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作者:      更新:2021-02-26 18:01      字数:4845
  殒星无声的步伐,在因他的话停顿了一会后,又续上前。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个叛徒,因此这些年来,他竭力想赎罪,但这罪,岂是身处孤牢千年就偿还得了的?为了这一身血债,他在阳间阴间付出过代价,也以命来偿过,他不是没有赎罪的,但在赎罪之外,他有责任救赎自己。
  数不尽的岁月沧桑,一一在他眼前滑曳而过。曾经,复仇成了一种存留在人世的希望,使得太过深入、太过执着了,于是变得沉醉,但当他抽身离开仇恨后,他虽已不再有报仇的那份执着,但说在面对仇人时全无感觉,那也是假的。对于翟庆,他想过所有的报复手段,想过将他断手去脚、家破人亡,但到头来,现在他全都不想那么做,他只想让自己被仇恨束缚的心灵得到自由。
  殒星来到他的面前与他面对面,“我并不想报什么仇,我只要你答我一句话。”
  “什么话?”翟庆屏紧了气息,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
  “你真有把我当成是你的至交过吗?”
  细微的疼痛,像针似的扎进翟庆的心坎里,而后痛感逐渐漫大。翟庆沉默了,感觉他的问话,像无数柄疾射而来的箭,密密插满了他血肉模糊的心房。
  他当然有把殒星当成是至交,就在他们的友情变质之前,只是,这个秘密他至死也不会说出口。
  他记得,当年天朝派出的和亲使臣威武将军,曾在他的耳边这么问过他。
  如果,有一把青云之梯就搁架在你的面前,直通天际,只要攀上了去,权势与佳人皆可得,而你,只需出卖你的至友,你会怎么选?
  你会怎么选?
  他的答案是,他会毫不考虑地攀上去!为了今日的一切,若能再有一次的选择,他还是会再出卖朋友一次!
  在杀了殒星之后,他曾经感到痛快,认为杀了殒星便可报复夺去了呼兰芳心之恨,可是,不久过后,背叛友情的阴影像片驱不散的密云笼罩着他,日日徘徊在他的心版上,每当午夜梦回时分,他发现,他所梦到的人不是呼兰不是他人,而是殒星,而他最想念的人,也是曾经与他一块举杯邀明月、推心置腹的这位知已。
  他因此而感到负疚,感到,那种背叛他人的深深苦楚,这份说不出口的痛苦窝藏在他的心头那么多年了,直到今日,还是令他无法直视殒星的双眼。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怎么想埋藏的秘密,也总会有人知晓,他总觉得身在天朝,朝中人人看着他的表情,脸上写的全是卖友求荣的鄙视,他受不了那种感觉,每当一人知道他曾是个亲弑好友的这个秘密,他就杀了那个人,可悠悠众口,怎能全堵得住?于是,能堵一个是一个,至少别让他们再来提醒他,他是个卖友求荣的叛徒,因为他不想负疚,他不想去承认他背叛了他的友情,继而更进一步地出卖了国家。
  “回答我。”
  “没有!”他飞快地否认,怎么也不愿意去承认。
  殒星失望地看着他倔强的眼眸,在失落得不再抱有一丝希冀之余,他敏锐的双耳听见鬼差追索的脚步再度靠近了,这让他不禁怀疑,不只是在这又大又浓的云雾,为什么无论他在任何地方,鬼差总是能够找到他?
  越想越是起疑的他低首看着自己,胸口,佩戴着一块颜色清澈澄明的玉佩,这块玉,是他离开阴间时鬼后赠给他的,他拿起那块玉凑至鼻尖前嗅了嗅,在那上头,他嗅到了血的味道,顿时,他总算是恍然大悟。
  原来鬼后给他配戴的这块玉,并不是什么让他在阳间时镇魂之玉,而是块招鬼之玉,同时也是杀他的利器,鬼后根本就不想让他留在阳间和回到阴间,她是想在事成之后就让鬼差吃掉他,使他……魂飞魄散。
  他连忙扯下了胸前的招鬼之玉,在想扔弃之时,他忽地瞥了眼前的翟庆一眼。
  “殒星?”震玉不解地看他在翟庆举剑刺向他前,飞快地点了翟庆的穴,并把那块玉挂在翟庆的颈间。
  “你不杀我?”翟庆站在原地紧闭着眼,在等待了半天后却没等到他的杀意,不禁纳闷地张大了跟。
  殒星直视着他胸前之玉,“没有必要。”他不是阴罗殿里的判官,翟庆的罪,就让他人来定好了,或许让翟庆落到那些鬼差的手里,也算是一种扯平的手段吧。
  “你呢?”以为他胆怯的翟庆,哼了哼口气后,调首看向震玉,“你不是恨不能杀了我以祭你的亲人吗?”
  她当然想,她恨不得这一日能够早日到来。
  震玉木然地看着他已是处于颓势劣,却仍然不改张狂的脸庞。在她的脑海里,窜过许许多多他所曾对她做过的事和所带来的怨恨,但当殒星的冷度透过彼此紧握的掌心传来时,她却蓦地云破影开地看清了眼前这些上演的一幕幕爱恨恩怨。
  倘若,她仍执着于要亲自报仇雪恨,执意再让仇恨蒙蔽了双眼,那么,当她杀了翟庆之后,她的心头就会好受了点吗?就像藏冬所说的,她的亲人就会因此而复生吗?不会的,以恨制恨,原本就是个下下策,原本就是两方皆输的奕局,她不会因此而得到,相反的,她只会因此而失去。想想殒星,他花了多大的工夫才把仇恨放下?花了多少的时间才让自己走出过往的阴霾?她若是此时不与他一般,刻意对自己放水,放开仇恨饶自己一马,那么,失去了翟庆之恨后,她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一旦失去了追寻的目标后,她又将怎么看待自己一身被染红的血腥?她既提得起,也就放得下。
  “不了。”震玉平静地朝他摇首,“我不想和你一样负疚廿年仍得不到平静。”
  “你们……”
  “我的罪,我已经不再逃避也偿过代价了。”在鬼差赶至之前,殒星牵起震玉的手转身对立在原地的翟庆再看一眼,“现在,你的罪,要由你自己来面对。”
  “怎么面对?”因他的冷静、因他的安详,骤感不对的翟庆,冷汗不由自主地自两际冒出。
  云雾忽地自四处散去,似乎,暗地里的鬼差都嗅到招鬼之玉的味道了,草丛沙沙的摇动声响,显示着有鬼差们正逐渐接近中。
  翟庆终于发觉不对劲之处,“什么东西来了?”
  殒星并没有回答,急急带着震玉想离往这片草原,先至燕吹笛的宅中避祸。
  忽地阴风一起,刮落了草原中中方冒出的新叶,绿映满地,抬首一看,只见远在西天的夕照已只剩残霞仍在山头尽处挣扎,黑夜的夜麾,眼看就即将掩盖大地。
  冷意直自脚底窜上翟庆的背脊,风势刮得逐渐变得猛烈,令他更加觉得毛骨悚然,嘶啸的狂风中,好像那些被他害了的数千、上万条死不暝目,不肯投胎转世的阴魂都在大声地呼恨喊冤,脚步声越来越多、越来越近,渺渺绰绰的鬼影在草原中摇曳,仿佛都在诉说着……
  找到了!找到了!
  在人间徘徊那么久,他们终于找到凶手了!
  在数道鬼影出现在草原上时,恐惧压缩紧窒在翟庆的喉际,他微弱地呼救。
  “回来……别丢下我……”
  殒星没有回首,脚下步子一步也不敢稍停地在草原上飞跃着。
  “杀了我!”他惊恐至极地放声大叫,“回来杀了我!”
  在听见翟庆的嘶吼声时,身在殒星怀中的震玉忍不住抱紧了殒星的胸膛,感受到她的颤意,他用力回抱住她,在凄恻的风音中,一同离开他们的仇恨,永不再回首顾看。
  第九章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一同坐在草原上欣赏落日的余辉,当清爽的微风拂过面颊时,震玉凝望着一片闪闪似金的草原这么对殒星说。
  殒星偏过头来,“离开这里?”
  “对。”震玉的唇畔勾起一抹笑靥,“我们离开这里,忘掉让你心痛的大漠,也忘掉让我伤怀的京兆,我们一块走得远远的。”无论是回忆中的大漠里和无情的人间,他们都待不下去,也不是他应该停留的地方。
  他问得很犹豫,“我……能陪你去吗?”
  “去吧。”身后忽然有人这么代他应着。
  他们一同回过头来,就见懒懒倚在宅旁大树边的藏冬,一口吐掉口中的青草,撩起了长衫朝他们走来。
  “去吧,有事,我会担待。”他来到他们的身边与他们一同坐下。
  殒星挑高了眉,“你能让我留在阳间?”即使他是山神,但他怎可能让人起死回生或是让鬼魂停留在阳间?
  “可以啊。”藏冬大咧咧地点点头,自袖中掏出一只精致的绣袋扔给他,“喏,吃了它。”
  “这是什么?”殒星不明所以地打开绣袋,就见里头摆了一颗色泽晶莹剔透,看似一颗透明小珠子的东西。
  “佛心舍利。”
  “舍利?”震玉与殒星同声讶问,两双眼齐定在藏冬的身上不动。
  欣赏着夕阳藏冬回首笑看着他们,“只要吃了它,你便可以继续停留在人间,或是去你们想去的地方。”
  “你怎会有这东西?”震玉怎么也想不出这个老是出人意表的山神,怎么老是有那么多意外可以给他们。
  “这是百年前一个朋友留给我的。”他的眼中浮上了一抹回忆,但他很快地就压下它,“除了这颗舍利外,世上还有七颗,不过呢,其他七颗全都被皇甫迟给搜括走了,所以你可要珍惜一点吃。”
  殒星难以置信地看着掌中的舍利,“吃了它后,我就真的能想上哪就上哪?”
  他不满地扬扬眉,“你信不过我?”啧,怎么每次他说的话都会被人打折扣?
  “不是……”殒星连忙向他摇首,“那鬼后呢?缉拿我的鬼差不会死心的。”藏冬忘了吗?他身后还有数之不尽的鬼差在追索他。
  “那个就交给老燕了。”被晚风吹得舒适欲睡的他往身后的草地一躺,坏心眼地把责任也推给好友一点。
  “他?”说起燕吹笛,充其量,不过也只是个习法修术之人,他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尽退鬼差?
  藏冬笑得可开心了,“别看他只是个凡人,他这个人,办不到的事还真的不多。”在人界这一界,他最看好的可不是功力高深老成的皇甫迟,或是天资是万中选一的轩辕岳,而是这个足以与师尊媲敌,上天千万中选一的能者燕吹笛。
  震玉同意地颔首,“我相信。”光看他能把快消失的殒星救回人世,她相信真正的燕吹笛,一定不只是表面上看来的那么一回事。
  “说吧,你们要上哪?”藏冬两手一拍,期待地看着殒星,对于这个让他选择的答案很感兴趣。
  殒星微微回首看了宅子一眼,继而转身告诉他。
  “我们不留在阳间,也不回阴间。”在他的脸庞上,有着前所未有的松驰笑意,“我们要去阴阳交界之处,在那里,我们再也不必为了仇恨或是阴阳之事苦恼。”
  藏冬弹弹指,“好地方。”
  “对于你帮我们做的一切……谢谢你。”震玉拉着殒星,一同起身向他鞠首,再转看向躲在远处偷看的燕吹笛,“同时,也谢谢你。”
  “别客气。”藏冬大方朝他们挥挥手,“快走吧。”
  在他们一同迈开了脚步朝前方前进时,燕吹笛一口气跃藏冬的身旁,一语不发地目送着他们。
  藏冬心底有数地瞄了他一眼,“是你指点他们该去哪里的?”
  那个殒星可还没有聪明到,会想去阴阳交界处那个三不管地带,这八成是有高人在后头指点的。
  燕吹笛嗤之以鼻地调过头,“我有这么好心吗?”
  “没有吗?”死爱面子的小顽固。
  “哼。”他衣袖一翻转身离去,飘飘的衣袂,在风中迎风招展,宛如一双羽翅。
  在燕吹笛返回宅子后,藏冬静立在草原上,静静目送他们俩往西方的方向离开,鲜红的夕照余辉,在草原上将震玉的身影拉得……悠悠长长。
  庆禄十年春,新任天文占侯于天文历记载如下。
  春日某日黄昏,日月东西同辉,由南至北,天幕裂开一道划越天际的长缝,于缝中降下大量天火,国土焦焚,海潮不起。
  迎面拂来的山风带着阵阵炽烈的热意,抬首望着一一划越过天际,璀璨美炫得令人不舍眨眼的天火,山神藏冬的唇边带着笑,感觉隐藏在阴阳两界间的众生已纷纷苏醒,一同跨过那道曾经高耸束缚着他们的藩篱,或携仇或带恨,让曾经存于人世的爱恨嗔痴,重返人间。
  “终于等到了……”他含笑地转首看向西方天际的阴暗处,期盼地等待着即将发生的未来。
  在一处碧波荡漾的湖水间,一名披散着长发立在水中的女子,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