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节
作者:淋雨      更新:2021-02-26 23:20      字数:4769
  罔闻。倒是街旁拐角有一长条形桌,围着一群人在起哄。那桌子,黑布罩面,两端分插一红一白两面小旗子,又见两节竹管,管口相对,分置在桌子两端。艺人轻轻抽出了管塞,用手指在两节竹管的管口轻叩数下,蚂蚁依次爬出,在管口前面站成数行,排列成队。一队红,一队白。又见艺人手举一面小黄旗,将黄旗在条桌中间一探,红白蚂蚁列阵向对方扑去,两两相扑,拚死厮咬,顷刻间混战一团,难分难解。此时,艺人在一旁,取一竹筷急速敲打一只瓷碟,得得声急,很有趣味。杭天醉不由瞥了一眼,他愣住了——那艺人,恰是被茶清赶出茶行的吴升。他破衣烂衫,一身黑灰,头上扎块破布条子,丝丝缕缕地挂在眼角,只有那一口白牙咬得紧紧,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紧盯着蚁阵。
  只见蚂蚁相搏,煞是勇烈,虽折须断腿,亦不败退。一蚁倒下,另一蚁迅速扑上,杀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正在难分难解之时,吴升在那两队蚁阵前挥一挥小黄旗,立刻蚁OJ便堰旗息鼓,转身返回竹筒。那身强力壮的,最快回归,其次便是那些伤残的,拖着断足,茸拉着脑袋,在它们的身后,是尸横遍野。
  吴升取出一个木匣,将那些阵亡的蚁尸,用手掌那么轻轻一拂,便拂入了匣中,然后,他取出一个小瓷碟,脸上堆满了谦恭的笑容,低三下四地朝观众收小钱,收到杭天醉时,他愣了一下。腰就伸直了,脸上的笑容刹那间收得无影无踪。他把小碟子朝天醉眼前横蛮地一伸,像个强讨饭。杭天醉却哈哈地大笑起来——这人间的纷争,与这蚁群,又有何相异!
  他扔下一把钢钢便扬长而去,朝回家的路。他喷喷地夯开门,走回自己的屋中。婉罗在外间,见他回来了,有些吃惊,正要叫,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在这里呆着干啥,还没讨你做小老婆呢!〃把个婉罗吓得一声尖叫,眼泪出来,便扑了出去。
  他回到里屋,自己洗了脚,点了灯,在灯下又看了一会儿书,然后,对绿爱说:〃进去一点。〃
  绿爱盯了他一会儿,发现他好像气盛得有点不正常,僵持了片刻,终于退让了进去。那杭天醉,便心安理得地靠在床上看起书来。然后,打个哈欠,灭了灯,倒头便睡,不一会儿,便鼾声大作了。
  第二年春夏之交时节,一大早,吴山圆洞门报信来,昨夜小茶生了,是个儿子。杭天醉一听,立刻备了车去。这边,沈绿爱很快听到这个消息,不一会儿,便肚子剧痛起来,晚上杭天醉回家时,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那傍晚生下的一个只有七个月,小得像个耗子。
  林藕初大祭祖宗一番之后,亲自去了吴山圆洞门。她本来以为,要抱回这个头生的孙子会有一番周折,结果发现很顺利。小茶温顺美丽,也听话,听说要抱回儿子,流了一番眼泪,便没有了主张。
  孩子就养在奶奶房中,杭天醉给大的取名嘉和,小的则取名嘉平。作为父亲的杭天醉,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开始了他下一轮的命运了。
  第十六章
  当杭天醉娶妻生子,重复上一代的日子之际,他在三生石前模模糊糊意识到的完全与他目前的状况各异的生活,正在大相径庭地进行着。1905年,赵寄客在日本加入浙江反清会党光复会;同年底,在东京一间秘密民舍,他宣誓加入了八月刚刚成立的中国同盟会。赵寄客和从法国赶来的浙江同乡沈绿村,被孙中山先生同时秘密接见。他们无条件地接受了同盟会的纲领:驱除勒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他们当天发誓:矢信矢忠,有始有卒,如或渝此,任众处罚。
  下一年初,沈绿村回上海,赵寄客随侠女秋道回浙,重新寄住在南屏山白云庵,并入浙江武备学堂执教,任工科教习。
  在蒲场巷,赵寄客曾经和他的从前的把兄弟杭天醉不期而遇。当时,杭天醉坐在黄包车中,左边拥着嘉和,右边拥着嘉平。看见持剑兵旅的赵寄客,他猛地一惊,站了起来,头撞着了车篷。他的两个五岁的儿子惊奇地发现父亲面孔潮红,嘴唇发抖,热泪夺眶而出。因为这样,他们深深地记住了那个穿军装的英武的男人。〃他的手里有刀!〃嘉和事后说。〃不!他的眼睛里有刀!〃嘉平纠正说,他记住了这个男人深陷的目光中杀气腾腾的东西。
  他们还记得父亲和那人没有说一句话,他们一个坐在车上,一个站在路中,相持了片刻。那男人一个转身,刮起一阵旋风,扬长而去。他的辫子又粗又亮,像一根大皮鞭,抽打着风。
  那一年,杭州发生了一些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四月,新城官山有黄道士、罗辉、洪年春等,率众数百,纵火入城,反对抬高粮价,旋被官兵驱散。
  同月,官绅王文韶、葛宝华、沈家本等人,为自办全浙铁路,集股二百余万两,拟订草程,坚持路权。
  闰四月二十一日,杭州下城各机户罢工,抗议清政府连续增税七月,汤寿潜、刘锦藻在杭州谢麻子巷创办浙江高等工业学堂
  十月,杭州商务会成立,樊慕煦为总理,杭天醉为理事之一。
  第二年正月,杭州、余杭等地发生草索帮聚众抢米风潮。林藕初的娘家被这些腰里缚根烂草绳的饥民们吃了大户,亲戚纷纷逃人城中忘忧楼府躲避,气得抗夫人怨天尤人。儿媳妇说:〃这种世道,吃大户还算便宜,没有杀了人就算太平。〃
  婆婆说:〃你家没人来扫荡,你就站着说话不腰痛!〃
  儿媳说:〃谁说没有?去年我家就被吃了两回。我娘要报官,是我父亲挡了,说过去算了,留人家一条活路。〃
  杭天醉说:〃吃光最好,吃光最好,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杭氏兄弟已经习惯了家中这种奇怪的不温不火的纷争。他们很好奇,不知道吃大户是什么意思,家中来了那么多乡下客人,又是什么意思。
  同年三月十七,秋道与徐自华来杭,赵寄客暗中保护他们,同上凤凰山,把杭州的街道、路径绘入军事地图。在岳墓,赵寄客远远看见秋谨久久徘徊,不忍离去。他还听见她对徐自华说:〃死后若能埋骨于此,三生有幸。〃
  同年,孙中山在广州起义之后,秋谨再到西湖,在白云庵聚集光复会会员秘密准备武装起义。此次会议之后,赵寄客在杭州神秘失踪,而绍兴大通学堂,则多了一位名唤赵尘的教习。
  七月十三日,起义事败,秋道被捕,十四日于公堂书写〃秋雨秋风愁煞人〃之千古绝句。此时,吴山越水,大夜弥天之中,匆匆行走着一腔血仇的独行快赵寄客。次日凌晨,秋谨在绍兴轩亭口就义时,赵寄客刚刚看到了晨癌中尚未醒来的杭州城。
  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光绪皇帝和西太后几乎同时〃驾崩〃,地保打着小锣敲开了忘忧楼府的大门,通告两件大事:一是三个月不准剃头;二是一百天内不准唱戏。
  不准剃头对两个孩子没有造成什么太大的心理压力;不准唱戏,对两个孩子的父亲来说,却是一件极为苦恼的事情。茶庄的事情,越来越被家中那两个女人瓜分。剩下的事情,也都由茶清吩咐人做了。他只是管着一个茶楼,茶楼又有个林藕初的本家林汝昌管着,他就靠在茶楼里听听戏过日子。原来还可以在吴山圆洞门和小茶解解闷,小茶却又生了。这次生的是个双胞胎,一男一女,取名嘉乔、嘉草。因为有了嘉和、嘉平,杭夫人觉得没有必要再抱回来了,便留给了小茶。小茶坐月子,身边有了一对儿女,喜欢得掉了魂一般,哪里还顾得上杭天醉。杭天醉新鲜过了一阵,便又开始无聊,像只无头苍蝇,两头瞎忙,没人把他当回事了。
  过了年,天气暖和,太阳当头。杭天醉穷极无聊,便翻了他平日里聚藏的一些戏衣,到阳光下来晒。龙袍、罗裙、绣孺、青衣,摊得满院子花花绿绿。又有那些假发、头套、刀剑、头花等等,金光闪闪,耀得嘉和、嘉平两个睁不开眼。嘉和头发软软的,脖子长长的,眼睛也长长的,颇有乃父神韵,他安安静静地坐着,看他的弟弟嘉平舞刀弄枪。
  嘉平是个早产儿,脑袋大,身子小,眼睛圆,走路易摔跤,但又生性爱跑,是他哥哥的反面。他拖着一把洋铁片的大刀,大刀在阳光下闪出异样的白光,把他的圆眼,照得左躲右闪。他又使劲把刀翻过来,刀片便叮铃恍嘟响动起来。嘉平举起刀,向空中一挥,口里喊道:〃杀!〃
  嘉和则坐在屋廊下的椅子上,说:〃啊,你看,爹是这样的。〃
  原来,杭天醉憋了一会儿,戏瘤子上来了,套了一件水袖罗衫,便袅袅嫔停地在园中走起了碎步。然后,长长的一甩,袖口差点甩到了嘉和的脸上。嘉平提着把刀,惊奇地发现父亲这样一身打扮,嘴里叽叽咕咕地念着,走路像飞,然后一个亮相,停住了,看看天,看看地,又看看草木,便唱了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父亲又突然停住了,对儿子们说:〃这一出是《游园·惊梦》,说的是阳春三月,桃红柳绿,杜丽娘独守春闺,伤春悲怀,出来赏玩,忽见一美貌书生,于是,她呀……,〃杭天醉一个亮相,又唱开了:
  则为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是答儿都寻遍,在幽闺自怜。……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伊然……
  嘉和清楚地记得,妈就是这时进来的。他从小就知道他是姨娘生的,所以归奶奶管,但他和嘉平一样,叫沈绿爱妈。妈对他很好,但是不亲,从来不打他,倒是常要打嘉平的小屁股。嘉平也知道爹还有个家,叫吴山圆洞门。有时,他见爹走了,便上去拉住衣角,说:〃带我去吴山圆洞门玩。〃 倒是嘉和,从来不说。都是小茶催急了,趟。小茶叫他叫,他叫:〃姨娘。〃 小茶哭了,说:〃你是我生的,晓得哦?〃 〃晓得,奶奶说的。〃杭天醉才带嘉和去
  〃你要叫我妈。〃
  〃那,屋里的妈呢?〃他惊奇地问。
  〃叫姨娘一样的。〃天醉说,〃叫什么还不是一样?好比这孩子不叫我爹,叫我兄弟,我一点也不难过。再怎么叫,还是我生的。名分这种东西,再虚伪不过了,谁去较真,谁就是天字第一号傻瓜。〃
  〃那为什么不叫她姨娘,叫我妈,反正一样的嘛。〃
  多少年来,小茶斗胆还了这么一句嘴,杭天醉愣了,说:〃叫我姨娘好了,行不行?我是姨娘,你们都是妈,这下摆平了吧。〃
  小茶笑了,说:〃你还不是怕她?她是大,我是小,这点名分我还不晓得,还用你来摆平?〃
  嘉和睁着迷茫的长眼睛,他不能明白,什么叫她是大我是小。但他知道爹怕妈。你看,现在妈进来了,穿着紫红色的夹袄,鬓上戴一朵红花。妈真是好看死了,嘉和看见爹正在舞弄的长袖僵在了半空之中,脸上渐渐浮出了尴尬的笑容。
  〃男不男女不女,是吗?〃杭天醉自己给自己解嘲说,脱下罩在身上的罗衫。
  〃没啥,杭家从来就是阴阳不分的,没啥。〃沈绿爱说。
  〃说话清爽点,少指桑骂槐!〃杭天醉突然发火了。
  但沈绿爱却沉着冷静:〃你看,你在后院唱杜丽娘,我在前厅抛头露面,不是阴阳不分吗?〃
  〃我这是抗议!〃杭天醉罗衫半解,头上假发饰和花钢也来不及撤,便气急败坏地叫道:〃宫里驾崩不驾崩的,管我们老百姓屁事?凭什么他们死人,我就不能修面唱戏。我这就偏唱给他们看!〃
  〃你到西湖边去唱呀!我陪你去。〃
  〃你说得好听!〃
  〃是我说得好听,还是你说得好听。我看你也不过是在后花园里惊惊梦罢了。〃沈绿爱看着这满园的花花绿绿脂粉气,又看看她这个胡子养得一寸长、头上却插花戴珠的丈夫,一股火气也上来了,高声道:〃中国奇也真是奇了,那么多的男人,偏只有个秋谨在出头挑事。难怪好女子命苦,在家的憋死,想当个女中豪杰,又被杀死。〃
  〃你那么有志气,你倒也放下你那些春茶秋草,你学着秋谨造反去呀广'
  〃哎,你倒是说到我心里头去了。我若能像她那样身从心愿,敢为天下先,也活出一番人样来了!我这辈子也值了。〃
  两人唇枪舌剑刚到这里,便听到后面有人鼓掌,且喝道:〃好!巾帼不让须眉!〃
  嘉和与嘉平正听着父母吵嘴,听得有人洪钟般一声喊,两双小眼睛刷地往外望去,见一中等个头男人,长袍马褂,黑呢礼帽,戴一副圆圆的墨镜,一脸的络腮胡子。那男人把墨镜摘了,嘉和与嘉平两个不由惊呼起来:〃大辫子!〃
  沈绿爱从来也没有见到过赵寄客,奇怪的是一刹那间,她就认出了他。她对他的第一眼注视便是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