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沸点123      更新:2021-02-26 21:21      字数:4752
  她和妹妹们不久就跻身这所女书院。
  事情是这样的:外祖父家信仰天主教,香梅姊妹从小就常跟着长辈去教堂做弥撒,但那不过是玩儿,并未正式受洗。在香港住下来后,大约是教堂的钟声的感召,廖香词问女儿们,愿否信仰天主?女儿们欢喜雀跃。于是,在一个充满温馨与音乐的礼拜天的清晨,陈家六姊妹在光线黯淡的教堂里,接受了洗礼。静宜的教名为雪狄雅,香梅的教名是安娜。
  风琴吱吱嘎嘎响着,镶嵌着七彩玻璃的窗户让人想入非百,葡萄酒是红红的,小小的面饼很坚硬,为什么要把这比作耶酥的血与肉?圣母玛利亚却很安详,因为她是母亲。母亲!香梅只愿永远依偎在母亲的身旁,哪怕跪凳的蒲垫也很坚硬,硌得膝盖隐隐作痛,但她愿意,卖力地唱着赞美诗。
  廖香词也很满意。她信教,以为这不仅净化人的魂灵,而且是心的慰藉所在,尤其对女人。四个大女儿都上了学,老五香竹老六香桃尚小,就在家嬉戏,廖香词的日子也就不太寂寞。小小的厅堂里有架旧钢琴,她不忘给钢琴上的花瓶插上鲜花,闲暇时,会自弹自唱一首过了时的外国情歌:“在黄昏,想起我的时候,不要记恨,亲爱的———”戛然而止。她为谁唱呢?那个英国贵族青年已成了一首古老的香词。远去美国的陈应荣说过,一安顿好就来接她们。然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信也寥寥钱也寥寥,他在那边的日子过得很是拮据。廖香词只有耐着性子等待。
  圣保禄女书院一切井井有条,但缺乏中学应有的勃勃生气,管理太严谨刻板。女书院中还有不少寄宿生,多是家在东南亚的华侨女孩,每个月交食宿费50元。宿舍里是挤挤挨挨的窄窄的木板床,饭堂里是单调的饭菜,就是洗澡,绿眼珠的老嬷嬷也幽幽地盯着你,指望一切悄无声息。香梅不喜欢这样的空气,真是无家的漠漠悲哀啊。然而,仅仅四年后,她又重回到这所学校,她和四个妹妹成了寄宿生成员,在这里经历了最孤独最恐怖的涉世之初!
  陈香梅的女书院只念了两年,便完成了初中学业。她从初一跳级到初三,这得助于教国文的志杨素影女士。在女书院,只有杨素影和教艺术的游小姐是中国人。杨素影长得清清瘦瘦,有中国古代才女的风韵。她的名字本身也就是中国古诗词的韵味。杨素影国学功底厚实,她能背诵很多唐诗宋词元曲,同时也要求学生们背出。她吟诵时很轻很慢,那“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的意境,萧瑟、苍凉、寂寥,便如同一幅加国山水画慢慢舒展开来,吟到“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时,的眼睛不湿湿的?秋原黄昏,孤独的旅人走向天涯异域,能不忆家乡?
  香梅对香港的印象是复杂难言的。
  打1842年丧权辰国的《南京条约》签订以来,香港的英国人的统治下已近百年。资本经济与殖民文化杂交生出畸型的繁荣,各种本不调和的地方背景和时代氛围硬生生糅合一处,营造出真实又虚幻的天地。在街头摩肩接踵的各色人等中,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人与人的关系中,陈香梅以早熟的少女的眼光,刺心地感受到这里是白种人的天下!
  但是,她仍旧痴迷这座华美又悲训的都市!她爱蓝绿色的海,爱码头耸立的色彩抢眼的巨型广告牌;爱红土崖上狂热疯长的野花野草,爱繁花满枝头,如野火哔哩啸落烧红了天似的影树;爱香港山中的起雾,白茫茫的雾将洋房子板棚子全都溶化了;爱热闹的街衢,爱商店里琳琅满目的洋货。到处充满了新奇的刺激和夸张,她大饱眼福;但心头又分明是沉甸甸的失落感。
  香港不是北平!
  她想念北平。她想念外公。
  外公和她一起唱着:“浅浅流动的小溪,高高飞起的梦,随着风,飞上天空……”
  北平怎样了?外么怎样了?
  1935年12月9日清晨,北平各大中学校五六千学生,沉痛高呼“抗日则生,不抗日则死”的口号,从四面八方涌向新华门请愿,示威游行。怕是像浩浩荡荡的五四运动一般冲过来冲过来!香梅很遗憾没亲眼目睹这一幕,她们家已南迁了。
  1936年12月12日,张学良、杨虎城两将军在骊山华清池对蒋介石实行兵谏。从外公的来信和大人们紧张的议论中,她也略知一二。她双手托着腮帮坐在沙发一角凝听着,脑海中想象这位蒋先生赤脚在黑夜的山崖陡沟中奔跑攀爬之景,她的思维只是文学少年的形象思维而已。
  永远的憾(4)
  1937年夏,外公的来信语气严峻焦虑多了,外公说,日本鬼子贪婪凶残的本性不会变,他们对北平对整个中国虎视眈眈,战争一触即发!香梅对母亲说,快让外公家搬到香港来呀。母亲摇摇头:你外公的家业全在北平,还有那宝贝的书斋,他舍不得!李洁吾老师给香梅来了最后一封信,说:“我的小朋友,我即回家乡侍奉老母。”李老师的家乡不是在东北么?
  一种直觉,让香梅预感到战争不会大遥远。而那时的香港,却仍是太平景象。战争对于香港人,只是无线电和报纸上的事。
  这年夏天,克莱尔·陈纳德却理智地断言:战争的灾难已经而且将更疯狂地蹂躏整个中国!这时,他已乘上美国多拉尔邮轮公司的“加菲尔德总统号”,离别旧金山,向西横渡太平洋,前往中国上海。
  蓝色的海洋波涛滚滚,一群白色的海鸥恋恋不舍跟着总统号翱翔。陈纳德凭栏而立,抽着他喜爱的骆驼牌香烟,他吐着烟雾,海风倏地就将烟雾吹得无影无踪。他苦笑了,他四十七岁了,有着二十年的不算短的空军生涯,到处流转却一事无成,他没有建功立业,不过一区区上尉,几个月前才被晋升为临时少校。呵,过去的一切,也一风吹了么?
  他心不甘。
  1936年初春,陈纳德和路克、比利这“三人飞行小组”在佛罗里达迈阿密作告别表演。红头发雀斑脸的路克坐在驾驶室中,观众中却有位老太婆蹒跚而出,唠唠叨叨请求咱克捎上她。爱刺激的观众们闹腾腾地鼓掌叫好,路克无可奈何耸耸肩,帮着老太婆上了驾驶舱,飞机发动了,说时迟那时快,路克从舱里掉到了地上,而飞机却陡地直冲云霄!全场呐喊呼啸,飞机在蓝天盘旋,翻着筋斗,突地,飞机直往下坠,眼见擦着了地面,观众全哑了,宇宙凝固了———机毁人亡?!别慌,机肚几乎擦着地面却又像燕子般掠上蓝天!是谁带头呼喊:“陈纳德———”,于是,万众欢腾,山摇地动是这一个熟悉的姓名!告别表演没有一丝悲凉,滑稽、风趣、幽默,真正的男子汉用笑声,而不是眼泪告别。
  在成千上万的观众中,又有个有心人看上了陈纳德,他便是中国空军怀念毛邦初将军。当时中国空军组建不久,主要由意大利人在杭州笕桥机场等处培训中国飞行员,但收效甚差。这回,他已请到罗伊·霍勃鲁克前往中国担任飞行教官,而罗伊恰是陈纳德的朋友。不久,罗伊从中国写信给陈纳德,希望他和他的朋友们到中国做教练,陈纳德推荐了路克和比利,他自己却还没下决心,他已是八个孩子的父亲,岁月不饶人,慢性气管炎、低血压、听觉不灵常折磨着他。
  1936年秋,他病倒了,被停止飞行送到堪萨斯州的陆海军医院治疗;秋去春来,空军示意他退休,他被震懵了!二十年的军人生涯就此结束?他将告老还乡,回到密西西比河畔做耕种棉田的农夫?抑或去到飞机工厂做个小打小闹的技术工?不。他心不甘。他默默地接受了退役,但是他的双手紧紧扼住了命运的喉咙。
  他给罗伊回了信。这时,罗伊已出任中国中央信托局的机要顾问;宋美龄已出任航空委员会的秘书长。宋美龄允诺陈纳德提出的所有条件,聘请他担任中国国家航空委员会顾问,年薪12000美元,合同两年。这回,他只是先行到中国考察三个月,当然,这三个月的旅行考察费用全由中国方面负担。
  他将家眷安顿到路易斯安那州老家后,便启程了。他的决断,不全是因为中国给他优厚的待遇,更因为他看到了命运的转机,他会有所作为的!那就是在中国。
  从秋到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读报听无线电,他关注中国事态的发展。日本侵略中国已经五年多了,可是世界各国政府却没有对日本采取坚决制裁措施,英、法、美等国的所谓“中立”,无疑是助长了日本的侵略气焰。陈纳德的感情天平倾向苦难的中国人民。
  海风轻轻地吹,海浪轻轻地摇。陈纳德摁灭了烟蒂,回到他的12号舱房。他喝着威士忌,并开始了记日记。有意思,以往他从不记日记的。眼下他有一种感觉:一切从头开始。他似乎浮躁起来,嫌船行太慢,他盼望早日抵达中国上海,可海上的航行将长达一个月!
  从旧金山到檀香山,整整五天。船泊港口,大雨滂沱。他冒雨去到夏威夷的卢克机场,那里的三年,是他飞行生涯的黄金岁月。旧地重游,周身的热血又沸腾起来,他不老!四十七岁正当年。
  从夏威夷驶向日本神户,又是十余天。壮硕的比利到码头迎接他。比利的旅行证件上,身份是杂技团副经理,真是活见鬼,陈纳德哈哈大笑。他自己的护照上,职业是德克萨斯州的农场主。他说,NO,充其量是个农夫,播种、捕鱼、打猎。杂技团、农场主当然是为了避免麻烦,若写明飞行教官什么的,签证怕都拿不到。两位却毕竟是军人底子,有心计地藏好照相机,驱车去这地狭人稠的岛国游览。京都古老的法隆、东大寺的大佛、神户小巷两旁鳞次栉比的小商店、大阪饭馆的米酒和素鱼烧吸引着他们,但他们更以飞行员的惯性和目光搜寻目标测量位置,建筑物、工业区,轮船航线逃不过他俩的视野,他俩半遮半掩拍摄下许多照片。陈纳德的心情是沉重的:日本不再是戴着斗笠种着稻子虔诚祈祷神灵的农业小国,透过工业畸形繁荣的外观,陈纳德更坚信自己的预感,这个弹丸之国野心勃勃,一场疯狂的大战不可避免。他为中国担忧,从甲午海战后,日本强大的海军力量只以封锁中国海上交通的门户。他俩拍摄下的照片,竟成了日后重要的作战情报。
  永远的憾(5)
  凌晨两点,他们乘坐的邮轮离开港口,在浓雾中穿越濑户内海经过下关,直向中国东海驶去。
  上海到了。在六月的骄阳下,“冒险家的乐园”依然展览着它的旖旎和繁华,码头上无数人力车和人群涌动着,一派热闹平和,似乎没有留下前几年淞沪战争的创伤!陈纳德的心又一次悸动了。他为这方水土的平和麻木而震惊,同时他又顿悟到他和这方水土似有着血肉相连的关系。每次踏上这方土地,却是这样地情切意深!
  路克在码头上迎接他俩。三个“空中飞人”热情地拥抱。在中国的天空,他们将揭开更为严峻辉煌的一页吧。
  这天的日记上,陈纳德记着:“我终于在中国了,希望能在里为一个正在争取民族团结和争取新生活的人民效劳。”
  6月6日,罗伊从南京赶来,领着陈纳德开车去见宋美龄。在上海旧城区法租界的一幢高围墙住宅里,陈纳德和罗伊在幽静的小客厅里等候着,正是午休时光,院里的蝉们长鸣不已。这时,竹帘一掀,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轻盈走进,印花布旗袍衬出她窃窕挺拔的身段,开朗的笑容平添了妩媚,陈纳德注意地打量着她,却以为是罗伊的女友,没有想到,她竟是年已四十的宋美龄!宋美龄以地道的美国南方腔的英语,开诚布公讲述中国空军令人焦虑的现状,她恳切地聘任陈纳德为中国空军顾问,授上校军衔,希望他立即草拟改革中国空军的方案,同时请他即赴南京工作,随后去各空军基地进行考察。
  陈纳德被深深地感动了。为她的热情和活力,为她的坦诚和直率,为她的信赖和厚望。他在日记中激动地写下:“以后我要称她‘女王’。”这个个性倔强又骄傲的美国男人为他第一次见到的中国女人而折服,不为别的,如果他懂中国语言,只消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
  但他不懂中国话。还有一位不懂中国话的中国通,那就是蒋介石与宋美龄的私人顾问端纳。端纳认为中国急需建立一支强大的空军,他和罗伊是力荐陈纳德的两位举足轻重的人物。第二天,陈纳德在百老汇大厦端纳的寓所见着了端纳。
  陈纳德毫不掩饰他对这位传奇人物的好奇和钦佩。这个头发棕赤、脸色红润的澳洲人,与中国近代史纠葛一处!911年他参加辛亥革命,是向南京开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