声色犬马的擦边球。一次在报摊上看到一张脸,特眼熟,半天才回过神来,老李居然上封面了。
  封面上的老李,不傻也不呆,油头粉面、人五人六的,阔气得很。我随手翻了翻,老李很是时髦嘛,满口〃注意力经济〃、〃吸引眼球〃等等假模三刀的新词儿,还说要大力开拓青少年市场,提高国内网民素质云云,可对他鼓捣了十几年的项目,他的大糖罐和小糖丸,没提,一个字都没提。
  我翻了半天,撂下没买。卖报大妈送我一个白眼,我朝她笑笑,走了。
  高考考砸了,家里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的,好容易给我塞进一个艺术类院校,专业还挺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