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冷夏      更新:2021-02-26 19:28      字数:4767
  万般思绪涌上心头,我也不知呆立了多久,才听大小姐轻轻说道:“事到如今,全怪我当日思量不周。徐先生,是个好人,定会好好待小妹的。即使两情相悦,我又何苦横亘其中,倒不如成人之美罢。”
  ……
  后来,听说那任大人也闹了一场,便要求大小姐代嫁。我想起他鹰一般的眼睛,不由打了个寒噤,这样的一个男人,大小姐嫁过去后,不知要受多少苦啊!
  ……
  这日,大小姐放走了迢迢,又在窗前停驻良久,忽然转过来笑道:“兰儿,明日走时,要记得把这墙上的画取下,一并带走。”
  “大小姐……”一股酸涩涌上心头,我已哽咽不能出声。
  墙上挂着一幅西洋油画,画上女子低眉浅笑,正逗弄着那黑墨鸟笼中的黄雀。
  慕容夫人
  入夜,钟妈端上消夏的水果。我望着天上一轮明月,忽问道:“蔷儿休息了没?”
  钟妈望望天色,笑道:“夫人这可不是糊涂了,时候还早,大小姐往日这时还在书房读书呢。”
  “这孩子……唉。”我支起身子,钟妈赶紧上前将我扶起:“我去看看蔷儿罢。”
  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回头吩咐钟妈:“你们就别跟来了,我们娘儿俩想说说体己话。”
  蔷儿的书房在府邸的最西边,就建在悬崖的边上,当初不知为何这孩子挑了这间房,到如今也八年了。听钟妈说,因为这书房夜夜至二更方才熄灯,来往的船只竟将之视若海上航行的路标,在这航道上甚是有名,称为“问津阁”。
  皓月当空,将这一路照得通亮,我知蔷儿性喜节俭,索性灭了灯,缓缓前行。
  行至后花园,忽听墙角树下传来隐隐抽泣之声,不由止住脚步。只听一人轻叹一声:“明天就是大小姐的大喜日子,你在这哭哭啼啼的,若是被钟妈撞见,少不得一顿骂。”另一人渐渐止住哭声,轻轻说道:“我只是为大小姐不值!夫人如此偏心,二小姐那样的丑事竟就由得她去了,为何大小姐偏要为慕容家善后……那个任大人,每次看到他我都浑身哆嗦,这大小姐过去,怕是要受苦的。”
  我在心中微叹一声,轻轻咳嗽,那树下立刻噤了声响。我又继续缓步前行。
  蔷儿从小到大,就不是个受宠的孩子。不是不想宠她,实是不知如何宠。
  老爷去的那年,爹爹兄长适时又因渎职下狱。慕容族中叔伯欺我孤儿寡母,竟趁机将房屋地契占去大半,名曰代为监管,实行掠夺之实。
  就在惶惶不可终日之际,一日,蔷儿拿来一块玉版,问道:“娘,此为何物?”
  我一惊,上下翻看,竟是慕容家主的凭证,忙拉住她:“蔷儿,这物件你从何得到?”
  “爹爹去时给孩儿的。”她轻轻答道。
  “你可要仔细收好了,莫被人看去。”我赶忙将玉版放入她衣袖内,仔细叮咛。女子为宗主,古无先例,想到日后这孩子要受的非难,我的泪又不觉落下。
  “娘,我听爹说慕容家的祖宅在南海之上一处名唤黄雀岛的小屿。”
  “嗯?”
  “娘,这慕容家的东西,他们要多少都拿去好了,我们去黄雀岛吧。”
  黄雀岛,虽是慕容家族的祖地,但地处偏远,甚是荒蛮。那慕容族人听说我等要迁去此地,等于将慕容家的产业拱手相让,一时求之不得。似是终于忆起孤儿寡母的身份,他们这时倒亲热异常,去岛之事,我竟是一点心没费,处处有人仔细打点,只差敲锣打鼓夹道相送。
  我不知蔷儿是否是经受了这场变故,从那时起,变得老成持重,竟不似十岁幼童。有时我亦期望如待薇儿一般,宠溺嬉戏,也在望见她的温婉笑容后呐呐住手。
  我自小养在深闺,嫁人后虽名为当家主母,事事却自有下人处理,这持家之道是一点不通,在岛上的最初几年还能勉强维持,后来渐渐入不敷出。
  一日,蔷儿路过书房,见我望着账本低头垂泪,遂走进房间,温言轻道:“娘,我近日读书,也学了些算账持家的方法,要不让蔷儿看看?”
  我依言将账本递与她,她匆匆一翻,就指出几处谬误,而后索性坐下,将几年的账本前前后后翻看了一遍,将收支不平之处一一说与我听。
  如此以往,蔷儿便接下这慕容府甚至是黄雀岛的大小之事。
  众人初始还对蔷儿持家称赞有加,但蔷儿温柔谦和,不似薇儿锋芒毕露,亦极少邀功自诩,久而久之,岛民竟将其视为稀松平常之事。我为其生母,但家规用度却也须由蔷儿调放分配,再面对她,竟难以亲昵相待,若想说几句体己的话语,早已不知由何说起。薇儿较蔷儿年幼六岁,这家中的大小杂事,皆不劳其手,而其自小在我身旁长大,更是亲密了些。旁人看来,我对蔷儿确实大大不如薇儿。
  薇儿年岁渐长,日益美貌。蔷儿待薇儿也愈发宠溺,若是薇儿之所想,无不周到体贴。一日,她忽问我:“娘,薇儿年岁渐长。可惜孤岛荒蛮,慕容世家的小姐,怎能在此一隅,不解世事,最后复夜郎自大之笑典。应该让她外出走走,娘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我忙笑道:“你舅舅前日来信,告知其在京中已官复原职,邀我前去。不如趁此机会,举家迁回京城。”
  “蔷儿知娘思乡心切,只是近日听说慕容族人四处寻找慕容宗主之信物。我等若此时迁回京都,难免引起猜忌,不如静待时日,蔷儿自有安排。”蔷儿含笑说道。
  蔷儿当家多年,我早已习惯由其安排所有,何况离京多年,我也早已习惯这黄雀岛的种种,迁回京城之事就此作罢。
  薇儿得知要回京城探亲,兴奋异常,我也甚是高兴,竟没注意蔷儿尚未收拾行囊。待到动身前夜,蔷儿见我急切相问,笑道:“娘亲勿急,实是岛上杂务繁多,难以抽身,日后自有机会。”
  我见她如此风轻云淡,心中一酸,掉下泪来。想到她多年操劳,至今已年过二十,竟连婚事都耽误了,做母亲不知分担,还要处处由她照顾周全。
  正想着,却听蔷儿又开口:“娘,眼见薇儿也年岁不小,娘亲此次上京,不妨留心寻觅可有如意夫婿。”
  我正暗自神伤,听得此话,更是无法抑制。蔷儿不明所以,只能轻轻拥我细声安慰。
  十年后再回京城,恍如隔世。这京城早已换了模样,喧嚣嘈杂,满大街的洋车洋服,不复我多年的记忆。我内心烦躁,时时惦念着回到黄雀岛,但心中又盼着为女儿们寻门良缘。
  若是当年,慕容世家小姐的夫婿,出身人品自然是要一等一。而如今,京城世家子弟日渐没落,新进的青年才俊却都是平头百姓,对世家子弟都不屑一顾,何况一个蛰居荒岛,无权无势的世家小姐。薇儿的绝世美貌虽引来多人爱慕,无奈这孩子自小心高气傲,也没有一个满意的。
  我在京城呆了几日,就返回黄雀岛,留薇儿于她舅母照料。蔷儿见我无功而返,却也不恼,只是轻声安慰。倒是薇儿对京城着了迷,那之后一得空闲就往京城跑,蔷儿也笑着任之胡闹。
  有一日,薇儿告诉我,蔷儿为她请了一位西洋绘画的先生。我惊讶其话语中的兴奋与得意,但想到这孩子对何事都兴致勃勃,倒没往心里去。那时的我,总以为事事都有蔷儿照料周全,对家事竟全不担心,后来追悔莫及,也难怨他人。
  几月之后,一位贵客来到黄雀岛。
  当时丫鬟通报,只说老爷在世时的一位旧识前来拜访。我心中暗暗疑惑,虽说树倒猢狲散未免凄凉,但在岛上十多年,却从未有故人拜访,这位旧识却是何方来路?
  不多时,一位年青人迈步进来,饶是我活了这么多年,也不禁在心中喝彩:好一个俊朗青年!他年约二十七八,身材挺拔,剑眉星目,顾盼之间不怒自威,一身戎装更显英武。
  他名唤任时穹,是京城任氏商社的大公子。听任公子讲述,竟是当年慕容老爷在世时曾对任父诸多照顾,后来任父在海外创业归来,慕容老爷早已不在,多年来多方寻找,才寻至这黄雀岛,急派儿子前来,以报答当年知遇之恩。
  我从没想到,老爷当年的一件恩举,多年后会有旧人前来答谢,心中甚是高兴,忙唤钟妈叫小姐们出来相见。
  记得蔷儿那天仍是一件青色襦裙,许是多日劳烦于黄雀岛的码头整修,略显憔悴,而薇儿却身着刚由西洋花都送来的天鹅绒骑装,更显得容光焕发,光彩逼人。那任公子待蔷儿很是冷淡,只是微微颔首示意,而后不再理会,但对薇儿却情意绵绵,温柔备至。我看在眼里,心中不由一酸,但蔷儿却似浑不在意,仍微笑立于一旁。
  自那日后,任公子三不五时就往岛上跑,明眼人都看出这任公子对薇儿情有独钟。但他对蔷儿却诸多刁难,常常言辞激烈,针锋相对,蔷儿性子柔顺,甚少反驳,但眼中伤痛却日渐明显。
  我终是不忍,一日对蔷儿说道:“这任公子待你如此无礼,纵然对薇儿再好,我也不甚喜欢。”
  蔷儿笑道:“娘,这任公子待我如何无甚关系,只要他待薇儿一心一意,我即心安。何况这任公子不过是心直口快,并非无理取闹,洋派人物多是如此,娘亲不必往心里去。”
  “只是……这任公子出身商贾,虽新封爵位,毕竟不是世家……薇儿,还是委屈了。”我将多日的迟疑托出。
  “原来娘是为这事担心?且不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论门当户对,现时的任家也是配得起慕容家。何况这任公子的样貌、才智皆为上上等,薇儿嫁了也不算委屈。娘多虑了。”
  往日若有提亲,蔷儿也是诸多非议,对这任公子却是一路褒赞,我暗暗叹息,却怕蔷儿是身在其中,不知己心。
  那日后,我悄悄观察蔷儿的举止神态,却愈发心惊。那任公子每次上岛,蔷儿便显欢喜,她本性内敛,见到任公子时眼中却是流光四溅,不可自抑。而那任公子若对蔷儿言辞锋利,语带讥讽,蔷儿虽面带微笑一一应答,私下却愈见忧郁。
  一日,媒人上岛,要为任家的大公子向慕容府的小姐求亲,我自是欢喜非常,欣然应下,可一边又担心蔷儿的反应,幸甚,她与我一般欢喜,我这才将心头大石放下。
  可薇儿却对这婚事很是不满,她自小任性骄纵,现在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只差将家中闹腾得鸡飞狗跳。直至蔷儿对其一顿责骂,终才收敛。
  当此时,京中慕容族人听闻薇儿即将出阁,竟送来祖训,言之长幼有序,长姐云英未嫁,幼妹怎能婚配。
  我心惴惴,将信函拿与蔷儿,她看信后轻蔑一笑,随手将信纸投入火炉,说道:“娘亲不必多虑,这些族中长老不过是怕我们借任家的势力东风再起,借故挑事。莫说我有宗主玉版在手,他们难耐我何,就算真要拿族规说事,只须答曰大小姐心向我佛,愿长伴青灯,他们难道还真的要来黄雀岛上看个究竟?”
  我自是知道蔷儿这‘常伴我佛’只是说笑,但想到未来她竟有可能孤老终身,不由又惊又痛,落下泪来。蔷儿不知我心所想,以为我还在为祖训忧心,少不得又是一番安慰。
  而后,薇儿和那绘画先生私奔离岛。我惊闻此事,如遭霹雳,一方面忧扰那薇儿遇人不淑,识人不清,将来后悔终生;另一方面恼怒这孩子任性肆意,胆大妄为,竟作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忆起任家的亲事,更是惶惶不安。
  蔷儿初始也极显焦虑,冷静之后又恢复平日常态,极力劝我不必忧心,道那徐先生是可靠之人,又与薇儿情投意合,二人必能相携终身。又说薇儿的一切事宜她早已打点清楚,若有变故自会有人回报。我这才明白薇儿之事竟由得蔷儿默许,她如此安排,怕是心中早有计较。
  岂知次日,那任公子就上了岛。蔷儿这孩子一反平日隐忍内敛,竟将薇儿之事和盘托出,我又惊又气,昏了过去。醒来之后,那任公子已不见踪影,蔷儿跪倒在地,呆滞无言。见我睁眼,强笑道:“娘,薇儿之事任家不会追究,只要慕容家的小姐嫁过去即好。”我见她表情方才明白,对此事蔷儿也毫无对策,今日不过放手一搏,早将最坏的打算想到。我这做娘的,多年依赖于她,却忘了我的蔷儿仍是弱质少女,就算机敏如此,这肩上担子仍是沉重异常。
  十多年来,竟都是蔷儿宠着我和薇儿,我如此胆怯懦弱,只想着轻松过活,从没想过女儿的感受。
  今夜,是蔷儿在岛上的最后一晚。
  我缓步进入蔷儿的书房,只听见海浪击石,松涛阵阵,忆起她在此间的八载夜晚,心中又是一酸。兰儿说得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