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淋雨      更新:2021-02-26 23:20      字数:4786
  赵寄客手里拿着本《龚定庵文集》,凑过身来,左看右观那青花瓷罐,说:〃妙在何处?我怎么只看见那么几朵牡丹花,并无振聋发喷耳目一新之感呢?〃
  天醉愈发得意,全然听不出赵寄客的讥讽,或者说他对这年长二月的大兄的讥讽早就刀枪不入无动于衷,只管兴致勃勃地阐述自己的高论:〃妙者,细微之处之精神也。如龚自珍'九州生气恃风雷'一般便无可称妙。你细细看这牡丹,或绿叶拥簇,孤花独放;或侧转反顾,羞羞答答;或妖烧端庄,大大方方;果然如舒元舆《牡丹赋})所咏:向者如迎,背者如诀,诉者如语,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悦,哀者如舞,侧者如跌,亚者如醉,惨者如别,或飓然如招,或评然如思,或带风如吟,或法露如悲。
  他摇头晃脑地闭着眼睛,只管抒发自己的感情,直到发现听者鸦雀无声,才睁眼,见赵氏父子都有些异样地盯着他,便问:〃怎么,我说得不对?〃
  寄客说:〃你这是请我们品茶,还是请我们品茶罐?〃
  天醉说:〃痴人,连我家撮着都晓得,品茶者,品水也,器也,境也,心也。宋人尚有'五不点茶',水不清,不点;器不精,不点……罢罢罢,我说这个,你哪里晓得,不提也罢了。〃
  赵歧黄坐在太师椅上,凝神注视着这位老友的遗孤。这父子两个做人,要算是父亲荒唐多了。如今儿子入了求是学院,也算是家道振兴,否极泰来。但这父子俩,依旧有命运相袭之处。美则美矣,优则忧矣。赵老先生心生感慨,长叹一声,仿佛这锦心绣口的美少年,韶华易逝,绚烂易灭一般。
  那么,他自己的小儿子赵寄客呢?唉,心凶命硬,必遭飞来横祸,这一对少年,还不知今后如何在世道上奔走呢?想到此,不由咳嗽数声,说:〃寄客,天醉性情中人,你长他二月,入学之后,要多多照应于他。〃
  〃父亲所言极是。〃赵寄客亲呢地拍拍杭天醉的肩膀,〃有我杭州城里大名鼎鼎的赵四公子在,尽管放心。〃
  赵峡黄却说:〃又吐狂言。我只是担心你,自以为可保护天醉,不知柔能克刚,或者哪一天,是要天醉护你的性命呢!〃
  杭天醉果然性情中人,顿时便被这父子俩的一番话,激动得热泪盈眶,不能自己,说:〃若是哪一天我有机会来庇护寄客兄,便是造化了。实话告诉老先生,这个世道间,我最崇拜的便是寄客兄这样有英雄豪杰之气的人物,祛邪扶正,拯民水火。天醉不才,救世无能为力,幸亏有寄客兄这样的国之栋梁……〃
  赵老先生连连摇手:〃此言过了过了。要说栋梁,将来或有一日,你们都是……〃
  〃……天醉是必定成不了栋梁的,〃杭天醉摊摊手,〃天醉有幸成为梁栋雕镌之画,此生足矣。〃
  说到此,他拿起茶罐,一使劲,拧开了蜡封的罐盖,一股喷香的茶气,扑鼻而来。就近站着的赵寄客,顿时像是被一道咒语突然镇住了一样,半晌说不出话来。
  〃如何?〃杭天醉从那自哀自怜的感伤中回来,笑问赵寄客。
  此时,满座竟都被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奇草之香弥漫了。杭天醉便匆匆地去关窗门,一边嚷道:〃快快关了门窗,千万不要把这真香泛淡开去。〃
  赵老先生也把鼻子凑近茶罐,不由感慨说:〃我喝了一世茶,今日方才是喝到了绝顶,这竟是老夫有生以来从未闻到的天上人间第一香了。〃
  门窗封闭之后,屋中自然便暗淡了许多。在幽暗的天光中,泛着稳重庄严而又精致的乌光的明代桌椅,此刻一扶手、一桌面、一靠背,便都隐隐地退到深处去了,唯有墙上悬挂着的由赵家祖上传下的条幅还泛着昏黄的旧光,上面〃悬壶济世〃四个字,看上去也模模糊糊了。那一老二少,便悄然坐在其下,被这氛氢的天地真气所感动迷醉,竟如摄了魂魄一般,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什么香?兰花香?豆花香?怎么还有一股乳气,好闻,好闻!〃赵寄客使劲易动鼻翼,说,〃无怪国破家亡之后,张宗子喝不到茶了,便到茶铺门口去闻茶香。我原来以为是这明末遗老遗少的迂腐,今日才知茶香如此句人,说不定哪一日,我也会去找个地方,专闻那茶香呢!〃
  这便是今天杭天醉听到的赵寄客所说的最柔情的一句话了。虽然赵寄客依旧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出来的,但杭天醉还是记住了。
  他们三个,重新开了窗子之后,赵老先生取出两只粉彩盖碗茶盏,小心地用勺取出一些茶叶,见那龙井扁扁的,略阔,周边呈糙米色,赞叹道:〃毕竟是忘忧茶庄的龙井,真正地道。但凡周围各县打着龙井牌子卖的茶,哪有这样的成色?〃
  〃老先生不愧是行家,外头来人,不知真伪,以为那碧绿、纤细的便是龙井,不知真龙井片子反而是带些黄色且又稍宽的。〃
  赵寄客见杭天醉要用仆人刚送过的热水烫茶盏,便道:〃天醉,我得了你的前朝遗物,也拿件宝贝出来送给你,也算是一物换一物吧。〃
  赵先生和天醉不免纳闷:此人一向喜新厌旧,南人北相,夹枪带棒,全无花前月下的闲情逸致,能够拿出什么宝贝来呢?天醉便问道:〃你若送我龚定庵诗文,我是不要的,我家书柜中有。〃
  〃这件宝贝,你若不要,我在杭州城里倒爬三圈。〃
  说话间,赵寄客三步两步跳入园中,把刚才习武时置放在石条凳上的一只紫砂壶拎来,掀了盖子,使劲把茶叶渣甩了出去,然后拎回屋中。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算是碰上了,看看这是什么款?〃他一下子把壶身倒了过来,露出壶底。
  赵先生和杭天醉一见,异口同声道:〃曼生壶!宝贝宝贝,怎么让你捡着这件好东西了?〃
  果然,壶底有〃阿曼陀室〃印记。天醉一疑,说:〃怕不会是赝品吧?〃
  赵寄客冷笑一声,说:〃你再看看那壶把下的款!〃
  果然,有〃彭年〃二字扳脚印,天醉这才真正信了,却又不好意思要,转手捧给赵歧黄。他知道,杭人眼中,谁家藏了一把曼生壶,谁家的门第都会高贵起来。
  曼生,实为钱塘人士陈鸿寿(1768…1822)之号,西价八家为丁敬、蒋仁、黄易、奚冈、陈豫钟、陈鸿寿、赵之深、钱松诸人,集聚杭州,共创篆刻中浙派风格,曼生占一席之地,可谓金石大家。其人,在傈阳知县任上,结识宜兴制壶名手杨彭年兄妹,造型十八种,撰拟题铭,名家设计,手书写之,匠人制之,世称〃曼生十八式〃。
  赵寄客得的这把壶,是一把方壶,色泽梨皮,壶身上刻着:〃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
  天醉眼直直地馋着那壶,嘴里却谦让着:〃不敢当,不敢当,这礼确实太重了。〃
  赵歧黄两只老手来回搓摸着壶身,说:〃哪里哪里,这壶配你那只青花四方罐,倒还相值。〃
  看得出来,这老先生一向慷慨,此刻也不得不忍痛才能割爱。他盯着壶却问儿子:〃寄客,我怎么竟不知道,你有这样的东西?〃
  赵寄客却不以为然地说:〃我哪里有这样的宝贝。是昨日去白云庵习武,在南屏山下见一旗人,丧魂落魄,斯文扫地。见着我,偷偷拿出这把壶来,说是世传的,又不知好坏。不敢在城里卖,怕丢了颜面。他只要二十两银子。我给他三十两,唉,只怕今日他就扔到大烟上去了。当时我就想,不妨买来,送给天醉老弟,强似流落在这些败家子手里。父亲若喜欢,我下次再买一把便是。〃
  天醉轻呼起来:〃你当这是买白菜,今天一把,明天一捆。你昨日三十两买来,明日三百两都无处去觅呢!〃
  赵寄客轻轻一笑:〃身外之物,何足挂齿。你于这些雕虫小技太痴迷了,才把它看得重如泰山。〃
  赵先生却听出这几句话来,似有所指,便豁然一笑曰:〃寄客所言极是。物归其主,就好比良马有伯乐,噗壁有卞和。这曼生壶,有天醉来藏,想来是最合适不过了。〃
  天醉听罢此言,便再也耐不住性情装君子了,双手谦和而又 坚定地从赵先生手中拿过壶来,小心放到盆中,用一壶开水细细 冲洗,又取出干净手绢,小心擦着,一边操作,一边还埋怨赵寄 客:
  〃寄客兄你好大的胆,竟把这等千古名壶夹枪带棒地放在习武场上,一个闪失,看你如何交代?〃
  赵寄客却不理他那一套,径自把壶取出来回甩了几下,放在桌上,一勺新茶下去,便道:〃你不要再给我玩物丧志了。一杯茶,吃到现在,还没上口呢!〃
  杭天醉纵然再向往父亲杭九斋曾经引他进入的逍遥天地,他也不愿、也不可能成为杭九斋第二了。花间品茶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甲午战后,朝野震撼。维新人士以为,非变法不足以救亡图存。而救亡图存,则从教育始——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一时汇为学界新潮。杭天醉和赵寄客的伯乐——杭州知府林启,恰恰便是在此时,由密调杭,这个相当于杭州市长的行政长官,短短三年,开办并担任了三所学府的〃校长〃——它们分别是蚕学馆、养政书塾,还有,便是这求是书院了。
  与杭、赵二子前后入学者,多有当世称之为经天纬地之栋梁才子:如中国共产党创始人陈独秀,1898年入学,1901年遭清廷追捕而离去;如林尹民,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如周承炎,辛亥革命时浙江光复总司令;如何类侯,北大校长;如蒋百里,保定军官学校校长、国民党陆军大学校长;如许寿裳,文学家;如邵飘萍,中国早期新闻家;
  林启办学,实为变法,并不想革命。在世时,曾为孤山补植梅树百株,庚子年春诗云:〃为我名山留一席,看人宦海渡云帆。〃卒后,果然葬于孤山。却不曾想到,他看到的,首先例不是官场中的宦海沉浮,而是他选拔的学子所掀起的改造中国的苍黄风暴了。
  百日维新失败,时值八月,退学者甚众,林藕初把独生儿子关在家里,连求带哄,定要他退学。边哭边说:〃小祖宗,太后是反得的吗?一天到晚就变法变法,好像皇帝头上就没人似的了。现在好了,头跌落了,你也好安耽了!回来学做生意。知府那头,我去打点回覆了事。〃
  一边就让撮着称了几斤上好的明前茶,叫了轿子,便要出门。
  杭天醉,上世纪末中国最后一代文人,被革命的浪漫激情正搅得热血沸腾,最听不得做生意三字。见母亲真的要出门,便大声在锁着的屋子里威吓:〃妈,你若去林知府那里退学,我立刻就这里一头撞死!〃
  气得林藕初坐在轿子里,走又走不得,下又下不来,连声骂道:〃你这短命活祖宗,你要我倒拜转跪下来求你不成?平日里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前日有人不耐读,被除了名,你还说除得好,大家方便,还说了要随了他去,怎么现在个个都退学了,你却不随?〃
  杭天醉就在屋子里跳脚:〃谁说个个都退学了?谁说个个都退学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们就是那干帆,就是那万木!中国不维新变法,就是干疮百孔之沉舟,就是半死不活之病树。我说维新变法还不够,须革命一场,驱逐动虏,恢复中华——〃
  吓得林藕初惨叫一声:〃我的活祖宗,你是要杭家满门抄斩啊!我不去了不去了,求求你小太爷,你快点给我闭上祸嘴,免得干刀万剐,菜市口杀头,作孽啊!〃
  忘忧茶庄的老板娘要哭,又不敢,怕惊动更多人,生出是非。所幸庭院深深,连忙叫了摄着去关大门,撮着走了几步,又回转来,说:〃铁头来了。〃撮着爱叫寄客铁头,还以为他是个天生的惹是生非的坯子。林藕初心里便叫苦不迭。这个赵寄客着了魔似的,整天在天醉面前联噪不已,弄得她这个宝贝独生子,连杯热茶都不再有心思喝。碍着赵老先生面子,又不好撕破脸皮去得罪。正不知如何是好,那活冤家又在屋里头叫:〃寄客兄,寄客兄,你看我妈把我家忘忧楼府弄成个牢狱之地,要把我像谭嗣同一样押到衙门里去呢!〃
  林藕初一听,气得丁丁当当从腰间夹袄上拉下钥匙,一把扔给心急慌忙走来的赵寄客,说:〃我是管不了你了,叫你寄客兄管着你吧!〃
  说着,就坐在园中那丛方竹旁的石鼓凳上掉眼泪。
  那赵寄客,也是个不知老小的贼大胆,手一扬,薄浦洒洒接了钥匙,说:〃伯母只管放心,有我赵寄客在,天醉进不了菜市口。〃说完,径直去开了房门。
  杭天醉正在屋里急得火烧上房,见赵寄客来了,一盆子水浇下似的,却反而不急了,转身就躺在他专门从母亲屋里搬来的美人榻上,伸直了两条长腿,长叹了一声:〃哎,这次,怕是完了。〃
  〃叹什么气,还不到你哭的时候呢!〃寄客一把端起那只曼生壶,对着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