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节
作者:淋雨      更新:2021-02-26 23:20      字数:4780
  着昨夜受伤的心灵。杭嘉和一想起他那瘦骨伶什的母亲就痛彻心肺。昨夜她是怎样地熬将过来,四周是这样的黑暗,心也是这样的漆黑一片,这双重的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里外难以做人,妈是何等的绝望?妈!妈!杭嘉和迎着早晨向吴山圆洞门走去,自责和怜悯使他阵阵心酸——他发现他原来是这样刻骨铭心地爱着生身母亲,他多年来对妈的冷淡,乃是深切的委屈——原来他是这样地渴望和受苦受歧视的母亲在一起啊。
  杭嘉和一面为自己的悔之晚矣的觉悟而痛苦万分,另一面又为这早晨的阳光所鼓舞,为那在光束尘埃中忙碌的背门板的店员们的身影而鼓舞,他走过翁隆盛茶店时,看见了衣衫整洁的人们正走进那扇芳香清爽的大门,他便想起自家的忘忧茶庄来了。他不由得挺了挺胸膛,觉得自己任重道远,前方山高水长。
  而那个生性懦弱不可自拔的女人,亦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获得大烟。她骨瘦如柴,家贫如洗。她已经把一切可以卖的都卖了。当她单独面对吴升这只饿虎时,巨大的痛欲甚至使她忘却了恐惧。
  她披头散发地趴在烟榻上,甚至失去了站起来为自己弄点食物吃的兴趣。丈夫被软禁在羊坝头了。儿子嘉和赶来,把这消息告诉她时,她竟然当着先头赶到的吴升的面,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然后光着脚板,就往墙上撞去。没有丈夫在身边,她既弄不到钱,也弄不到烟,她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满怀着一腔温情依恋来寻找母爱的嘉和,被那样的狂叫震得目瞪口呆,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晓得,一个女人疯狂时是这样地丑陋。他沿着清河坊金字招牌林立的商店忐忑而来,不停念叨的〃妈〃字,顿时被颠叫得烟消云散。他只来得及大叫姨娘,和吴升一起冲上去拉回母亲,把她按在床上。
  健壮的茶行老板吴升一边死死按着小茶一边厌恶地想,何必再来理睬这个堕落的女人?她要吸大烟,让她去吸好了,她要变卖家产,让她去变卖好了。上一回她不是已经卖掉那副前清的青花盖碗茶盏了吗?她心满意足地吸足了痛,才告诉他,那副茶盏是小莲的。〃是婊子的东西,你买下了。〃她还有些高兴,她似乎已经不怕他强暴她了。也许她已经无所谓了?也许她已经猜到他对她已经无所谓了。她甚至敢奚落他——〃这是婊子的东西!〃他火了,把婊子的茶盏往地上猛地砸去,粉身碎骨。
  〃你以为我稀罕你这点东西吗?〃他吼着,〃你儿子都在我手里。〃
  小茶看着那只粉碎的茶盏,里面那张丑陋不堪的脸也粉碎了,小茶的心一紧一松的,多少年她都怕着这只茶盏呢,如今好了,到底让人给砸了。
  〃儿子在你手里好。〃女人就懒洋洋地说,她困了。
  〃我迟早得把你睡了!〃他吼着,气得面孔铁青。
  〃你睡吧。〃她说,然后她自己便一翻身,先睡着了。
  但那都是他趁杭天醉不在时如期为她送来大烟的日子里说的话。今天他试图不再供应她了,她就歇斯底里地叫,她就当着十五岁大儿子的面,撕破自己的面皮;她就一声一声杀猪一样地催命:〃给我——,给我——给我——〃
  吴升不知道,究竟是他控制了她,还是她控制了他。
  和吴升一起按着母亲小茶的杭嘉和精疲力竭,心力交瘁。他从来不会想到,对付了父亲,还得同样对付母亲。他茫然盯着母亲皮包骨头的脸,心里想着,是把她绑起来,还是不绑起来卜…··
  弹跳着眼皮的眼睛却睁开了,离他那么近,那么近,近得不像是母亲的眼。陌生的,猜忌的,心怀鬼胎的,歹毒的,喜出望外的……小茶一下子跃起,抓住嘉和的领子:〃你是我儿子?〃
  嘉和几乎要哭出来了,他被她抓掐得透不过气来,但他还能点点头。
  然后,他感到自己一下子被抓住了肩膀,推到那个流氓老板面前。他亲耳听到他母亲说:〃他是我儿子,我把他卖给你了,你给我大烟!〃
  他听到那流氓大笑起来:〃你疯了!抽你的命去吧。〃
  然后,那只紧紧抓住嘉和肩肿的手便松弛了。嘉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从圆洞门狂奔出来的。他浑身冰凉,冷汗直冒,双眼发直,在人群里像一条死鱼,被弹到东又弹到西。当他看到忘忧楼府那扇剥落破旧的高台大门时,他一个寒呼站住了——他恐惧极了,恐惧极了!无论从那里走,还是从这里走,他听见的,都是歇斯底里的疯狂的叫喊,他恐惧极了。
  那个叫小茶的女人现在还有什么了呢?甚至那个名字〃小茶〃,也被罪孽抹掉了。每天吴升都要来圆洞门转一转。他捏着她的下巴,说:〃你是红衫儿!谁说你是小茶?你得给我回去——回到红衫儿那里去!〃
  这样穷凶极恶地吼叫时,他便心碎地哭了起来,脸涨得鲜红,眼角沾着眼屎,拿手捶自己胸,胸膛上便一片红手印子。
  〃干爹啊,我好悔啊!我真不该啊!呜呜!你看她这副样子啊!死不死活不活,呜呜!她是我的人!是我的人!她是我的人啊!〃吴升想起茶清,心被一阵阵地刺痛了。
  〃呸!〃红衫儿麻木且凶狠地唾他一脸。
  〃我迟早得把你睡了!〃他回过头来吼着,面孔铁青。
  终于有一天,吴升再来时,几乎有些受宠若惊地看到这女人露出从前的小心翼翼的笑容。她把自己梳洗干净了,薄施了粉黛。她轻声慢气地招着手,说:〃阿升,你过来。〃
  吴升迷迷瞪瞪地走到她身旁,那女人就把右手往下一垂,手指下挂,那枚祖母绿的戒指就滑了下来。
  〃给你。〃她把戒指放在吴升的掌心。
  〃这是你老公的东西,你也要换了大烟?〃
  〃你给我羊坝头去一趟,你拿这戒指给天醉,你叫他。决来救我,你跟他说,他再不来,我就要死了……〃
  吴升慢慢站起来,两只手却向女人脖子卡去,他想现在就卡死她!女人却不慌张,睁着一双绝望的眼睛,她想着死呢。
  〃他要是不来呢?〃〃归你了,戒指,我不要了。〃〃你不怕我骗你?〃〃不怕。〃女人又笑了,〃你这个破脚梗你对我是好的。〃
  吴升回来时,带来了两顶轿子,前面一顶坐着抗家正房沈绿爱,后面一顶是空着的,两个女人在圆洞门相逢。
  圆洞门里静悄悄的,灯例已经被点上了,但和没点也差不多,屋子里透着股死气。小茶倒是穿戴整齐了,烟具也被撤了下去,她就悄悄地僵尸一样地坐在烟榻上。两个女人相对无言的时候,只听见女仆婉罗在发出声响:〃啮,喷喷喷,脏啊,蓬尘啊,哪里都是蓬尘,阶…··这份人家,怎么在过的……〃
  沈绿爱一声不响,往外拿着年糕、挂面、糯米、腊肉、成鱼、香菇、冻米糕、香瓜子…··小茶见了冻米糕,一下子就往肚里吞了好几块,手爪黑乎乎的,绿爱见了心一酸,说:
  〃天醉送到英国人医院去了,他得戒毒,非戒了不可。他不能见你。〃
  〃……知道了。〃小茶想了想,说。
  〃你也得戒。〃
  〃不!〃
  〃你仔细想想……〃
  〃不想。〃
  〃你不把烟戒了,你就做不成杭家人!〃
  〃我不要做杭家人。〃
  〃你说什么?〃
  〃我不要做杭家人。〃
  〃我把轿子抬来了,跟我回去。戒了烟,你不要走了,我走。〃
  〃我不回去。〃
  〃你疯了!〃
  〃我是疯了。〃 两个女人的对话无法进行下去你吓着嘉和了吧?〃 靠在榻上的那一位,脸色青了,半晌,那站着的才又说说:〃嘉和靠你了。〃
  站着的愣了一会儿,劈头劈脑把祖母绿戒指扔了过去,尖叫起来:〃你跟我回去!〃
  然后她就冲了过去,一把拖起那骨瘦如柴的女人。绿爱高大健壮,小茶就像她手里一只负隅顽抗的小鸡。但她似乎因为已经知道死期将近,便拚死挣扎起来。她尖叫着,缩着身体,腰一紧,裤子松了下来,上身的衣服被绿爱一拖,又缩了上去,便露出了肚脐眼和大半个脊背以及臀部。她的一双手指甲长长的,又死死扎在门框上,头发挂落下来,像个疯子。她叫着哭着,丑陋不堪,绿爱气得咬着牙往前拖,一起跟去的婉罗也跟着叫了起来:〃夫人不可再拖,姨娘的裤子……裤子……〃
  绿爱长叹一声,松了手,自己也瘫在门槛上,喘着气,斜盯着小茶,半晌,伸出手,一把橹了她的头发,在她额头上狠狠一点:〃你啊……,你还叫不叫我们活!〃
  她就泪如雨下了。
  那一天夜里好生奇特,吴升放下茶行按规矩请水客吃饭的大事,让行里的伙计们自行料理,匆匆忙忙地又赶到吴山圆洞门去了。平日里他也去,但夜里他却从来不去的。他掐算着,知道那女人的大烟又抽得差不多了。每一次他掏腰包为她付钱买货时,都心疼得心尖子直抖,但每次他都买,这一次也一样。
  烟榻上点着蜡烛,女人梳洗得干干净净,穿了一件粉红单布衫,见了吴升,眼睛就亮起来了。吴升吃了一惊,嘴半张着,烛光下的粉红色!他的眼睛眯了起来——粉红色没有毛边了,不再是毛茸茸的了。
  烛光召唤他回到那些不曾发生一切的夜晚,但一切依旧已经发生。吴升恼羞成怒,惯常的肆虐心理又像一只出山的豹子冲了出来。
  〃你看到了吧,瞧,我刚弄到的,东北货。你嗅嗅。想抽可不那么容易,你还有什么可以给我?我看你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的了。你身上只有一只戒指,这只戒指现在也归我了。你还有什么?你只有这幢房子了。你把这幢房子抵押给我吧,那就够你抽上一阵。可惜房子抵掉,嘉乔日后成人住到哪里去?莫非也和我一样七八岁到茶馆去当茶童,把老板的双面巴掌当早饭吃?不行不行,房子得留给嘉乔!那你还有什么?你倒细细想想,蚀本生意我吴老板是不做的。〃
  吴升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手里掂着那一小块大烟,半得意半要挟。耳边一小阵寨寨审寒的声音,他睁开眼睛——一下子又紧紧闭上——他虚幻了。他再次缓缓睁开夹紧的眼皮,放目光到人世来,他看见烛光下一具青里透白的皮包骨头的裸体,大腿和小腿一样粗细,胸乳如两枚僵硬的冻果,脖子扭转,像一小截千磨万拽的井绳。
  吴升心惊肉跳从榻上弹跳而下,刹那间只想夺门而逃,然那僵尸一般的人竟说话了,〃来呀,我有我呢!〃
  你有你?吴升把头别转——你还有你吗?他咬牙切齿地挤出一行字:〃谁说我不行!〃
  然后他惊慌失措地想:〃难道我真的不行了?难道我……〃
  〃谁说我不行!〃他吼了起来,饿虎一样扑向女人。他一跃而起时尚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是要强暴她还是拥抱她!结果却两者都不是。他扑倒在榻前时,看到的正是那双皮包骨头的脚,这双脚看了令人心碎。吴升双手抱住了女人的脚,一声不吭地流下了眼泪,咸水竟把女人的脚背打湿了。
  现在他知道他已经对她无事可干了。他已经把她打得粉碎了,永远也不会再有那粉红色毛边的烛光下的女人了,他把她彻底给毁灭了。可是他毫无欣慰,他只觉得他自己的一部分,也被彻底毁灭了。他觉得他们两人同病相怜,天生的一对,相依为命,不是他毁灭了她,而是他们毁灭了他和她!时光不再,他再也没有机会向她证明他的力量了!谁说我不行的意思直到此刻,才被吴升破译了出来——可是破译得太晚了!应该被用来作证明的力量,却在那无穷无尽的生命折磨中消耗殆尽了!
  我们再也无法知道这场漫长奇特扭曲的男女关系的尾声了。沉积着的过于复杂的历史再也提炼不出简洁明朗的生活。当杭氏家族的人们与吴升本人同时撞开吴山圆洞门时,当他们看见挂在梁上的女人又轻又小,挂在半空,如同一片轻烟时,双方彼此射出了无比仇恨积怨甚久的目光。尸体下有一张遗书,原来是一张房契,吴山圆洞门的房主是写在这女人名下的。她说,房子托吴升代管,待嘉乔成年后还给嘉乔。她对所生的其他两个孩子中只提到了嘉草,那只她生前送来送去送不到位的祖母绿戒指,送给女儿。
  对她的大儿子杭嘉和,这杭氏家族的长子继承人她只字未提。同样未提的是与她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丈夫——依旧还在医院里治疗的杭逸杭天醉,这个一生都无性格的女人在最后所表现出的巨大反叛巨大骚扰,犹如悬案与世仇,绵延至子孙后代,也再一次惹起杭、吴二家的新一轮仇恨。
  被埋葬在鸡笼山茶园杭家墓地上的杭天醉之妾,坟墓位置在右下方,单穴。住在那里的村民,惊奇地发现这个女人被同时祭奠了两次。上午人多一些,由一个女人主持。下午却只有两个,一个中年男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