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阎王      更新:2021-02-26 21:02      字数:4950
  我不想答理他,可做不到,给他一个浅浅的笑。
  『杭州好玩吗?』他又问
  『不错。你们干嘛呢?』我看着和辉子一起干活的两个男孩儿问道。其中一个眼睛很大,眉清目秀,给我的印象很深。
  『他们帮我把房子修修,省得老漏雨。』
  『等我把东西放下来,我帮你们干。』我跃跃欲试。
  『歇了吧,你!这哪儿是你干的活!』辉子说,他又转过头对那两个男孩说:『小洋已经考上大学了,八成儿能上北大。』
  『上个屁!』我说着进屋,摔上房门。那感觉就象小时候我被排除在小朋友之外,他们不愿意带我玩儿。
  两天后的傍晚,我听到辉子在门口叫我。每当这时,我爸妈就象两只警觉的老猫,竖起耳朵,随时准备为保护他们的小猫崽子而战斗。尽管我一再对我爸说:我这么大了,辉子带不坏我,可他们还是不愿意放松警惕。我推门出去,见辉子站在月光下。
  『给』他说着递我一包东西。
  我接过来,那是一包去壳的核桃仁儿,个个硕大无比。这是我最爱吃的,不过我还是明知故问:『给我这个干吗?』
  『一个做西餐的哥们给我的,我记得你特爱吃。』这是辉子的道歉方式,就象小时他给我的烟盒儿。『我现在在卖汽水,你要想去,我明儿带你去。』
  『你不去菜站上班了?』
  『那才能有几个钱,我卖汽水,一天就能有一张儿!』
  『真的!』我惊得瞪大眼睛。
  一天一张大团结,在那时简直就是天文数字,我爸一个月也就几张大团结。那时的个体经营者还远没有现在这么普遍,能去练摊儿的都不是善主儿,所以老百姓中流传着『小偷流氓个体户,不三不四当干部』的说法。
  原想『小偷流氓』选择的职业一定是轻松、省力又能挣钱的行业,可在烈日炎炎下站了一天,才知道那并不好玩儿。辉子的汽水摊儿是一个平板儿三轮儿,拉到个向阳之地,把车放好,就可以剪彩开张了。
  『我听你妈说你这次被提前放回来是因为表现好?』那天几乎没有顾客,辉子心情又格外好,我和辉子聊起些从没聊过的话题。
  『好个鸡巴!』他不屑地回答。
  『监狱里苦吗?』我又问
  『习惯了,哪儿都一样。』
  『我觉得你第二次进去太冤了。』
  『其实我第一次进去是真冤!』
  『第二次不就是因为‘严打’才进去的?』
  『操!虽说没犯什么大事,小事儿也不少,你想,没疤瘌没瘵能让我进去吗!第一次是真他妈的冤!』他说着笑笑:『一辈子就完了。』
  『你现在和那些人不来往了吧?』我问
  『哪些人呀?』他看着我说,目光里透出反感。
  『……你真的别再进去了,我每次都挺难过的。』我突然冲动地说。
  辉子笑了,用手和噜着我的头发:『小嘴儿够甜,想在我这里买好儿?』
  『你别动我!』我说着挪开他在我头上的手:『上次你就不听我的,结果怎么样?这次还不听我的!』
  『你是我媳妇呀?我要听你的。』他笑得起劲儿。
  『当你媳妇怎么着!你敢要我就敢当!』我边说边逼视着他。
  辉子仍然笑,慢慢地,他收住笑容:『小洋!你他妈别不学好!』
  『什么不学好?』我疑惑。
  辉子笑了:『你丫真他妈傻!』他说着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在我头上轻拍一下。
  那场谈话我终生难忘,它象警钟,使我猛醒:我正在『不学好』!我第一次为自己对辉子的感情而惊慌、困惑、甚至恐惧。
  后来我常回味那次谈话,实际上辉子和我对媳妇的定义有不同的理解,我想的是情,辉子大概想的是性。我在性方面开窍相当晚,但在情上却领悟得很早。辉子不同,他十五岁那年有了第一次男女性体验,在他第二次入狱时便开始尝试男男性事,这些都是他后来告诉我的。
  虽然我对自己的性取向忧心忡忡,可仍喜欢不动声色地悄悄观察辉子。我喜欢看他单手娴熟转动瓶起子的动作,喜欢听他讲述种种趣事,甚至对他初二辍学、两次入狱的经历都存有一丝钦佩。对于这些感受我无法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只是当我和辉子在一起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记得那是发生在同一天的两件事儿。一个中年妇女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从我们的三轮儿车前路过,小女孩说:『妈,我渴』
  『再过两小时咱们就回家了。』中年妇女回答。
  『就五毛钱,给小孩儿买一瓶。』辉子招呼道
  小姑娘不往前走了,看着放在冰上的汽水,舔着小嘴。
  『一会儿就到家了,听话!』中年妇女坚持着。
  『三毛钱怎么样?就给孩子卖一瓶儿。』辉子说
  小女孩看着她妈,她妈看看女孩又看看汽水。
  『白送!行不?』辉子说着打开一瓶汽水。
  中年妇女无奈地叹口气,从辉子手中接过汽水,递给小女孩。小姑娘嘴里咬着吸管,几乎是一口气将汽水喝光。
  中年妇女费劲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艰难地找出三毛钱,递给辉子。
  『不要钱,白送,我说了。』辉子脸上带着酷笑。
  『那……那怎么好?』
  『没什么,走吧。』
  看着妇女和小孩的背影,我问辉子:『真让她们白喝了?』
  『嗨,不就他妈一毛多钱的事儿吗。』他边说着边一瓶瓶地翻动冰上的汽水。
  将近黄昏,暑热已经腿去,有些起风。辉子买来烧鸡和啤酒,他说不能亏待我这个跟班儿学徒。这时来了两个顾客:『来两瓶汽水!』他们冲我叫道。
  我连忙放下手中的鸡退,擦擦手,为他们打开两瓶。两人一气喝完,将瓶子扔到冰上,我把空瓶放在旁边的桶里。其中一人从兜里掏出一块钱,手一扬,轻飘飘的票子先被扔在汽水上,随风又飞落到地上,我追出几步赶紧用脚睬住,终于捡起那一块钱。
  『嘿!嘿!嘿!给钱了吗?就走?』我听到身后辉子的声音,他说着走到那两个人面前。
  『给了!』一个说。
  『给够了吗?』
  『不是五毛钱一瓶吗?两个人一块啊!』
  『谁告诉你五毛一瓶?一块钱一瓶,再拿一块钱!』
  『现在汽水哪儿不是五毛钱呀?怎么到你这儿涨价呀?』
  『少废话,拿钱!』辉子语气很平缓,皱着眉头。
  正说着,走过来一个顾客:『多少钱一瓶儿?』那人问。
  我站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
  『五毛』辉子说。
  『嗨!你看你不是说五毛吗?』被辉子拦下的那两个人几乎同时叫道。
  『卖他五毛,卖你俩一块!』辉子仍然语气平和。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耍诬赖啊!』一个说。
  『别理他,他妈的臭流氓!走!』另一个说。
  辉子没说话,转身抄起我们还没喝完的啤酒瓶,往地下一坷,瓶子碎了,破损的玻璃凸凸凹凹,变成了一把武器。辉子窜到那两人面前:『敢走?!今儿你们不给我放下十块钱,老子让你们死这儿!!』
  我惊恐地看着辉子。那两个都是三十多岁的汉子,从体形上看都比辉子显得粗壮。
  『给不给?』辉子说着突然晃动手中的武器,直冲其中一个刺去,幸亏那人躲闪及时,脸没被伤到,但他举起的胳膊已经被划破。
  『别!别!』另一个人惊慌地叫着,他从衣服里掏出十块钱递给辉子。
  发生这一切大概就在几秒钟之内,当时我的惊讶远远大于恐惧。突然间,我意识到我和辉子虽然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同住一个院子,虽然曾经好得不分彼此,可我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
  那天辉子想用那十块钱请我吃饭,我说我怕噎着,或者得个消化不良什么的。后来辉子告诉我他用这钱请了那个大眼睛男孩,他的名字叫小威。我真后悔没和辉子去吃饭,就算噎死了我也无怨无悔。以后辉子没再叫我去和他卖汽水,他说因为有小威陪他去。
  四
  我接到了录取通知,那是所不错的学校。我告诉辉子八月底我就要去上海报到。
  『怎么没考北京啊?』他惊讶地问。
  『……』
  『是不是没考好?所以给你弄上海去了?』
  我笑了:『去你的!这也是重点院校呢!』
  『北京就没重点学校?』
  『我这次报的都是外地的学校。』
  『为什么?』
  『……你忘了吧?那天我想问你报什么学校,你告诉没空儿,让我滚。』我注视着辉子,得意地说,心中有些报复的快感。
  『哪一天呀?……』他奇怪地望着我:『哦!我想起来了……操!……』他欲言又止。
  『。。。。。。』我看着他。
  『那天我听见你在我妈那儿说我好话……』他笑了,又露出那两只虎牙:『我是自己心里不痛快,你还真生气了?!』
  我真后悔自己又做了一件蠢事!!
  就在我准备行装去上海之前,辉子放弃了卖汽水的职业,到他爸从前工作的菜站上班。辉子爸几天前突然病倒被送进医院,辉子妈说这都是让辉子气的,为了辉子卖汽水的事他们爷俩儿一直争吵,辉子爸一气之下急火攻心,所以病倒,好在没有大碍,当天就出了医院。那天中午,辉子爸洪亮的声音透过他家和我家薄薄的门帘,传到了我的屋内:
  『都十九岁了,还他妈混闹!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听着,悄悄走出屋门,坐在院子的台阶上。
  『我现在是活一天算一天,哪天嘎崩儿一死,你妈你妹将来靠谁?!』辉子爸接着吼:『你怎么就不能给你老子争口气,我们不求你象人家小洋考大学,你有份儿正经行当就行!
  ……菜站的活儿怎么不好?你爸我干了一辈子!你和你妈,还有你妹妹都靠我这个差事活得好好的吗?你小兔崽子长了浑身的懒肉,就不想凭力气吃饭……』
  从辉子第一次入狱到现在,辉子爸历数着辉子的罪状。骂了有一个多小时,却始终没听到辉子一句反驳的声音。微风吹动着辉子家蓝色印花儿门帘,偶尔布帘掀起一角,我看到辉子穿一件跨栏儿背心,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这时我突然有股冲动,想冲到辉子哥身边,抱住他,和他一起跪在他爸面前。想着,发觉泪水不自觉地流出来,我用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
  临走前,我去辉子上班的菜站跟他道别。烈日下,远远地看到辉子赤裸着上身,正在装卸成筐的蔬菜,他双手抓住一个柳条筐,用力提起,然后身体略微一晃,将大筐的萝卜猛的悠起,直过头顶,递给卡车上的人。我看呆了。。。。。。辉子被阳光晒的黝黑的皮肤挂着汗水,由于体力劳动而结实的肌肉显示着力量。我住足、屏气凝视着他,我从没有象那时这样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要辉子哥!!
  『小洋,干吗来了?』辉子看到了我,跑过来问。
  『我今儿晚上的火车,跟你告个别。』我连忙回过神,向四周看看,掩饰自己刚才的失态。
  『不是说礼拜天才走吗?』
  『我爸让我早点儿去。』
  『哦!』他笑笑。
  『你这活儿这么辛苦呢?』我问。
  『这还叫苦?比他妈牢里的活儿强多了!』他又笑笑。
  『那你先前干吗不干?非要卖汽水儿?』
  『这个挣的太少,一个月才五十二,能干他妈什么呀!我妈我妹现在又给人糊纸盒呢,我就不乐意她们干那个。』他说着冲我诡密地眨眨眼睛:『我现在晚上帮人买衣服呢,挺来钱的,要是我能自己干……操!』
  『我说这些天晚上看不到你。那你一天干几个小时?累不累?』
  『嗨!菜站这活儿就是给我们家老爷子看的,没辄。我帮人卖衣服每月至少能拿一百五,反正养活他们没问题,我绝不让小红去皮件厂,她三师一念出来就是正经小学老师了。』小红是辉子大妹,初中毕业考入师范。辉子爸生病那阵子,听辉子妈念叨让小红去皮件厂上班。
  我没有说话,过来一会儿:『辉子……干什么都好,别出事儿就行。』我鼓足勇气说。
  『你小子,操!』他笑了:『你好好念书,在外面跟在家里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