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节
作者:丁格      更新:2021-02-26 17:12      字数:4782
  关练功。开开和面朝大海留了下来,继续和坏人周旋。
  我时常会想起那段捕了就快的日子,那些少年豪放、不学衰翁样的男人和女人。但问题还是老问题。
  家在何处,谁是匈奴……
  附录捕快旧事后记(若平扬)
  写这个故事是为了纪念一段过去的好日子。其实这不算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故事,它平淡,波澜不惊,没有矛盾冲突,没有生死情仇的纠葛。它只是记述了一群捕快或曾经的捕快在江湖中寻找生活的可能性。这一过程仍未结束,我猜,永不结束。
  他们是一群非常非常平凡的人。人性的弱点一应俱全。我认为,只有有弱点的人性才值得赞美。他们热爱酒,热爱女人,胸怀粮食和蔬菜,倾心于麻辣火锅。为了生存,我猜,每个人都曾在内心流下屈辱的泪水。
  更多的时候,一碗五块钱的热汤面就能使我们心怀感激,这一点让衙门里黑心的厨子们兴奋不已,因为它顶多值两块钱。开开捞面条的样子,好像在从水里搭救温柔的情人。我疑心我也是这样。饿的时候,没有什么能比面条更加性感,它温暖了胃,从而温暖了心灵。
  这群捕快对生活抱有朴素的敬畏,对职业抱有朴素的热情。朴素,是因为对自身的局限了如指掌。他们从未想过跻身于庙堂,以包拯或海瑞的口气说话(如京城的捕快们干的那样)。作为捕快,不该想着成为包拯,江湖才是伟大的栖身之所。这一点,那些得意忘形的伪包拯们根本无法理解,他们挥舞着来历不明的尚方宝剑,杀掉了自己。
  这还是一群正直的捕快,善良,自尊。使用这三个词我冒了极大的风险。在今天的江湖里,这三个词显得十分可疑,代表的不是德行,而是虚伪。但这个险值得冒。即使在虚伪这块重石的压迫之下,这三个词从未停止挣扎,仍要放射出永恒的光辉。它也许虚弱,但如此骄傲。
  真正的骄傲拒绝妄自尊大,它应该是对身而为人这一事实保持必要的敬畏和赞美。我说过,他们的弱点和别人不相上下,但因为骄傲,所以拒绝卑鄙,远离萎琐,同情弱小,同时真诚地同情自己。
  他们有的不再是捕快,但作为人子,作为人夫,作为人父,本身就是骄傲的职业,需要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尊严。回忆已经结束,时间刚刚开始。这时我们需要对自己说:“双手劳动,慰藉心灵。”
  感谢所有武林外史的朋友和我们分享这段往事。
  附录愧对一切死亡(若平扬)
  某年某月的五月十九,一袭白衣、腰下佩剑、胸前插一朵红玫瑰打马直入冶城的那个人叫若平扬,也就是我。此后每年的这一天,夏日总是很盛大,太阳是天上一朵很危险的罂粟花,迷人而惨烈,笼罩每一片山冈、每一片平野、每一个有往事的人。光阴漫流,虚构着肮脏的色彩,我心怀某种无名的歉疚,悔恨我每天复活的同谋。我不知道是否有一种更好的命运,胜过造就了遗忘的灰烬……
  我告别师父下山回冶城已经有一个月,临行前师父一再叮嘱,对“远方一无所有”神功要勤加练习,处理完叔叔的丧事后就立即回山。因为八月十五我们远方派与蜀中玫瑰门将有一场比武,届时玫瑰门的人将到我们山上。这是一项传统赛事,宗旨是友谊第一,重在参与。因为两派上代掌门是拜把兄弟。现在轮到他们的弟子们来延续上辈人的香火之情。在以往的三十四年里,我派以十九胜十五负略占上风。我从前年开始参加比武,是我派连续两年获胜的主要功臣,比武的都是做小辈的。玫瑰门掌门“落花有意”水无情对我赞誉有加,不过我疑心他心底下是有些怅怅然的,对他门下弟子们的表现很不满意。师父说我潜力大,多磨砺几年不仅能光大门户,还能在中原武林大放异彩。师父的期望让我丝毫不敢懈怠。七年前我开始修习本门无上神功“远方一无所有”大法,自我感觉进境缓慢。师父说我还太年轻,而这门功夫全在个人悟性,同门十几个师兄弟中数我的悟性最好,因此只传了给我。师父自己承认对这门神功也并不是很得要领。历史上,我师祖、我师祖的师祖都将这门神功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似乎这门功夫有隔代遗传的特性。
  我从小父母双亡,由叔叔一手带大,他带着我从老家来到冶城,一辈子光棍一条,自打七岁上将我送入远方派习武,每年也只上山看望我两三次。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五月初七那晚多喝了几杯,一不小心跌入城中白马河,被人救起时已没了气。我接到信赶回家时,官府已将他草草收殓下葬。我心里自然会有些疑窦,找来衙门里的仵作细细询问了一番,确信是淹死的。
  处理完叔叔的丧事我并没有遵照师父之命立即回山,因为我想好好看看这座小城。五月十八那日,天色蒙蒙,天空中是我最喜欢的那种透明的灰色。我信步来到北城的一处唤作“欧冶池”的古迹。传说当年欧冶子即在此处铸剑,只是如今那池子已只剩得二三十丈方圆,池子边筑了个轩子,匾上三个烫金大字“喜雨轩”,四周几杆修竹,倒也安静自在。我坐在池边石头上,望着不大的水面,想起师父说,要能从一滴水里看到大海。我心想这一面池水够我看出好多好多大海的了。又想到八月十五与玫瑰门的比武,我能见到玫瑰门的几名年轻女弟子,尤其是水小心,心里就砰砰地跳开了。水小心是水师伯的掌上明珠,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我就开始觉得生命中也许还有和武学一样重要的事。想过了她,我又想试试自己的功夫。于是运了运气,往水面一掌拍去,离水面三分处止住,一切都纹丝不动。我收回手掌,盯着池面。好半会儿,刚才掌力所及的三尺方圆的水面突然下陷,池水急速旋转起来,形成一个漩涡,水流越转越快,漩涡越变越深。过了好半晌,漩涡底部的水开始上升,水流也慢了下来,终于渐渐地漩涡越变越浅,与四周的水面持平,池面又恢复了一派静默。我觉得自己的火候还太差。师父说,练到最高境界,一掌拍下去,根本看不到漩涡,漩涡是在水面之下。正如对情人的致命伤害,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可心里已全碎了。所以,这一招叫做“时间的虚构”,有两个变招,一招叫“没有爱”,一招叫“没有我”,都是“远方一无所有”神功里的厉害家数。
  正在此时,我发觉左近有人掩来,立马起身,果然有一苍老的声音长吟道:“‘远方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年轻人,好俊的功夫!”那是一老者,一身青衣,头鬓花白,我心下一懔,心想,这门神功江湖中虽然大名鼎鼎,然而极少有人见过。师父这一辈子也只使过三次。一次是在关西,路遇“天色向晚十七盗”,那都是黑道上一等一的悍匪。苦战了一夜师父才将其尽数格杀,自己也身负重伤;另一次在豫北,师父与复礼帮帮主“内圣外王”周公后交手,周公后内外兼修掌力惊人,师父与之激战千余招才赢了半招,不打不相识,倒成了生死至交。第三次,是在十三年前与玫瑰门的比武中,两派掌门亲自交手,那“落花有意”水无情果然是武林中不世出的奇才,也是玫瑰门开派以来最了不起的人物。他将玫瑰门的传统武学加以创造性转化,创下一门神功,取名叫做“死亡消磨着玫瑰”。我师父竭尽全力,但仍然在第二百七十三招时败下阵来。师父对水无情的武功十分佩服,自叹弗如。只是听说当年水无情胜了我师父后表情怪异,一言不发,毫无喜悦之感。此后,每年两派的比武都由小辈们来参加。
  江湖中亲眼见过远方派武功的人很少,这青衣老者不仅认出了我的武功家数,居然还能念出本门的“远方诀”,不知是什么来头。我还未及多想,突然劲风大作,那老者身形一晃,左掌一引右掌当胸拍到。我身周一丈方圆内都在他掌力的笼罩之下。我眼看避无可避,只得微吸一口气,双掌一合像一轮满月往前迎去。这是远方一无所有神功的第七式“满月那伟大的真诚”。远方一无所有神功的每一式都与使用者内心的秘密息息相关。听说只有对大地、天空有神秘体验的人才能将招式的威力尽数发挥。某个清风微拂的秋夜,我曾见过一轮圆月成了几只黑鸟的背景,在翅膀扑打声中放射着永恒的光辉。那时我心中突然无法控制地涌起一个句子:“永恒在星辰的岔路口等待会合。”之后我发现我再用“满月那伟大的真诚”这一招时威力大胜从前。今天我使了出来,心里只充满天空中那神秘物体的恒久忧伤,然后我和那老者的掌力相遇,无声无息。那老者晃了晃,一个倒翻落在一丈开外,哈哈大笑。之后赞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老夫险些招架不住。你师父在你这般年纪也使不出这样的掌力。”
  我正要答话,突然闻到一缕隐隐的幽香。那老者脸色大变,急急说道:“小兄弟,今日月圆之时请到城西乌山忘我亭,老夫有要事想告,此事于你有重大干系!”说罢拔身而起,晃了几晃就不见了。就在这时,空气中的香气变得十分浓烈,一蒙面人如电般从我身边掠过,我只来得及看清这人的身形瘦小,分明是个女子,一头乌黑的青丝,所用轻功身法极为古怪,一跃丈余,欲着地时右脚在左脚上一点,又向前跃出丈余方才落地,继而重复这一方式,身形向那青衣老者消失的方向飘去,刹时不见。我心中一动,隐隐觉得这种身法似乎在哪儿见过,又觉得那女子身上的香气十分诡异,大凡年轻女子身上有些淡淡幽香是十分寻常的,只是那女子身上的香味过于浓烈,令人大为不安。我心想这一会儿工夫碰到了两个稀奇古怪的人物,看来这小小的冶城倒也不可小看了,在我印象中,冶城中最著名的武林人物不过是江湖上的二三流角色,比如什么“西门一枝花”、“东门双枪将”、“南门三叉戟”、“北门四影脚”之类的。而方才碰到的两人都是一等一的身手,断不会是本地人。又想到那老者的话,百思不得其解什么事于我有重大干系。至于今晚之约,我琢磨了半天,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去,那乌山倒是城中的一个好去处,小时候叔叔常带我去玩耍,如今也有好多年不曾前往。也罢,去他一去又有何妨,那老者看上去似乎也不像个坏人。
  我在城中闲逛了半日,尝了好些久违了的精妙小吃,倒也不去想晚上会发生什么。只是有时候想到叔叔遽然而逝,心里着实地难过。叔叔待我极好,人也老实巴交,从不与人争,在城东的“福耀镖局”里做些杂活,只为了我能出人头地,才将我送入远方派习武,不料一朝死于非命,真是人世无常。
  附录愧对一切死亡后记(若平扬)
  天色似晚非晚,看着那天边一抹红霞,我心想,也许能找一个永远不会进入黑夜的黄昏,在里面静静地沉醉。我知道玫瑰门的武功中有一招叫做“玫瑰色的黄昏”,那是怎样一种华美而无上的时辰,以此为名的功夫一定极为厉害,因为在黄昏中人将变得心无所往,只懂得在那广大无垠的暝色之中体味造物的大能和恩典,而就在此时性命已被悄悄地夺走,不带一丝愧悔。
  我得承认我是一个多思的人,我不知道这是否会影响到我武学的进境,但某些时辰我会觉得,一些事是我不得不想的。想过的事将在我命中留下印迹。我又想到了水小心,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我在偷偷地爱她,我与她只见过一两次面。我幻想在某个晨光中她突然发现我,她将眺起眼睛,她将看得我浑身美丽。或者甚至在一个巨日消隐、狂风奔起的午后,当着那雨天雨地哭得有情有意的时候,她那两片抖动的小红帆,含在我的唇间。
  想到这里我的脸微微有点红了。而夜色也终究来临。不知不觉中我已来到了城西南的乌山脚下。准确地说,这只是城中隆起的一个小山丘而已,断然没有北方称作“山”的那种地形的傲然气魄,然而自有它慰藉人心的一丝灵秀。它像一个低音,鸣响在小城里人们简朴的劳动日深处。如果愿意,你可以通过它沸腾的庭院寻找天空,可以在它葡萄园般深邃的眼里看见自己。而现在,我想到了发辫的乌黑,我将推开黑铁的屏门走进庭院。
  忘我亭孤独地站在乌山的腰间,守着自己和黑夜的秘密,在月光的生命里获得自己的生命。它不可思议地成为了时间、大地和遗忘的一部分,也许还曾见过那些发誓说他没有死去的人们。如今我已站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