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节
作者:沸点123      更新:2021-02-26 21:21      字数:4801
  黄头发的准将却兴致勃勃地打开了话匣子,大谈他的加尔各答见闻及在那结识的许许多多女朋友,他刚到中国,而陈香梅成了他自以为的第一个中国女友。
  陈香梅无心无肝地听着,就让聒噪驱赶寂寞和忧烦吧。
  天刚黑时,飞机抵达上海高空。从舷窗往下看,她的眼亮了,好一片灯的海洋,高高低低,花花绿绿;飞机在高空盘旋,灯海便像在微微地起伏荡漾。她有种奇异的感觉:这是一座华美又奇幻的魔都!不同于她刚离开的昆明,也不同于她儿时依恋的北平,就是香港,也没有它魔幻,然而,她喜欢。
  准将俯峰她的耳畔:“嗨,东方的纽约!”
  整个长途飞行,她只听清了他这一句。
  飞机在江湾机场安全着陆。
  准将很诧异:这么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孩孤身旅行到上海,竟没有一个人接站!
  陈香梅想:少见多怪!我还没告诉你流亡几千里的经历呢。
  唠叨的准将又展现出骑士风度,无论如何请她坐上接她的吉普车,将她送去她的外公家。
  能找到外公的家吗?
  她一路忐忑不安。
  在静安寺路与西摩路交界处,一幢旧式的三层楼的·堂房子的门楣上,钉着的蓝底白字的门牌上,写着的正是外公的地址!
  她紧张地向楼下住户打听廖凤书老先生时,二楼楼口探出了李妈的身影,李妈像发现了火烧屋似地狂喊:“二小姐———老爷———老太太———二小姐来啦”
  陈香梅不知自己是怎样奔上二楼的!她软瘫地扶着栏杆,大口大口喘着气,所有的力气都已耗尽。昏黄的的电灯光和各家做晚饭的烟火气将一切都朦胧恍惚了,昏暗的荒凉的梦中又分明响着锅盆碗盏的碰撞声!
  这就是外公的家?古都巨宅已繁华事散!
  外公外婆从里屋出来了,是激动还是衰老,他们的步履颤颤巍巍的。
  她张开嘴,却喊不出。
  外公张开双臂:“哦,宝宝———”
  “外公———”如裂帛一般,她扑向外公,她抱住外公,嚎啕大哭。
  她哭!哭母亲去世的悲凉和寂寞,哭围城18天的虚空与绝望,哭沦陷时的荒凉和沉沦,哭流亡时的几死几生的惊心动魄……残酷的战争和家族的变故让她过早地成熟,可是一声心疼她的“宝宝”,又让她回归成少不便事的女孩。
  她压根忘了身旁还有一位黄头发的准将。准将却不甘寂寞,他耸耸肩,两手一摊:“中国女孩,话太少,眼泪太多!”
  抹眼泪的外婆这才注意到他,请他坐,留他吃饭,他倒是很乐意。
  惜话如金又泪如泉涌的中国女孩,在他眼里是个诱人的谜。
  艰难的选择(4)
  他没有体悟到八年离乱在中国人心上烙刻下的永恒的伤痕!
  ·34·
  初到上海的产陈香梅大撒把。
  她发誓不再徒步行远路,过去的岁月步行的里程不堪回首!而上海大都市的交通委实方便,不久还有献殷勤者的小车接送。她发誓不再吃一粒豆子,香港沦陷前后的日子,肠胃已对五颜六色的豆类产生了抗体。而外婆宠她,每日总是翻着花样给也做好吃的。她将小辫子剪掉,烫成了大波浪;阴丹士林布旗袍换掉,一口气了买了几袭时髦的花旗袍;圆口布鞋规范之以银色红色黑色的高跟鞋。她迷上了跳舞,法租界的夜总会百乐门、阿根廷、喜临门,还有法国俱乐部和国际大饭店,都留下了她婀娜婆娑的舞姿。
  玩就玩个痛快,享受就尽情地享受。痛苦她已尝了个够,她得品味美丽、青春、豪华和潇洒。
  她喜欢这座魔都。外国人称它为“冒险家的乐园”,中国人视它为“十里洋场”。她喜欢外滩集各国建筑风格为一体的建筑群,喜欢霞飞路南京路光怪陆离的一排排橱窗,喜欢叮铃作响的电车,喜欢街道两旁整齐高大的洋梧桐树,喜欢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夹杂着各国各族形形色色装束的人儿,喜欢灯红酒绿不夜的夜上海,喜欢这座充满活力的国际性的大都市,东西文化在这里交融碰撞。
  记者的良心却从未泯灭。
  没有了铁蒺藜,赶走了侵略军,但她发现,仍有蛆虫在吞噬着都市。接收大员、贪官污史巧取豪夺,骄奢淫逸,投机倒把,黑市交易如火如荼,通货膨胀,法币 贬值,老百姓仍在水深火热中煎熬!这边是饥饿的市民排队购米的喧闹与无奈,那边乞讨的老人孩子向你伸出瘦骨嶙峋的手!
  她的心为这颤栗。这是一座华美又龌龊、繁荣又扭曲的畸型的都市。
  她上班的上海分社在闹市区圆明园路的大楼中,上海文汇报也在同一栋大楼里。分社社长冯有真,在沉稳文静的文化人中,他倒像条豪爽侠义的汉子,且又平易近人。他让陈香梅负责采访救济分署和行总的新闻。救济分署指的是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驻华分署,行总则是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的简称。行总第一任署长是蒋廷黻,湖南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士。行总是办理救济与善后工作的,但是,从中渔利倒卖黑市者有之,无端作梗,兴风作浪者有之,玩忽职守,任其霉烂者亦有之。有一批药品本是运到东北的,但在烟台却被无理扣留,陈香梅前去采访后,十分愤慨,即在报上发了一段新闻。这则新闻引起了读者的共鸣,却也引来了威胁,有人要陈香梅交出新闻的来源,陈香梅理直气壮反问:“请你回答,这段新闻真实否?!”倒也叫对方无言以对。
  在上海新闻圈里,她结识了几位女记者。一位是同楼的文汇报的表筱梅,只比她大两三岁,朴实真诚;一位是申报的谢宝珠,她是商人的女儿,申报的待遇又好,所以她如同自己的名字般,浑身珠光宝气,不过,人倒不俗。她们与陈香梅相处都很友善,但是,陈香梅感到,她们不是方丹,成不了知己!她写信给方丹,希望方丹能来上海闯荡。
  9月的一天,陈香梅去中央信托公司采访总经理聂光坻先生。这位高大气派的四十岁男子正处于事业的高峰,财大气粗、精明能干、成熟深沉,但是他的私生活却经历了危机,太太跟她离婚后去了美国,三个半大不小的男孩掼给了他,于是,这位中年男子的眉宇间便有种抹不掉的淡淡的忧悒,这样的男子很容易博得女人的同情和好感的,然而,聂光坻对第二次婚姻却极端谨慎。
  这一天,这一个女孩的光临,让他耳目一新。
  这是一个智慧、开朗、充满活力的漂亮女孩。
  他是一见钟情了。
  她却浑然不觉,因为她对他一无所知,她只是冲着金融问题采访他,他的话语中的湖南尾音,让她依稀忆起了流亡途中救助她的一位湖南老师。
  她告辞时,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她脱口而出:“糟糕。”她的足上是双簇新的乳白色高跟鞋,她没带雨具。
  他忙说:“用我的车送你。”
  她说:“不用。一出门就是电车站。”停停,又轻轻吐出一句:“我发誓,我也会有我的车。”
  他听清了,难道他顺口的一句话伤着了她?搞金融的弄不来字斟句酌。
  她已像只鸽子般飞走了。
  第二天,仍是雨天。她下班出大楼时,一位司机迎上来:“请问你是陈香梅小姐么?我们聂总经理有封信给你,他在车里等着呢。”
  “陈小姐:昨日我言语恐有冒犯之处,但决无耀‘我的车’之意。如你不计吾辈之过,请坐‘我的车’共进晚餐,可好?俗人聂光坻。”
  她哈哈大笑。
  艰难的选择(5)
  这位堂堂皇皇的总经理是“体贴入微”还是“小题大作”?不过,她并不反感他。他是会错了意,她的话决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苦难的昔日。
  她坐上了他的车。
  他请她上派克饭店吃饭。
  以“我的车”为话题,他们都牵扯出过去的经历,谈得很投机,却没有机见恨晚的契机,她只觉得遇上了一位阅历丰富的大兄长,他认定她是他第二任太太的最佳候选人。
  舞曲响了起来,是《夏天里的最后一朵玫瑰》。
  他说:“陈小姐,能请你跳舞吗?”
  她很乐意。
  她没想到,他的舞跳得这么棒!全部西洋绅士派头。她几乎没有停歇地跳下去,华尔兹、探戈、伦巴、狐步舞,痛痛快快舞到天明,过足瘾!
  他也从未通宵达旦地跳舞,可这回,他动了真情,他要把这只轻盈活泼的小鸟紧紧抓住。
  从此,他们交往频繁。当在,他公务缠身,忙得不亦乐乎,但只要一有空暇,他就到中央社上海分社来等她下班,竟像初次坠入情网的痴男子。
  陈香梅呢,仅仅将他视为可信赖又可依赖的大兄长而已,便有点戏剧化地喊他为“聂兄”。
  秋去冬来。有一夜,风雨交加,聂光坻仍上香梅外公家来接她去百乐门跳舞。外婆干预了:“安娜,你这样不分昼夜地玩乐要伤身体的,也该在家歇歇了,不要夜夜疯玩,太不成话了。”
  正在灯下看书的外公听见,忙说:“这些年,安娜从来没有机会玩过,她的苦也受够了 ,你就不要扫她的兴,让她尽情地开开心吧。”
  一旁的聂光坻知趣地说:“要不,请廖老和夫人一块出去,找个有情调的地方,听听音乐。”
  外公说:“你们只管去吧,我们老了,在家看看书聊聊天,蛮好的。”
  香梅见状,说:“聂兄,不如就在我们家听听唱片,陪外公外婆聊聊天?”
  聂光坻求之不得,他上此处次数不少,可就无机缘坐下来跟二老认真谈谈呢。
  外婆和香梅忙着张罗,沏茶放留声机。
  聂光坻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地说:“廖老,晚生对您老是心仪已久。您老的学问文章,高山仰止;您老的处世道德,可与日月同辉。抗战爆发,您老避居上海,只靠变卖收藏的一些古玩艰难度日。汪精卫投敌后,曾一再游说您出任伪职,皆遭拒绝。逢年过节,汪氏厚礼相赠,您都谢而不收。不为利诱,不为名谋,安于清贫,只以诗文自娱,可谓高风亮节。晚生不胜敬佩之至。”
  陈香梅忍俊不禁。这聂兄怎么也会酸文假醋的一套?不过,他说的倒句句是实。整整八年,外公外婆跟姨九姨夫钱乃文同住这一楼面,环顾居室,虽不是家徒四壁般贫寒,但也够简陋的了。只是一幅画、几橱书、一捧郁郁葱葱的水仙,给这收拾得窗明几净的陋室,浮现出书香家族的底蕴和情趣。
  留声机放着广东音乐《梅花三弄》,外公笑道:“惭愧惭愧。与前方杀敌的壮士相比,我辈惭愧呵。人呀,年纪会变是自然的规律,富贵贫贱之变奈何不了命运,可不管怎么变,气节操守不能变。兆铭这人,虽说与我可称得上故交,可他太不珍惜节操!时穷节乃见。他是遗臭万年呵。我们廖氏家族,倒都重节操的。”
  于是很自然地谈起了家世亲友,待到夜深,我坻告辞离去后,外公搔搔脑门,不无幽默地说:“今晚,是不是有点像相亲?”
  外婆也打趣:“人家也是湖南望族,门当户对的。”
  香梅不依了:“什么呀,莫非外公外婆不愿我住家里?”
  外公笑呵呵:“宝宝别恼,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宝宝总要出嫁的。也不要什么门当户对,只要一条,两人相爱就好。”
  香梅心头一热,她想起的是陈纳德。
  风萧萧兮大洋浩瀚,将军一去兮何时复返?
  12月20日,是一个阴霾的冬日。这一天,上海江湾机场迎来了一架大型美国空军运输机,欢迎仪式隆重又有点神秘,来者是65岁的陆军五星上将马歇尔。
  马歇尔作为美国总统杜鲁门的特使,前来调处国共两党已几触几发的紧张关系。
  赫尔利已在11月28日恼怒地辞去了驻华大使之职,因为对华政策的不同观点之争论又在华盛顿搅起了轩然大波!美国政府一面不造成中国内战,也并不想陷进中国的内战中;但一面又竭力扶持蒋价石,8月至9月,魏德迈已将14万国民党的军队空运到东北华北,以便抢先接受日军的投降,而5万3千名美海军陆战队也耀武扬威地在中国登陆,当然是限制和扼制中国共产党。所以历时40余天的重庆谈判,签下的《双十协定》墨迹未干,局部地区的内战就由国民党挑起激烈地展开了。中国内战的战火引起美国各界人士的关注,舆论界纷纷指责政府!矛头直指赫尔利,是他无条件地支持蒋价石腐朽的政权,将美国卷入中国内战的危险漩涡中,并要他对美国目前的对华政策负责。赫尔利可不愿当替罪羊,他不仅突然向新闻界直接宣布他的辞职决定,算是出演了爆炸性的一幕,而且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