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1-02-17 07:41      字数:4728
  暮田田大喜,接着舀起第二勺,放在唇边吹了吹,再喂给她。
  她这回发现了,小囡喝得虽然不打折扣,却是实实在在的心不在焉。她一边喝牛奶一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亮晶晶的眼珠子里全是黏黏的依恋,像是在跟着什么东西转过来又转过去,时不时咧开小嘴呵呵一笑。
  暮田田心里一动,回头望去,却见窗外雪珠窸窣,哪里有半个人影?
  她回过头,低声问女儿:“小囡看谁呢?爹爹来了?”
  小囡并不看她,仍盯着窗外,快乐点头。
  暮田田隐忍地叹了口气,只觉满腹说不出也抹不去的闲愁:檀哥哥,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她知道人总会对特别依恋自己的孩子产生舐犊之情,可郁檀不愿堂而皇之上门拜访,就只能这样偷偷摸摸来看小囡,究竟是什么,能让他心甘情愿如此麻烦又冒险?
  难道他以前不但有夫人,还有一个小女儿,也是不知何故长此失去,故而将满腔父爱全都转移到了小囡身上?
  日子粘粘连连的过去,转眼又是数月。暮田田没再独自带小囡出门,也没再见到过郁檀。
  说起来,郁檀已算是沈府的常客,或许他倒是常常见她的,可他终究是为了小囡而来。
  暮田田居然生出了几许同女儿拈酸吃醋的心思,总是不由自主地就要想:做小囡多好,无忧无虑,全心全意挂念着一个人,便能令那人也挂念着她,常常令她见到,哄她欢喜。
  靖阴地处南方,冬季并不长,春节过后没多久,春天便焕然潜至。
  三月里,沈家有位世交过世,沈铭锴大为悲恸,浩浩荡荡带着夫人和两个儿子、并儿媳岳氏上门吊唁。
  靖阴当地的白事风俗是要请和尚来开法场念经超度的,虽然这在暮田田看来很多时候都全无必要,因为如果死者是寿终正寝,黑白无常早就把魂魄拘走了,哪还有和尚什么事?
  不过既然是风俗,讲的更多的就是一种形式。通常法场做多长时间也跟死者的家境有关,像这家人这样的身家,以及死者的身份,一般都是要请几班和尚来轮班倒连做三天三夜法事才能与之相配的。
  可沈氏一家来到的时候,却大为惊讶地发现这里比想象中安静多了,只有平平常常的哭灵声,没听到大办法事的那种钟鼓齐鸣诵唱咏念的声音。
  沈铭锴带领一家大小在灵前行过大礼之后,就被这家的当家主母及孝子贤孙延入后堂,奉上茶点。沈铭锴德高望重,又对死者的子女有父辈之尊,于是唏嘘一场之后,就婉转提到了这个问题。
  这家的长子颓然叹道:“沈世伯还有所不知吧?咱们这儿庙里的和尚不灵啊,现下谁都信不过他们了。我们已遣人到邻州去请他们的长老过来,怕是要明天才能赶到。”
  沈铭锴不解:“哦?咱们这儿的和尚怎么就不灵了?”
  那人苦笑一声:“哼,咱们这儿的净禅寺里最近都在闹鬼哩,而且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厉鬼,那些和尚居然都无法超度,你说他们还能顶什么用?前些日子上山在庙中及一旁庵内修行的居士纷纷被那两只鬼吓了回来,消息这才传开了。”
  他顿了顿,见沈氏一家无不面露诧色,显是果然不知其事,便将个中情由细细说了一遍。
  话说二十年前的新科进士中有一个姓澹台的,深得户部尚书青睐,将女儿嫁给了他,而后他带着妻子前来靖阴就任太守一职。
  岂料这位澹台先生竟是个当代陈世美,他家中原是有妻子的,还有个儿子,名叫庆元。不过区别就在于澹台的原配夫人不是秦香莲,她没有带着儿子闹到靖阴来,于是也没有发生澹台先生派人追杀妻儿的惨剧。她只是在收到丈夫寄回乡的休书后,默默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并且按照休书里的吩咐把儿子的姓都由澹台改成随自己的薛,回娘家后没几年就郁郁而终。
  这薛庆元在母亲去世的时候刚满七岁,已经颇晓人事,从此就对父亲怀恨在心,暗暗发誓长大了一定要给可怜的母亲讨回公道。他在外公家长到十八岁,因为是随母亲被休回来的,他受尽亲戚们的恶语冷眼,好不容易熬到十八岁羽翼初丰,他就离开故乡,来到靖阴。
  当年的澹台太守如今已是五州总督,侯门深沉似海,薛庆元根本无法面见父亲。当然,他也没打算直接去和这个当年的负心人相认,主要打的是曲线救国的主意。
  于是他混迹于总督府衙之间,打听到了不少关于父亲的消息。不知是不是当年休妻弃子作孽太多遭了报应,澹台先生十几年来只得一个独女,名叫念卿,比薛庆元小三岁,是年十五,刚刚及笄,尚未许配人家。
  薛庆元远远的见到过几次澹台念卿,她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两人的境遇却何止天壤之别。薛庆元对她嫉恨得两眼充血,满心里都想着她现在所享有的一切原本都该属于自己,于是对父亲的仇恨一大部分都转移到了妹妹的身上,薛庆元决定,这个报复就从澹台念卿身上发起。
  起初他也没什么具体的计划,只知道要伤害她就得先接近她。就在他不知如何入手的时候,机会突然从天而降。这澹台念卿从小信佛,常常前往靖阴城外的净禅寺烧香,有一次出城的路上,她的软轿突然被几个劫匪拦下。
  这一幕自然被远远尾随着她的薛庆元看见了。薛庆元从小被粗养着长大,约略会几下拳脚功夫,再加上为人心狠手辣,没费太多力气就将劫匪打跑,救下了澹台念卿,就此获得了同她接近的契机。
  或许是兄妹间本就存在着情感上的契合,薛庆元又是以英雄救美的形式出现,情窦初开的澹台念卿很快就对他萌生了情愫。薛庆元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原本惊骇交加,转念细想之后却意识到,这不正是一个报复她乃至她一家的天赐良机么?
  于是,薛庆元顺水推舟地接受了澹台念卿的情意,开始与她频频私会。一切顺理成章地发展到了澹台念卿对薛庆元非君不嫁的地步,薛庆元确认她已经泥足深陷之后,残忍地狞笑着告诉她:我们俩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是亲兄妹,而且我从来都没有真的爱过你,连对妹妹的关爱都没有,我痛恨你,巴不得你死!
  薛庆元的初衷是让澹台念卿得知真相后于羞愤交加中自尽,然而他所不明白的是,怎么对她说出那番痛快淋漓的话之后,自己心里却揪痛到有如刀割?
  而澹台念卿也比他想象的要坚强很多,也许是因为从小知书达理念经礼佛的缘故,她对红尘中事比一般的同龄女子要看开得多,感情上的挫折并没有将她彻底击溃,她只是搬到了净禅寺旁的庵内,削发为尼。
  这净禅寺旁的小庵一直都没有名字,因为它就是附属在净禅寺下,本来一个尼姑也没有,净禅寺修起这进小屋纯粹是为了供女居士使用的,于是澹台念卿成了庵内的第一个全职尼姑。因为她是总督的独女,且雪肤花貌倾慕者甚众,许多富家公子都等着有一日求亲成功能将她迎娶进门呢,不料她却为了一个穷小子遭受情伤而剃度出家,这件事前两年在靖阴城里颇引起过一场不小的轰动。而澹台大人在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之后,郁怒中呕了几口血,就此萎顿下去,没多久就命归黄泉。
  薛庆元的报复完成之后,怀着一份两败俱伤的复杂心情回到了故乡,不料等待着他的却是一个令他但觉五雷轰顶的消息——
  他根本就不是澹台的儿子!
  受屈的陈世美
  原来当年澹台之所以那么坚决地休妻弃子,双方都没有说出口的原因是薛庆元其实是他母亲和别人怀上的,澹台不堪其辱,宁愿担一个抛妻弃子的骂名也不愿说出真相;而薛庆元的母亲自知理亏,也不敢说出自己的丑事,默默接受了丈夫的安排之后,于愧悔交加之中早早就撒手人寰。
  如今这山一般沉重的愧悔之情又传到了她的儿子身上。
  薛庆元在大恸之余,重新梳理自己的感情,这才明白在澹台念卿爱上自己的同时,自己又何尝没有对她情根深种?他重新回到靖阴城,来到澹台念卿修行的庵外,长跪不起,求她原谅自己,重归红尘,与自己情结百年。
  薛庆元一连在庵外跪了三天三夜,水米不进,而澹台念卿也是个刚烈女子,她坚决不肯见他,甚至不肯放出只言片语。这件事很快就被净禅寺的香客带回城内,自然就传入了澹台家人的耳朵里,澹台夫人本就对薛庆元气死丈夫害惨女儿的行径恨之入骨,先前是碍于丈夫阻挠才没有同他追究,现在丈夫已不在人世,又见他自己送上了门来,当下派出几个打手,将他乱棍打死在庵前。
  澹台夫人原以为这样就是告慰了亡夫的在天之灵,也为女儿出了口恶气。谁知澹台念卿从庵内赶出来,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就眼睁睁看着本就奄奄一息的薛庆元死在自家家丁的棍棒之下。她当即一言不发,一把夺过一名打手手中的利剑,自刎在薛庆元的尸身旁。
  当澹台夫人哭哭啼啼地赶到事发现场,一切早已无可挽回,她这才明白这个傻女儿无论心中恨到何等地步,终究还是爱这浑小子更多。她悔之晚矣,只好命人将这二人尸身一并收敛下葬。
  而从那天晚上开始,净禅寺内的人每逢入夜就会听见一对男女的对话声。他们的声音时高时低,甚是清晰,字字入耳却无一字能懂,衬在飒飒的竹叶声中,无比凄惶可怖。有时还能听见他俩的哭声,哀哀切切直让听者顿觉生无可恋,好几个稍微脆弱点的和尚与香客都险些崩溃自尽。
  ——
  听罢这净禅寺内闹鬼的来龙去脉,暮田田下意识地侧目望向沈寂涯,果然见他也正盯着自己,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暮田田轻轻叹了口气。在座众人里只有他知道自己会捉鬼,也只有他最了解自己遇上这等闲事是非管不可的。
  于是这天拜祭完毕回到家中,暮田田立即回屋换上男装偷偷溜了出去,前往净禅寺。
  时间恰值午后,净禅寺高踞山中,一路密林深深,绿树成荫,形态奇秀的岩石遍布山道两旁。春日的阳光穿过树荫的缝隙,在暮田田光洁的脸上晶莹闪耀。早晨下过雨,此时山中清鲜的空气仍旧温乎乎地潮润着,倒让山行者不觉疲累。
  暮田田来到净禅寺内。果然寺中闹鬼是个致命的打击,这里再也看不到一个香客,一派沉凝的静寂中间或响起鸟鸣啾啁。暮田田进了院门只看到一个扫地僧,他闻声惊讶地停帚转身,诧异地对这个胆大包天的小施主合十行礼。
  暮田田施施然回了一礼,便饶有兴味地四下打量起来。她不是真的来礼佛的,故而并不急着往殿中寻找佛像烧香许愿,而是慢慢在院子里踱着,循着那鸟鸣抬头望向树梢。
  然后,她圆起嘴唇吹了声口哨,声音并不算大,却自有一种震动心神的效果,不但一旁的扫地僧再度被引动,连庙里的和尚也三三两两跑了出来。
  僧人们惊诧莫名地看见暮田田对着树梢点点头,抬起一只手,两根指头快速晃动,比了个“过来”的手势。
  更为匪夷所思的是,居然真就有两只鸟扑啦啦飞了下来,一只乖乖停在她手上,另一只则扑扇着翅膀悬在一旁半空里,似是不愿与另外那只鸟靠近。
  暮田田摇摇头,无奈微笑,耸了耸一边肩头,冲这只别扭的鸟儿努努下巴。
  它这才呼扇一下飞扑过去,盈盈然停在她肩上,姿态优雅,倒似个风姿绰约的大家闺秀。
  而后,和尚们下巴脱臼地盯着暮田田,听她对手上那只鸟开口说出一番话来——
  字字清晰,分明入耳却无一人能懂,这根本就是每天晚上听见的那两只鬼所说的话呀!
  那群和尚顿时腿就软了,哆哆嗦嗦瞪着暮田田,心想这个雌雄莫辨阴阳难分明明一身男装容貌却美若天仙的家伙,怕不也是鬼吧?
  而且她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顶着阳光出现,这得是多厉害的一只猛鬼啊!
  寺中胆子最大的到底还是方丈,他膝盖打颤地想回去找几件法器来把这只鬼吓跑,一回身却抬不起腿,直磕在门槛上,当即摔了个狗啃泥!
  暮田田对周遭一切恍若不知,淡定自如地对手上那只鸟说完一句话后,鸟儿垂下小脑袋,似乎想了想,随后清啸一声,拍拍翅膀消失不见!
  而后,暮田田侧了侧脸,对肩上那只鸟也说了句什么话。鸟儿歪了歪脖子,咕咕低叫两声,振翅而起,霎时间亦是隐于无形!
  暮田田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过来对那些面无人色的和尚们微微笑了笑:“诸位师父不必惊慌,在下已将那两位客人送走,从今往后,不会再有鬼魂滋扰众位了。”
  那些和尚一听,不由面面相觑,将信将疑,一时也无人答得上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