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冰点沸点      更新:2021-02-26 21:42      字数:3142
  多次我注视着她的戴着黑手套的手,我强忍着一个欲望,替她摘下黑色的手套,把她的素手纤指一齐揽到我的怀里。
  我这次不想找任何借口了。那个女人说,我想找个人谈谈,我的痛苦,我的痛苦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理解的,也许你可以,也许你有点与众不同。
  想谈什么就谈吧,我说,我们已经第三次见面了,我们就该应该找个人倾诉,否则我要发疯的,女人突然低下头,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她说,告诉你你不会相信,我嫁了一个死人。
  什么?我吓了一跳,你是在开玩笑?
  一个死人。女人对我剧烈的反应有点不满,她膘了我一眼说,死人,我是说他活着也跟死人差不多,或者说他是一个木偶?一具肉体?反正我觉得他像一个死人。
  原来是这样,原来他是一个活人。我说。
  问题是我跟他在一起觉得自己也成了一个死人。我的家装潢布置得像一个皇宫,可我觉得那里快变成一个漂亮的殡仪馆了。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这时候她开始双手掩面呜咽起来,她呜咽的样子非常哀婉动人,我觉得她的身体摇摇晃晃的似乎在寻找倚靠,我先站到了她的右侧,她的头部却逆势往左偏转,我又站到她的左侧,没想到她又朝右躲开了。
  别来碰我,我不是那种女人,她呜咽着说。
  我很窘迫,正在我为自己的轻率而后悔的时候,突然看见一只黑手套伸到我的面前。
  请你替我把手套摘了。她仍然呜咽着说。
  我压抑着紊乱的心情异常轻柔地替她摘下那副黑手套,我在想她的这个要求意味着什么,难道她已觉察到了我刚才的欲念?也就在这时我又听见了她的颤抖的声音。
  请你握着我的手,握着,不要松开。
  我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再次怀疑这次事件的真实性,但我握着的那只手确实是一个女人的手,纤小而光滑,手指细长,指甲上隐隐泛出粉红之色,除了它的温度显得异常低冷,我想说那是一只无懈可击的女人的手。
  我的手冷吗?女人轻声问道。
  有点冷,不,不是很冷,我说。
  像一个死人的手吗?女人又问。
  不,当然是活人的手。我说。
  你握着它,别松开,现在我觉得自己像个活人了,女人说。
  就这样我握着那个女人的手,一动不动,我记得我听见窗外传来过沉闷的钟声,我不知道附近什么地方会传来那样的钟声,我也不知道这样握着她的手过了多久,只记得楼下的邻居老曲在一片寂静中敲响了我的门。
  我本来不想在这种时候去开门,但老曲的敲门声愈来愈急愈来愈粗暴,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在于她,她的手从我手里渐渐逃脱了。
  我来取那条腌鱼,是我家的腌鱼。老曲说。
  你家的腌鱼?我很惊愕地观察着老曲,我说,你住我搂下,腌鱼怎么会跑到楼上来?
  怪我家那只猫,那只猫讨厌,它老是衔着我家东西扔到别人的阳台上。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是我对不起你,我把腌鱼扔了。我说。
  吃了?你说你把腌鱼吃了?老曲说。
  不是吃了,是扔了。我说。
  扔了?你别骗我,你怎么会把腌鱼扔了?
  真的扔了,我不知道是你家的。我莫名地慌乱起来,因为慌乱我的解释也有点语无伦次,我没吃你家的腌鱼,我说,我不喜欢吃腌鱼,老曲,不骗你,我最讨厌腌鱼的气味。假如我喜欢吃腌鱼为什么不自己来腌一条呢?
  老曲脸上的表情已从错愕转为怀疑,他用充满怀疑的目光审视着我,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眼神里又新添了嘲讽和蔑视的内容。别解释啦!老曲突然冷笑了一声,他说,不就是一条腌鱼吗,其实你要是喜欢吃我可以送你几条的,都是邻居嘛!
  老曲说完扭身就走,我听出他话里有话,他几乎是在污辱我,于是我一个箭步冲出去拦住了他,我说,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了再去。
  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老曲凛然地昂起头斜眼着我说,不打交道还看不出来,你还成天在家听交响乐呢,原来是这种人!
  那个瞬间我已经忘了家里的黑衣女人,被辱后的怒火也使我丧失了理智,我先朝老曲脸上打了一拳,老曲下意识地反击了一拳,紧接着我门便在楼梯上扭打起来。我不记得我们最后是怎么被邻居们拉开的,我气喘吁吁地走回家,看见门敞开着,坐在我家里的那个黑衣女人已经不见踪影。
  其实我应该猜到她在这种时候会不辞而别,但我心里仍然感到深深的怅然,我迁怒于可恶的邻居老曲,迁怒于那条可恶的腌鱼,我想是老曲和腌鱼把她赶走了。但是正如老曲无法从我这里要回他的腌鱼,我也无法向他们索要那个女人的踪迹了。我只是在椅子上发现了一只黑丝绒缝制的手套。
  一个女人的黑手套。
  你知道整个冬天我都在等待一个黑衣女人的采访,但她却没再来敲过我的门,我收藏了那个女人遗落的黑手套,有人以为我陷入了情网,但我说事情不是这么简单这么庸常,对于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归还那只黑手套,然后听她把她要说的话说完。
  春节前夕我终于在一个水果市场上发现了那个女人。我看见她挎着一蓝新鲜欲滴的橙子,依然是黑衣黑裙,仍然风采照人,我注意到她的黑手套,她的黑手套只有一只。我当时就迎上去了,我站在她面前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喂,你想要你的另一只手套吗?那个女人看了我一眼,然后看了看她的两只手,她芜尔一笑,只是那么一笑,什么也没说,我看着她从我身边绕过去,朝水果市场的出口走了。
  我仍然不懂那个女人的想法,茫茫然地尾随着她,一直走到一条僻静的街巷,我看见那个女人猛地回过头,她几乎用一种严厉的眼光盯着我。不要跟着我,她说,我结婚了,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种女人。我不是那种人。
  我也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可是你忘了一只手套,我说,你难道不想要回另一只手套了?
  什么手套?我从来都喜欢戴一只手套,她说,我戴一只手套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我大声喊了一句。
  你很面熟。她把盛满橙子的竹篮从左侧换到右侧,她凝视着我想了一会儿,最后说,你好像是赵雷的朋友,你们一起开过书店?
  不,我说过我不认识赵雷。我仍然大声地喊着。
  你别那么大吵大嚷的,她竖起手指嘘了我一下,她又想了想,突然笑了,说,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木匠,你手艺不错,但我们家现在不需要木匠。
  然后她就转身走了,我闻见一股水果的清香徐徐而去。然后我的这个浪漫而多情的冬天也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