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车水马龙01      更新:2021-02-26 20:39      字数:4746
  高大泉.点点头:“这话说得对,钱多了是好事,没个正确的眼光,就要变成坏事。”
  刘祥皱起眉头,说:“真是这样。久宽这么小脸子,我压根儿没有想到。等把牲口喂足了,我得找他去。”
  高大泉笑笑说:“我支持。您先替我去一趟吧。我要是赶这个热火劲儿找他,他更得犯倔。他那个新毛病长在一颗翠脑袋上,一时半时难以转弯子,他一拿出那种不讲道理的劲儿,我真没办法他,〃
  刘祥也笑了:“都怪你惯的他。他对老周忠和邓三奶奶咋不敢这样?〃
  高大泉点点头,承认了,又说:“您这惯字,用新词儿说,就是迁就.过去那几年,总觉着我们从小在一块儿滚,大了又一块儿拼,我摸他的脾气,遇上事儿,当是他撒撤脾气就完了,也出不了大圈儿,就让着他点儿吧,总让他撅着个嘴干啥呀。没想到,像发面馒头,胀开了锅盖儿,这回可出圈了。能那么对待人家秦方吗?他刁难的不是秦方一个人,是刁难那个农业社.那是一个穷社。说严重点儿,这叫嫌贫爱富! 〃
  刘祥说:“你用这话品评他,我看一点不过分。这一程子,我也闻到一些呛鼻子的味儿,让我心里犯嘀咕。像你说的,有人害了传染病,嫌贫爱富的传染病。就拿入社来讲吧.不错,扩社工作完了,这会儿再提申请,晚了点儿。可是,常国瑞的媳妇上个礼拜从城里搬回来的,一个从来没有干过庄稼活的妇女,带着挨肩的三个孩子,是啥贵重人材?可好,他们一提入农业社,五个社都抢。为这个,新生社的周士勤,跟奋斗社的秦方还争得面红耳赤。"
  高大泉很有兴趣地听着,不由得问:“为什么这么争?〃 “唉,常国瑞家的那两块地,不是又多又好又离村近吗?外带,常国瑞是技术工人,挣的钱多,答应入社以后,给社里买个缝纫机当投资,她媳妇会砸衣裳,给大伙做。这样的好事儿,谁还不抢?铁汉对这件事倒做得挺漂亮。人家本来是冲着东方红社来的,铁汉不光劝秦恺别争,还劝常国瑞媳妇入别的社。最后终归让新生社的周士勤,把这个“财神爷”给抢去了。你看.他们对这种人,真是热心如同火炭。翻过来看一看,他们对待没有油水的穷人,可就冷如冰籍了。他们把农业社的大门口都封个紧紧的,不光加了栓,还上锁,甭想进来。”
  高大泉此时的心思,几乎有一半缠在邓久宽的身上了,就没有顾上对刘祥说的这几句十分重要的话细细地追究下去。他走出饲养场,打算先到周忠家去等候朱铁汉,一方面看看老人家的身体,一方面听听老人家对村里的事儿有啥看法;同时,再把今晚召开支委扩大会的打算,跟老人家磨叨一下,问间有啥意见。他很知道心疼老人家,在一般情况下,尽量不让烦事干扰那位让他挂心的病人。可是,这一回,改造土壤是一件大事情,从一些思想苗头看,搞起这件大事,会遇到很多困难,他必须得找周忠,当他的主心骨,帮他想想对策。
  一进入冬闲季节,这里的庄稼人,还按照着老辈子流传下来的习惯,一天只吃两顿饭。他们早晨起炕,空着肚子干一盘活计,打中歇的时候,回家吃饭,放下碗筷,又接着干活.太阳一平西,收工吃第二顿饭。这以后,就是他们闲着的时候了:开会、串门儿、上俱乐部,或是搞家务事和坐在炕上做针线。天气短嘛,这样可以挤出好多的工夫来。
  这当儿,差不多是吃下午饭的时候。那些买到肉的人家,也许要片下一点儿瘦肉或肥膘子,给孩子们开开荤、解解馋。所以街头上很少有人来往.只有后街的北口,也就是苇子坑旁边,站
  着两个老太太,比比划划地说得挺热闹。一个是军属邓三奶奶,一个是周丽平的妈妈。冷噢嫂的小西北风,使劲儿吹扯着她们的衣裳襟儿.
  邓三奶奶并不显老,冷眼看去,跟土改结束那阵儿差不多。尽管她有点干瘦,腰杆并不是驼得很厉害;尽管两只眼睛还是那样老花,倒也很精神。她戴着黑色的大绒帽子,在正顶的脑门上缀着一颗长圆形的、翡翠绿色的玻璃珠子。她身上穿着半截的大襟羊皮袄,袖子和腰身都特别肥大;两只青筋暴露的手,合在一起,拄着那根早就被磨蹭得又光又红的拐杖。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洪亮,富有表情。
  丽平妈比前几年可显得老多了。尽管她还是那么胖胖的,但是皮肉松弛,皱纹很深;脾气还是那么爽快,动作却有.点迟缓了。她也穿着青布大棉袄,没有吊皮子,棉花絮得倒不少。她一只胳膊上挎着柳条编的篮子,篮子上罩着一条雪白的羊肚手巾;另一只手提着一个新瓦盆的边儿。
  高大泉发现她们以后,就转了个弯,从一片干菜畦上横插过来,老远就打招呼说:“你们老姐俩,怎么在这个风口上吹着呀?〃 邓三奶奶先笑着搭话:“凉风吹吹,不是清醒脑袋嘛户丽平妈也笑着问:“大泉你啥工夫回来的?〃
  邓三奶奶替高大泉回答,“这你还用问,他要早上回来,决不会鸣锣打鼓地要杀十五口猪。他哪能干这种挺大肚子的事儿。他要是等杀完了猪再回来,不会有人临时又改了主张,把那十一口猪饶了。准是不早不晚,刚要杀猪的时候,他正巧赶到的。大泉,你说估计得贴谱不?〃
  高大泉点头说:“对啦。正是那时候到的。我先在地里转转,进村正赶上杀猪。我们一商量,就决定少杀了。”
  邓三奶奶说:“你应当把那杀猪的刀子借过来,给我使一使才好。”
  高大泉不解地问:“借刀子干啥?〃
  邓三奶奶发狠地说:“先把铁汉那大手丫子给他剁半截儿去,看他还敢往大张不! 〃
  高大泉说:“这件事情他有责任,也不能完全怪他,这是眼下咱社里一种不大对劲的情绪影响的。”
  “还有个邓久宽,对吧?〃
  “看样子,也不是他一个人。”
  邓三奶奶又发狠地说:“再用那刀子,把久宽那舌头给他割半截儿去,看他那个馋劲头儿还有多么大。”
  丽平妈说:“你也别光怪久宽。这一程子,人们一开口,没有别的事儿,都是春节怎么吃,怎么穿,怎么玩,怎么乐! 他大伯一批评他们,他们就背着他做,还说他是老保守、受罪吃苦的脑袋。”
  邓三奶奶说:“他们是享受的脑袋,肥猪肉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海吃一个春节,明年春天就不活了?就不干了?就不再往地里卯劲了?〃
  丽平妈说:“我听他大伯说,一入冬,久宽媳妇就入了穴,再没有干过一会儿活计。”
  “是吗?她在家干啥哪?专门捂白脸,给久宽一个人看哪?〃 “喂猪、做饭、带孩子,老娘们呆在家里,还没有事儿做?要不想出工,一年到头也难把家务事情搞利落。她不出工,还给别人当了影壁墙。张小山那个队长一找人干活,就挨堵:郑素芝为啥可以不出工?她还是副队长家的人哪〕 就不兴我干点家里活?说得张小山张口结舌。看看,这多不好。”
  邓三奶奶用拐棍拄着地说:“我得抽空教训教训她去。太不像话了。”她扭脸冲着高大泉,郑重地说:“大泉哪,刚才我还跟老周忠和朱旺他们说,应当给你打封信去,让你知道知道家里的事儿。我们总觉着,这一程子,人心有点儿散了,不像前几年那么抱
  掇了。有些老社员,也不如从前,想公众的事儿少,顾自个家的事儿太多。这样下去,开春咱们那生产咋搞?红旗挂得高,非落下来不可广
  高大泉点头说.“您看得对呀。我去找周忠大伯,好好琢磨琢磨,得想点有效对策,把这股歪劲儿扭过来,扭到干社会主义的事情上去。”
  邓三奶奶说;“我也去,插不上嘴,听听。这些天把我气得没法没法的。”
  丽平妈听说高大泉要找周忠,却有几分慌乱。她连忙说:“你出去这么久,刚回来还不先到家里看看孩子大人的。快去吧。等到晚上,我让他在家里候着你· · 一”
  高大泉顺口问:“他这会儿没在家里?〃
  丽平妈倒被间住了.“啊,啊,在家,在家。他不是养着病嘛
  : .。。.〃
  邓三奶奶“璞嗤”一声笑了,指点着丽平妈说:“你呀,你呀,你真是凿子凿出来的人,心石(实)。大泉他都回芳草地了,到处都是耳朵眼睛的,啥事你还能瞒得了他?〃
  丽平妈也解嘲地笑起来:“事前也不知道他回来的信,脑袋一时转不过弯儿了。”
  高大泉见此光景,倒有不安地间:“出什么事儿,告诉我,不要紧。”
  邓三奶奶责怪丽平妈说:“看看,你别把他给吓着。他还当咱们老周忠伸腿了哪。”她赶紧告诉高大泉:“周忠这半个月,没有在家里住。怕支部给你写信、打电话,你不赞成,又让你担一份儿心。也怕村里那些人知道了,进城去看见你,说露出去;还有那事儿成与不成,还没个准头,也怕嚷嚷开,好像咱们自己瞎胡吹。就为这些个,对谁都瞒着哪。”
  高大泉盯问:“他搬到哪去了?〃
  邓三奶奶朝北一指:“就过去那个姓范的住过的小屋,不是闲着吗?〃
  “大冷天,他搬到那儿住干什么呀?〃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他有一肚子话要跟你讲,三句话两句话就念叨起你来。难怪呀,他比我们这几个老糟想事儿可想得多啦。”
  高大泉没顾上告辞一声,就往北边的小土屋那边急步快走。丽平妈对邓三奶奶说:“你刚打那儿来,要回家吃饭吧?走吧。”她抬抬挎篮子的胳膊,“这里边的饭,是够仁人吃的.〃 邓兰奶奶不顾回答,就扯开步子,在高大泉的后边,一溜小跑地追上来。
  两间没有隔断墙的土屋,已经收归村里公众所有。地里庄稼成熟的季节.巡逻的民兵或是“看青护秋”的人,常在这里落落脚;赶上下雨,地里干活的人也跑到这儿避一避。除此以外,这地方多半是空闲着的。半个月前,老周忠让他的儿子周永振和在乡里工作的周丽平,给收拾了一下:扫净了尘土,裱糊了窗户,搬来了行李,他就独自一人悄悄地搬到这里来住了。挤满了枯草根的路,本来已经没有一点路的痕迹。这几天,经过往来的人一踩,又露出了它的面目。三面院墙上都靠着高高的林秸捆,梢头上的干叶子,在寒风里级轻地抖动。院子的木板门关闭着,高大泉上前去敲了几下,里边才有人应声;过了一阵儿,才有人开门。开门的人是朱占奎的老父亲朱旺。
  他笑得咧开掉了牙齿的嘴巴,上下打量高大泉,说:“嘿,正念叨你,你就来了。”
  高大泉急切地要知道老周忠搬到这儿干什么,就,‘一边通过朱旺的肩膀头上往院子里探视,一面顺口地说:“你们真会找清静地方呆呀!〃
  朱旺把门扇拉大,让高大泉走进院子,挺得意地补充一句:o
  “这地方没有闲人来串门儿,方便。它又变成我们几个老朽的议事厅了。”
  屋子的外形没变化,窗户改了样子,下边的多半截儿都安上了窗玻璃。那玻璃,不是一方方的整块儿,而是用别人裁剩下来的碎玻璃条条拼凑起来的。
  高大泉在那玻璃窗上,看到一张老人的面孔,原来是老周忠.
  老周忠把脸贴在玻璃上,朝外边观望着。当他发现走进来的人是高大泉的时候,那皱纹的脸上绽开了笑模样,
  高大泉上前去,揭开了挂在门口的一个又大又厚的用谷草打成门帘子。他立刻感到一股热腾腾的气息扑到脸上。土炕上铺一领半新的丈五苇席。席子的靠窗子那一端揭起,像遮着炕上的什么东西;另一端平展地铺在炕上,放着行李卷,摆着一个大火盆。旱烟值箩,还有两杆烟袋。
  老周忠从窗台那边回到火盆跟前,招呼人们上炕烤烤手。跟着高大泉转回来的邓三奶奶先上了炕。丽平妈放下手里的东西,也上了炕,朱旺跨坐在炕沿上,朝火盆倾过身子,指着另一边的空地方,让高大泉坐下。
  当这几个老人围坐成一圈的时候,高大泉猛然想起一件在心里铭记深刻的往事。那是土地改革运动刚刚结束的时候,在翻身农民还没有长全羽毛的时候,在高大泉这个一心想带领穷人往前飞奔,又不太明确方向,还被那个“发家竞赛”大石头压着的时候,芳草地的几位老人,常常自动地集合到邓三奶奶家。也像现在这祥,大伙儿围坐在火盆周围,焦急不安地议论村里的形势,有见识地策划堵挡恶势力反扑的办法。高大泉有了困难就跑到他们跟前,说说自己的心思,听听他们的意见;每一次都使他受到启发和鼓舞,得到力量和智慧。他曾经用自豪而又感激的口吻,把那个地方叫“议事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