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      更新:2021-02-26 20:32      字数:4759
  武德四年初春,东都。
  满屋子的呼噜声,我在角落里翻个身,整个军服粘在身上随着身形一起转过来。初春料峭,裹紧薄薄的军被转换个姿势,推推把腿搭在我身上的唯其,继续闭上眼睛。
  清晨,我听见号角吹起来,警觉的起身,略略收敛散乱的头发,唯其仍喃喃:“郁离,再睡会。”我略思忖,不说话只是伸手捞起唯其,摇摇晃晃的向大本营走去,那里炊烟袅袅,已经开饭了。
  “郁离,回家以后想做什么?”唯其仍似醒非醒,喝着粥问我。
  我摇摇头,回家,太过遥远,已经没有体能想那么远的事情。
  “郁离。”唯其仍是好奇:“多少日子没洗澡,我们都臭不可闻,为什么你这个大男人那么香?”
  我的心一紧,随即淡淡的:“我出汗少的缘故。”
  “快九个月了,周围都被秦王吞并,洛阳已经是座空城。”唯其声不可闻:“回家是早晚的事情。”
  我不置可否,把粥一饮而尽:“该我们换班上城墙了。”拿过漆枪转身出去营房,唯其仍是嘀咕:“一日巡城,一日警戒,反反复复,最好能活着回去。”
  站在城墙上,所在的步兵列位中,看着晨曦中远方的军帐和唐暗红色的大旗若有若无。那里是弓弩所不能及的距离,自武德三年七月至今,进攻和死守交替中大唐秦王彰显着极大的耐心和谨慎。我知道秦王的大部队在十几里之外的慈涧,那是七月二十九被李世民用五万大军夺得的军事要塞。
  瞬间我有些惶然,战争,付出巨大的生命代价究竟能得来什么?转头看见城下褐色身影一晃,转身对唯其说:“我先下去方便一下。”
  唯其笑:“从来都是自己偷着方便,怕谁瞧?”
  我照例笑笑,不作声响。
  缓步走下,紧挨城墙的周边已经看不见什么百姓,零零散散的都是穿着灰色军衣和盔甲的士兵。几个月来,城门紧闭,外运截断,整个城池死气沉沉,萧条凄凉。
  在拐角的地方找到穿着褐色布衣的禁军内卫帆上。
  “郁离。”帆上比我高上整整一头,他低头正色:“城内空洞,所剩不过两万人,王世充已经派亲信去河北求救窦建德。”
  我心下凛然,王世充找窦建德,窦建德一定会来,事情恐怕不是那么好办了。
  “你天天吃什么呢。”帆上关切,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只是这个人平素严肃,表情甚少,越发显的眼睛黝黑清亮。
  “粥。”我转开目光盘算着心事:“城中的百姓已经开始在饭里混泥巴吃了,人一批一批死去,该是时候了断了。”
  帆上一定在我脸上看见了决绝,不作声,习惯等着我下命令。
  “帆上。”我慢慢的说:“给我备匹快马,白旗,黑衣。”
  夜晚,清凉冷峭,且无比的寂静。我看了一眼缩在榻上的唯其,忍不住用手轻轻摸摸他的被子,转身走出营房。
  身后传来低低的声音:“你究竟是谁?”
  我站住,周边没有什么人,只有无边的夜色,秘密就仿佛隐藏在夜色中。
  唯其仍然压低了声音,对着我的背影说:“你不是普通的城兵,整日默不作声,但你的眼中一直有心事。你瘦弱,却刚强的象活在尘土之外。”
  我静默半响。
  “唯其。”我慢慢的说:“我和你同年,十七岁,小你半月,涿郡范阳人。我们――是友非敌。”
  唯其恍然若失:“我,还能见到你么?”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活着。”夜色越来越浓,听见自己苍白的声音飞散在漆黑的夜色中:“不要和任何人说起今晚,每日要吃饱,少言。切记若有战事,在左手腕处系一红绳。洛阳很快就会有个结果。”
  没有回头,我把自己迅速隐身在夜幕中。
  帆上已经在老位置等我,从他手里接过黑衣,他君子的转过身时我快速换上,把白旗藏到怀中,翻身上马。向帆上略一抱拳,一拽辔头,转身要走。
  帆上避过我的手,只是抓紧马缰,身影和声音都无比僵持而绝望:“你,一定要保重。”
  透过夜,能感受着帆上透彻心肺的悲苦。
  “帆上,等我信号。”我放淡声音:“总会有转机。”
  这是守城士卒最为松懈的时间,马蹄被细心的捆绑着布匹,黑夜中,我从城门左方的小门中轻盈跃出。
  我俯身在马上,听见耳边呼啸而逝的风,偷偷的绕过唐兵,直接冲向慈涧。
  半个时辰,估计已接近慈涧,把白旗拿出打在马头前。身下这匹马仿佛也有灵性一般,异常肃穆快捷。已经到了有士兵把守的营寨边口,听见前面弓弩架起的声音,并有人呼喝:“什么人?!”
  到底是训练有素,比洛阳守城的人警觉,不觉心下赞叹,天下,只怕真就是大唐的了。不敢怠慢,只是打着旗站在原地:“我是洛阳外卫城兵,有要事前来见秦王。”
  那边静默了一下,听见有人骑马过来,我翻身下马安静的等候在那里。那人是只身过来的,不再说话只是立马站在离我几丈远的地方。我深深吸气,看着对方模糊的马上身形,想起一个人,便道:“阁下可是尉迟恭?”
  那人明显一滞,想不到有人能在夜的对峙叫出他的名字,然后不由问:“你是谁?见秦王干什么?”
  “在下楚郁离,事关重大,一定让我见秦王一面。”我言辞恳切且急切,从来没有如此迫切的想见一个人,那个人是掌控全局的,见到他,整个洛阳至少可以少点生灵涂炭。
  “秦王是你想见就见的么?”尉迟恭缓下声音,这是个三十四五岁的男人,我见过他,在战场上横挑单雄信救出李世民。匆忙中隐约记个身形,现在顾不得许多,只是单膝跪倒:“要是不放心可绑着我,只是务必让我见到秦王。”
  “嗯,是条汉子。”他沉吟:“眼下正是秦王休息的时候,天明吧。”
  我并没有被捆绑,尉迟恭随即引马前行,背对着我本就是兵家大忌,估计这个尉迟敬德是敞亮的好身手,从德行到武行都不屑与我鬼祟计较。心下不由也惺惺相惜起来。
  我被安置在一个小帐篷里,侍卫给了我一壶热水和一铺棉被,没有点灯,只是静坐着,想着怎样才能让李世民相信我报告的信息然后作出决断。终于,天微眀的时候,有人打开我的帘子,低声说:“秦王有请。”
  我伸展一下微麻的手臂,没有忽略这个小士兵用的敬语,秦王,究竟是什么样的品性,能把军队从上到下带的如此精致骁勇。抖抖黑色的衣服,跟着就走。
  刚出来扑入眼帘的是整整齐齐的灰色军帐,辗转很久才转入中间,看见一个五品堂五间七架的房屋。虽不是皇家雕梁画栋,也是素墙玄瓦,施悬鱼,对凤,瓦兽,通栿,乳梁。色调简洁明快,屋顶舒展平远,门窗朴实无华,庄重威严,忍不住就站在那里。
  带路的人低声说了句什么,把守转身进入,很快再出来,向我点点头示意我进去。
  我吸气,吐出。
  把表情和脚步放稳,我知道自己的足下有着两万人的性命,至于私仇,仿佛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挑开帘子,里面没有想象的黑暗,点着的灯散发着盈盈的温暖的光,没想到的是,竟然一屋子披盔戴甲的大男人。
  他们没什么章法的席腿坐着,穿着一色的衣服,也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我。我同样静静的站在入口处,一个一个打量过去找我要找的人。然后对着坐在最里面的那个人,恭敬的跪下,俯身,行跪拜大礼:“小的楚郁离拜见秦王。”
  我低着头,看着膝下的地毯纹路清晰干净,手触上去柔软温暖。
  听见一声惊叹,随即豪爽的大叫:“秦王,这小子从洛阳城出来的,他认得出我,也认得出你,快快问问是何道理?!”
  我听见有人窃窃私语。
  过了一会,一个近乎没什么色泽的声音慢慢响起,偏偏问了句看上无关紧要的问题:“你,哪里人士?”
  “涿郡范阳人。”我简约。
  “姓楚?”那个声音迟疑,随即又问:“卢楚是你什么人?”
  我猛然抬头,对上一对清凉的眸子,正若有所思的看着我。
  已然瞒不住,慢慢低头承认:“小的不姓楚,本名卢郁离,是卢楚最小的儿子。”
  众人皆惊:“卢楚全家均丧命于王世充手里,偏偏留下你?”
  我忍着泪,一字一顿:“郁离自幼离家,幸免于难,详情请容日后禀报。”
  有人反驳:“日后禀报?藏头藏尾如何能令人信服?”
  我刚一抬头,只见秦王略一摆手制止了那人的话,他问了主旨:“你夜半前来,所报何事?”
  我抬高头,迎上他的目光,低声说:“王世充已经派亲信去河北求救窦建德。”
  第二章
  瞬间,元帅帷帐里静默起来。
  从武德三年秋天到武德四年春天,大唐军与洛阳城整整七八个月的僵持与坚守,从窦建德的介入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我不作声,等着。
  “李世绩,派五人去河北打探,快马去,快马回。”秦王淡然交待,仿佛刚刚听了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胡公秦叔宝整装玄甲队,待命。”
  我暗暗舒口气,终究是信了我。
  “梁公房玄龄。”秦王又言:“卢郁离恢复原姓,记录在册,封右卫士,不另赐帐,居我外帐即可。”右卫士?统领秦王身边亲兵的护卫?
  这次不仅仅是我目瞪口呆,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秦王给了我贴身护卫的位置,给了我离他近在咫尺的居所――我?只是个连滚带爬刚从敌营报信的小卒。
  “二哥,这小子是敌是友都没弄明白呢,放在身边太过危险。”说话的是元吉,一脸胡须,强壮凶悍。
  秦王看着我,我也怔怔的不明就里的看着他,他的眼睛里绝对不含半分探究和怀疑。我心下忐忑――不按牌理出牌,所以找不到他丝毫套路。
  他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下,点头:“就这么定了。”
  午饭是在军帐中和他们一起吃的,心思太重,几乎没吃什么东西,随即被人带到秦王外帐里。秦王身先士卒住军帐而不是房屋,不干扰百姓起居,只是把集会商讨问题的元帅帷帐设在房子里,不由心生敬佩。
  夜晚很快来临,我已经换上唐军军服,料子比原来的要柔软舒服。秦王仍在议事,在他居帐的外帐里已经铺好被褥。我席腿坐得僵直,一盏油灯明明晃晃的立在前面,尽管累极,可已经崩了一天的身体没办法松懈下来。秦王为人机警聪智,回来必会弄清楚的问题,就是我前来报信的目的,我只能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没听见任何声音,只见帘子一打,看见一双灰色皮质的军靴,带着简洁暗淡的纹路。我赶紧起身,脚下一麻,人就毫无预兆的向前栽去。
  秦王身形微动,一只手简单的抓住我的手臂,我生生稳住,脸就红了。
  他倒轻笑起来:“内蕴大智大勇,外对大是大非,可抵不过这区区小节。”
  我依旧疑惑的看向他,他已然放开我,我立刻垂手站立。秦王尚未换下铠甲,感觉整个人孔武有力的站在那里,越发彰显的我瘦弱无形,第一次觉得帐子这么小。
  再望过去,他已经自己卸下盔甲盔帽,露出黑色束头的襥巾,灰色圆领右衽窄袖的长衫,儒气顿现。他慢慢坐下,云淡风轻的用修长的手指点点对面,我依势坐下。
  他打量我甚久,我已慢慢恢复常态,亦淡淡的看过去,并不挑衅也不干扰,由着他看。
  他的手指若有若无的敲着面前的矮桌,桌上的烛火竟然爆了一下,亮极,然后瞬间熄灭。我刚要起身叫人,他嗯了一声:“罢了,就这样说说话吧。”
  “君子不欺暗室。”我忍不住。
  “你害怕了?”黑暗中他的声音听起来缓慢温和。
  我不作声,是的,我害怕,比冲出洛阳城还要怕。
  停驻良久,我终于听见他问:“今年多大了?”
  “十七岁。”我知道他在等我自己说出来的目的:“我留在洛阳做外卫城兵,想找机会报杀父之仇。”
  当年战场上王世充俘我父亲,奋袂令斩之,于是锋刃交下,肢体糜碎,兄嫂娘亲,无一幸免――我挣扎着,不忍再想。
  “外卫城兵――”他沉吟。
  我猛然惊醒,千算万算终究算漏一步,外卫城兵,怎么可能知晓王世充找窦建德如此机密的消息?
  “我父有一侍卫,叫卢帆上,现在洛阳城,位居府兵。”我无奈招出,一直不想牵连帆上,几次帆上欲刺杀王世充都被我强行压制住了行动,即便得手也不会全身而退――对于帆上,亦亲亦友,从没当属下看。
  黑暗中,依旧静默。
  “你认为窦建德会不会来帮助王世充?”他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