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节
作者:冥王      更新:2021-02-26 18:06      字数:4792
  见我的目光落到那叠宣纸上,萧冉笑着向我解释,顺便将那叠纸递了过来。
  哦……我恍然。听说萧冉当年在东齐曾主持编撰过好几部文史典籍,被世人誉为传世经典,应该就是这些吧?
  萧冉的字很漂亮,看上去不象他本人那么柔弱,轻灵飘逸却犹有过之,笔笔写来瘦而不硬,纤而不弱,笔致宛转柔和,却又隐隐蕴含无尽余韵,即便与知名书法家相较亦毫不逊色。
  我本来是满心好奇,想看看萧冉修订的文字,但一看之下,便被他的书法吸引住精神,反而把书写的内容放到了一边。
  “你爱喝什么茶?尝尝这‘碧烟’好么?”
  我正看着那一页纸出神,萧冉不知何时已取出了一套精巧的茶具,放在一边的小几上,开始生火烹茶。
  “哦!好!萧冉,你的字写得真好,一定下过不少功夫吧?”
  “是吗?”萧冉淡淡地笑了笑。“我天天也没什么事可做,除了看书、弹琴,也就是经常写写字了。”
  萧冉的口气很平淡,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道来,却让我听得有些心酸。
  抬眼看看萧冉的表情,他却丝毫没有半点自怜之意,脸上的笑容平和恬淡,很专心地扇着风炉的火,好象根本没注意自己说了些什么。
  水滚了。萧冉开始有条不紊地温壶、注水、洗杯、斟荼。一连串繁琐的程序被他做得从容细致、优雅无比,脸上更始终带着浅浅的笑容,看去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这时的萧冉,就象刚刚写字的时候一样,身上散发着一股平和宁静的恬淡气息,让我在不知不觉中受了感染,就连本来想说的话也咽了回去。
  我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接过萧冉递来的茶,一饮而尽。
  第九章
  我今天来找萧冉,原本是想提醒他留心自己的处境,小心防备萧代的暗算。
  可面对这个样子的萧冉,我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与他谈论世间险恶、人心黑暗,如何警告他提防自已至亲骨肉的暗中加害。就好象看着一件纯净美好的东西,让人怎么也不忍心用肮脏污秽来污染和打破。
  “江逸,你今天来,想跟我说什么事?”
  萧冉敏感地察觉到我的欲言又止,放下茶杯,安静地望着我。
  “嗯,也没什么。你们东齐又派了一位使节来接你回国,你已经见过了么?”
  “你说的是林大人吧?我当然见过了。”萧冉点点头。“不过,北燕应该不会轻易放我回国,他只怕和安国侯一样,也不过是白跑一趟。”
  “萧冉,安国侯……他……”
  我迟疑了一下,考虑着应该如何措辞。
  萧冉笑了笑,道:
  “你其实是想说,让我小心安国侯的暗算吧?”
  我怔住,意外地看一眼萧冉,他的脸色仍然平静无波,口气就象在评论茶质的优劣一样淡然,完全不象是谈及自己安危的模样。
  “原来你心里都清楚?”
  “当然。我毕竟不是傻子,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我皱眉。“……竟然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等着别人宰割?你难道就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吗?“
  萧冉又斟上一杯茶,凝视着杯中升腾而起的白雾缓缓地道:
  “因为,这么多年来……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
  我顿住语声,本能地去看萧冉的眼睛。他的眼睛却藏在朦胧的水雾后面,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自从认识萧冉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向我讲起自己的过往。
  “你也知道,我是东齐的皇长子。但我的生母却不是皇后,而只是四妃之一的静妃。”
  萧冉将目光投向窗外,静静地道:
  “三十几年前,我外公周氏一族在东齐的势力正处于鼎盛时期,可说是显赫一时,权倾朝野。外公为了巩固周氏的势力,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里为妃,一年之后便生下了我……”
  东齐王册立萧冉的母亲为妃只是忌惮周家的势力,甚至是左相周延多多少少施加了点压力的结果。因此,东齐王对这位温柔和顺的静妃并无多少好感。为了抑制周家的势力,不仅对她鲜少宠幸,连带着对她生下的皇长子萧冉也态度冷淡。没过多久,颇受东齐王宠爱的宁贵妃和郑淑妃先后生下二皇子萧哲和三皇子萧棣,萧冉在宫中的地位就更加被忽视。
  由于东齐王体弱多病,储位之争便越发显得至关紧要。三位皇子年龄相仿,地位相若,又个个聪明伶俐、好学上进,一时也难以分出高下。但周家地位显赫、权势惊人,萧冉又是皇长子,论起来应该最具资格。正因为朝野上下宫廷内外都有这样一份认知,萧冉便成了别人算计的对象。
  宫中表面上平静无事,但暗里的风波却无日无之。从记事以来,萧冉不记得自己受到过多少次打击排挤,遭到过多少回阴谋加害。周家的权势再大,对身处深宫的萧冉母子所能做的毕竟有限。而萧冉的母亲又生性柔弱平和,不擅玩弄阴谋手段,便只能用自己的方法来保护儿子了。
  “我刚一懂事,母亲就时时刻刻地叮嘱我,不要到处抛头露面,引人注意;不要和两个弟弟争什么东西,要学会忍让;不要表现自己的聪明;不要主动与父王接近;不要问书本以外的事……总之,我一直被关在母亲的宫里埋头读书,除了念书以外,母亲什么事都不让我干。”
  萧冉微垂着头,在‘碧烟’的袅袅轻雾中悠悠地回忆。
  “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要听母亲的话,也就一直乖乖地用功读书,对外面的事情一概不问,遇事更是永远退缩忍让,从不与人争执。日子一久,宫中人人都知道皇长子萧冉是个安静孤僻、柔弱无能的书呆子,与两位聪明机敏的弟弟无法相比,也就没人再注意我,就连父皇也渐渐忽视了我的存在。而我自己,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存方式。我原本以为,自己这一生是要在后宫中平平淡淡无声无息地度过了。可是没想到后来……”
  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萧冉的诗文被东齐当时最负盛名的大儒顾均无意中看到。顾均一见之下,对萧冉的才华大为称许,惊喜之余,坚持将只有十三岁的萧冉收为关门弟子,倾尽所有地精心调教。从此以后,萧冉的才气日渐展露,文名远播朝野,便再也掩盖不住了。
  所幸的是,萧冉所显露的才华仅限于诗文书画,对朝廷政事、权谋机变仍是一无所知。又人人知他生性平和恬静、柔弱忍让,无意争夺储君之位。虽然在东齐第一才子的盛名之下,难免遭人所忌,还不至于招来太多的暗算。
  这样又过了几年,北燕大举入侵东齐,三十万铁骑长驱直入,直逼到都城临清城外。东齐王战败求和,被迫签订城下之盟。除了割地输绢之外,北燕王更要求东齐送上储君做为人质。
  接到条件的第二天,东齐王便下诏将皇长子萧冉立为了储君。
  萧冉的声音轻淡而缈远,仿佛讲述的一切与自己无关,只是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但透过他脸上平静的表情,我却清楚地看到了萧冉当年的伤心和绝望。
  他当然知道父皇一直不喜欢自己,从没把自己放在心上,也早已习惯了不去期待父皇的关注和疼爱。但在这种时刻被推上前台立为储君,东齐王的用意昭然若揭,就算萧冉再不通世务,也不可能看不明白。
  更何况临行之前,东齐王曾单独召见萧冉,明确地告诉他,他此去北燕最大的任务,便是向北燕示之以东齐储君的柔弱无能,令北燕对他心存轻视,觉得他十分容易控制。
  还有些没有说出来的话,萧冉心里亦十分清楚——他不过是东齐为了应付北燕的议和条件而故意抛出的一个替死鬼。虽然名义上贵为储君,其实却只是徒居虚名,日后要继承王位却是没份的。
  “所以,我到了北燕之后,就再也没想过还能活着回到东齐,更别说继承王位了。虽然后来三皇弟以谋反的罪名被迫自尽,二皇弟又意外坠马身亡,我也没生过回国的指望。摄政王想立萧秦为王的计划谋之已久,我也早就知道这件事。摄政王既有此心,外公和舅舅坚持要接我回国继位,他又怎么会坐视不理?否则,他又何必在这个时候把安国侯派到北燕来呢。”
  “所以,你早就知道安国侯会对你暗中下手?那你为什么不防备?”
  萧冉轻轻地笑了笑。
  “安国侯的本事我是知道的。他手下能人众多,有备而来,而我除了几名随从侍卫之外,再没有一个可用的人。我就算想防,也未必能保住自己的命,又何必连累无辜的手下?反正忍了这么多年,我已把什么都看开了。生死有命,安国侯要杀我,那便索性由得他去,天天心惊胆战寝食不安又管什么用?”
  “再说,”萧冉停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在别人眼中,我现在过的这种日子,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
  看到萧冉此时的笑容,我心里一痛,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沉默良久,我才抬头问萧冉。
  “就算你自己不在乎生死,可是你难道忘了,在东齐还有人一直在苦苦等你回去么?”
  萧冉听了我这一问,神色突然黯淡下来,紧紧地握着茶杯,一言不发。过了好长时间,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
  “如果我没有料错,芸娘和晋儿应该早就在摄政王的掌握之中了。他们母子没有名份,在宫中也没什么地位,一向不大被人放在心上。如果我死在北燕,他们或许还有几分生路。我若是硬要同摄政王对抗,他们……只怕就会被当成要胁我的筹码。这么多年来,我没让芸娘和晋儿过上一天好日子,也从来没有机会为他们做一点什么,到了最后,难道还要为了自己的性命连累他们么?”
  ……
  我不语,心里却隐隐有些酸涩。萧冉到现在还不知道芸娘和小晋的真实情形,看来存心瞒他的人不只我一个。就连周重派来的使者也没有告诉他真话。
  是为了让萧冉心有牵挂,免得他更加心灰意冷,漠视生死么?
  真的很想告诉他,小晋现在就在这里,离他不过数里之遥。可是……如果萧冉知道的话,他一定会急切地渴望见到小晋吧?
  小晋是萧俨追缉的目标,为了他的安全,我犹豫了好几次,还是不敢带他来见萧冉,就是因为怕他被萧代的手下发现,暴露了行迹。既然如此,与其让萧冉可望而不可及地苦苦想念近在咫尺的儿子,倒不如暂时让他蒙在鼓里,等安全离开后再告诉他真相吧。
  既然奉旨不必再追查刺客一案,我肩上的担子顿时轻了许多。
  但心中的负担却丝毫没有减轻。
  北燕王的一番话言犹在耳,萧冉的安全仍令人担忧,拓拔明中毒之后始终昏迷未醒,储位的争夺却更趋激烈。而我,还要应付一个最重要也最危险的对手——祁烈。
  自从那天的一夜痛饮之后,祁烈就再也没有露过面。整个西秦使节团亦格外低调,始终悄无声息,没有任何公开的活动。
  但祁烈越是一无动静,他对我的威胁和压力就越大——他既敢孤身犯险地潜入北燕,就绝不会甘心空手而归。祁烈有备而来,目标明确,一定不会让自己闲着。他在暗,我在明,我的行踪瞒不了人,可要想探清他在暗中搞什么花样,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最要命的是,我虽然毅然决然地说出了‘明日相见,不必留情’的话,却只是嘴上硬撑,其实心里顾忌良多,不能亦不敢借助北燕的力量,使出真正毫不留情的雷霆手段来对付祁烈。
  不管祁烈怎么对我,他毕竟是西秦历史上难得的一位杰出的君主。如果我为了个人恩怨将他留在北燕,又如何对得起西秦的历代祖先和万千百姓?
  我不想让他获胜,亦不愿看他落败。心意彷徨之下,主客易势,先机尽失。既不能抢先痛下杀手,便只能被动地应付祁烈的攻击,随时防备他可能使出的种种招数。心焦力瘁之余,实在是烦恼头痛得很。
  自然更没有时间和心情理会拓拔弘了。
  朝会结束,我第一个迈出崇圣殿的大门,脚步匆匆地加速离开,把那票烦人的苍蝇甩在身后。
  自从被北燕王两次单独召见,特别是在承天台上与他一番长谈后,我在朝中的身价地位陡然飙升,一夜间成了众臣瞩目的焦点。
  也难怪,在这种储位未定、局面复杂的微妙时刻,北燕王的每一个特殊举动都会招致众人的猜疑。我既然不幸得他看重,两次三番的破格提拔,又屡屡被他单独召见,自然难免会成为大臣们或招揽拉拢、或奉承讨好、或打探消息的对象。
  为了摆脱那些烦人的纠缠,我没有立刻返回禁军大营,而是换下身上的官服,打发亲兵先送回官署,自己则悄悄溜到了街上。
  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过往行人,嘻笑打闹的顽童稚子,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周围气氛的轻松闲适。
  但我的心情却仍然烦闷不减。
  这种勾心斗角的政治生涯虽难不倒我,却也不是我所能喜欢并接受的。勉为其难地参与其中,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