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节
作者:北方刷刷      更新:2021-02-26 17:11      字数:4757
  她除了哭泣,无话可说……
  于是男人走到她跟前,将她的头连同她的上身搂在怀里,以哄孩子那一种语调说:“别哭,别哭哇!五年里,咱们不就是这一个春节没能及时赶回去吗?听话别哭!再哭我可不高兴了!……”
  女人反而哭得更伤感了。
  爱女人的男人,是她的泪水的“闸”。女人本能地依赖这一点。她有时候哭,也是想试试那“闸”对她的感应还灵敏不灵敏。而爱她的男人,此时的表现则尤其温柔。他抚慰她,亲吻她,替她擦眼泪……
  女人不哭了以后,男人用半截铅笔在一页纸上写着什么。那看来是一项须认真对待,反复斟酌之事。他大口大口地吸着一支烟,一会儿写,一会儿划。终于“定稿”了,便抄清在另一页纸上。他将那页纸递给女人看。女人就也走到桌前,拿起铅笔划去几个姓名,添上几个姓名,更改一些姓名后的数字……
  再以后,他们点了些钱,揣了那页纸,都顾不上换身衣服,双双赶往邮局。那时已经四点多了,他们怕邮局提前下班,很快地走。男人甚至还扯着女人的手跑了一段路。
  邮局工作人员果然已在盘点业务了。但一听说他们是要往家乡寄钱。立刻予以理解。春节,使得中国人之间格外和气了。见他们取了一打汇款单,人家还告诉他们别急,仔细填,一定将他们的汇款单加进当天的业务里……
  汇完了款,女人还想往家乡打长途电话。邮车已经开到小邮局的门口了。邮局工作人员已经往外拎邮包了。男人看了一眼收费电话,脸上显出为难的表情来。人家又说——打吧打吧,有多少话只管说,我们等。
  很少被这么和气这么友好地理解过,那话使夫妻俩心里暖烘烘的。
  十几分钟后才终于有人接电话。当然并不是他们的亲人,而是在村部值班的一个老头儿。一听到乡音,不是亲人也是亲人了。妻子双手抖抖地紧握电话,不停地尽说尽说,总之是解释回不了家乡的原因,让老头儿代问自己的父母及亲人们好的话罢了。说到女儿时,女人又流下泪来……
  离开邮局,他们走得从容了。男人低着头,脸上显出怏怏不乐的样子。经女人再三问,男人才说:“打了十几元钱的电话,你光说你爸你妈和你自己了,也不替我问问我爸我妈的情况,也不替我给我爸我妈拜个年……”
  女人大惭,一路赔不是。
  一回到“家”里,夫妻俩就开始收拾。乡下人也保持着干干净净过春节的习惯啊!“家”是哪儿都收拾干净了,夫妻俩的脸,却快变成黑人的脸了。
  她说:“无论如何也得洗个澡。”
  他说:“对!咱们也享受一次,去桑拿!”
  于是妻子接着水管子里的凉水绞了把毛巾,马马虎虎地擦了擦自己的脸,也替丈夫擦了擦脸,就赶紧和丈夫出门了……
  在马路对面,在那片楼群间,有洗桑拿的地方。二十五元一位。女人一听价,犹豫了。男人连考虑都不考虑,把钱交了。女人向人家手指的门犹犹豫豫地走去时,男人跟随着。人家大声说:“嘿那男的,你跟去干吗?男的在二楼!”
  他说:“我们两口子……”
  人家说:“两口子也不行。”
  他曾听别人讲,北京有让两口子一起洗桑拿的单间,叫什么“鸳鸯间”。他所以肯花五十元与他的女人来洗桑拿,正是为的此种享受啊!各洗各的,那还叫享受吗?那还值得花五十元吗?
  “放心,你不必陪她,有人陪她。”
  男人一听这话,眼睛瞪起来了。走到门前的女人,也不由退回了一步。
  人家笑了,说“女部”正有一个女人在洗着,女人陪女人,你这男人瞪的什么眼睛呀!说如果不是除夕,才不会人这么少呢!
  男人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边往楼上迈,一边回头望他的女人。和自己的女人一起在北京洗一次桑拿,是他五年多的日子里常常梦想之事啊!唉,唉,他沮丧极了……
  “多大年龄了?”
  “二十六。”
  “没结婚吧?”
  “结了。”
  “那……生过孩子吗?……”
  “生过了……”
  于是坐在高台上的一个肥胖的女人,眼盯着坐在对面矮椅上的年轻的乡下女人的身子,羡慕得啧啧连声。她被盯得不好意思,只有低垂头。肥胖的女人下了高台,坐到她身旁,自暴自弃地喃喃:“我这身子是没治了,喝凉水都长膘儿,再怎么蒸也没用。”见她低垂着头不吱声,以为她不愿理自己,悻悻地返回到高台上坐着,以女巫发咒似的语调又说:“别看你现在身子长得这么好看,过不了几年也准得发胖,兴许比我还胖哪!我有这方面的专门眼光!”她更不知说什么好了。而那肥胖的女人再次下了高台,连往碳热器上泼了几次水,热浪逼人。她觉得窒息,也敏感到对方其实开始嫌她,起身逃了出去……
  男人比他的女人洗得还久。因为内心里暗觉二十五元花得亏,就一遍遍往头上用洗发液,往身上打皂。冲尽了就蒸;蒸出汗了又冲。总之他企图将亏了的事儿变成不亏甚而占便宜的事儿……
  当他换上带去的一身崭新衣服走到外边时,他几乎不敢认自己的女人了——坐在长椅上望着自己的那个女人,真的是自己的妻子吗?她头发湿漉漉的,她脸儿红扑扑的,她整个人看去水灵灵的。她的眼睛好明亮,仿佛她连眼睛也用香皂洗过了;她的嘴唇那么鲜润,仿佛抹了唇膏似的;她换上的新衣服使她显得更秀气了;那一双半高跟的皮鞋穿在她脚上使他看着怦然心动……
  在回“家”路上,男人向女人坦白:其实除夕的列车票最好买了,但他太希望能和她在北京过一次春节了!尽管他也是那么的想家乡,想父母,想女儿……
  他问:“我是不是做得太不对了呢?”
  她叹了口气,依偎着他,有心责备,又那么的不忍……
  一回到“家”里,她就翻出新褥单,新被罩,新枕套,一一换上。于是他们在北京这个半合法半不合法的,寒酸简陋根本没个家样的“家”,竟也变得充满了家的温馨……
  她那么做时,男人从旁看着,有几分舍不得地说:“不都是要带回家乡去的么?”
  女人被问得害羞起来,微微一笑,瞟了他一眼悄声细语地说:“我这不为了咱们好好儿过个春节么?”
  他们相互配合着炒了三四样菜。配合得像他们弹棉花时一样默契。男人想起过“中秋”时还剩下半瓶葡萄酒,找到了,放在桌上。女人就给他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他们的“家”里没电灯。电业部门不许他们擅自拉电线。他们是一对儿在北京很安分守己的乡下夫妻,五年多的日子里一直以蜡烛照明。一只破箱盖上的蜡烛快燃尽了——男人想起了什么,伸手从房顶吊着的小篮子里取出了一个报纸包儿。打开来,是一对红烛。比较粗的一对红烛。他有次花五元钱买的为着这一天,他其实早就在预谋了。
  女人说:“两支都点上吧。”
  他就将两支红烛都并列着点上了。
  在两支烛光的交相辉映之下,在喝了几口酒以后,女人的脸越发显得娇俏了。男人充满爱悦地看着他的女人。就又想起他们到北京第二年夏天的一件事:那时有人主动介绍她去一家不小的饭店当服务员,说一个月可以挣五百,说还管两顿饭,他们欣然同意了。一年干下来就五六千啊!有天她还穿回了饭店发给服务员的衣服裙子,让他看穿在她身上漂亮不。当然漂亮!使她的模样看去活泼青春。可半个月后她不去了。他再三问她原因,她最后被问哭了,说一名是副经理的男人对她不怀好意。他要去打架,她跪下抱住他腿说:“咱们来的时候,不是互相嘱咐了遇事要忍的吗?……”
  想起这件事,男人内心里对他的女人涌起了无边无限的感激。
  当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开始在电视里播映时,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早早地睡下了。
  在二○○○年的除夕,他们不说二○○○年,因为这个话题实在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也不看春节晚会的实况转播,因为他们没有电视。
  他们在北京的这一个临时的“家”,那一时刻静悄悄的。因为他们该弹的棉絮都弹完了,不必像往日连夜加工了。
  也没音乐,没相声,没歌曲,没广告介绍,没名人与主持人或名人与名人的侃侃而谈,在寂静之中,在人类已燃用了几千年之久的烛的光耀之下,只闻一个男人对他的女人喃喃喁喁的昵语,以及她唇贴着他的耳对他说的话;只有一个男人对他的女人的爱在热烈地进行着,以及她柔情缠绵地奉献给他的……
  忽然,一支红烛说话了:“我们照耀着的是什么?”
  它问那一支快燃尽的烛。
  “两个人。”
  被问的烛“老泪纵横”,以渊博的口吻回答:
  “两个人在干什么呢?”
  “在爱。”
  “爱是怎么回事?”
  “爱对人很重要。靠了爱,他们应付起那种叫穷困的命运就容易多了。”
  “我喜欢照耀两个在爱着的人。”
  另一支红烛插话了:“我也是。爱看起来很美。让我们将我们的烛光接近吧,让两个在爱着的人感觉到我们对他们的祝福吧!”
  于是两支红烛的光首先相互吸引,渐渐的,两个桔色的光环有一段弧“吻”在一起了。小小的空间顿时明亮许多……
  那支已快燃尽的烛,在破箱盖上努力将它的烛光做最后一次腾跃,随即暗淡。
  它说:“我不可能继续照耀着他们的爱了,我的朋友,别了!”
  它说完,淌下它最后的一行泪,烛光晃了几晃,越缩越小,缓缓地,灭了。
  两只红烛的“吻”在一起的光环颤抖不已。
  “我感激它。它告诉了我们爱。”
  “我也是。”
  它们哭了。烛泪长流。
  男人和女人自然并没听到烛们的话。
  在北京;在二○○○年;在这间半合法半不合法的小“房子”里;在静悄悄的氛围之中;在吻合着的烛的光环的照耀之下;那男人和那女人的爱,是他们自己为自己举行的庆典……
  是他们除夕夜至高的享受……
  突 围
  农村人家的土坯窗根下有道裂缝,裂缝里生存着一群蚁。不是那种肉色的极小的红蚁;是那种较大的,单独作战能力和自卫能力都很强的黑蚁。这是一群从大家族里分离出来的蚁,为数还不太多。它们在那道裂缝里大兴土木,打算为自己也为子孙后代们建造幸福的有“社会”秩序的理想王国……
  它们每天由那道裂缝出出入入,往内拖食物,往外除垃圾,勤劳,忙碌,习惯成自然。
  “哥,你看,这儿有蚂蚁哎!”
  “弟,让咱们来摆布摆布它们!”
  有一天,那人家的两个孩子发现了那儿是蚁窝。他们正闲得无聊,于是开始“玩”它们。俩孩子蹲在窗根下,手中各捏一条帚枝,见有蚁从裂缝里出来,便用帚枝将其拨回去。
  这是一次偶然“事件”。而且,仅仅是开始。
  “拨”这个字,意味着动作幅度的小和力的轻微。“玩”蚂蚁不是斗牛,即使俩孩子,也很快就从心理上产生了一种自己是巨灵神似的优胜感。确实,蚂蚁们在他们的每一拨下,皆连翻筋斗,滚爬不迭,晕头转向。那轻微的一拨,对于它们意味着巨大的不可抗力。它们退回到裂缝里去,聚在裂缝内部的两侧,懵懂困惑地讨论刚刚发生过的情况。讨论了半天,也没讨论明白。于是一起去向一只老蚁请教。
  老蚁听了它们的汇报,沉思良久,以权威的口吻说:“那是风啊!你们呀,真没见过什么世面,遭遇到了一场风就一个个大惊小怪,惶惶不安的。不怕下一代笑话吗?”
  有一只中年的蚁反驳道:“前辈,我觉得我们不像是遭遇到了风。我经历过几场风的。风是有呼啸之声的呀!你们听到风声了吗?……”
  被问的青年蚁,全摇头说没听到什么风声。全说外边阳光明媚,天气非常好。
  “前辈您请看……”
  中年的蚁指着裂缝,也就是它们的穴口——斯时一束阳光正从穴口射入进来……
  “不是风?那么你有何见教呢?”
  老蚁受到当众反驳,满脸不悦。
  中年的蚁张口结舌,一时无话可答。
  老蚁在两个青年蚁的搀扶下走到穴口,探头穴外,打算亲自察看究竟……
  这时,弟弟问哥哥:“咋一只都不往外爬了呢?”
  哥哥说:“它们奇怪呗,肯定在开会哪。”
  “可我还没跟它们玩够呢!”
  于是那弟弟双手按在地上,将头俯下去,将嘴凑近裂缝,鼓起腮帮,噗地向裂缝里猛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