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节
作者:那年夏天      更新:2021-02-25 04:44      字数:4881
  一幅白纸,著了污点再也拂拭不去。我后来教书,拥青毡五十年,误人子弟实也不少。这固
  由于自己读书未遇明师,在文字学上又未受严格的训练;但我国文字实也难学,音读变化之
  多,不可诘究,并且大都无理由可说。每个字都须师授或凭硬记,这种文字还有人说“最科
  学”,岂不侮辱科学二字?
  我父亲还有一端短处,就是口舌太笨拙,学习语言的能力差,他一辈子在官场上混,连
  蓝青官话都学不会,满口浓厚的乡音。这当是由于我祖母的遗传。我祖母在江浙一带做了二
  十多年的县长太太,依然满口太平县乡间土话。我学习语言的能力也甚低,这双重的遗传定
  律真可怕!
  父亲在山东候补虽未得署实缺,差委倒始终不断。后来那个对他颇垂青睐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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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悼毓秀
  毓秀去了,去得非常突然。亲友得悉她的噩耗时,无不大吃一惊,继则潸然泪下,痛惜
  不已。因为她为人极好,年龄也不算大,以今日来说,她的人生尚未开始呢。
  毓秀是国立武汉大学校友,卒业于武大政治系。中小学肄业于教会学校,所以英文根底
  颇厚,她后来当学校教师,所凭借的是英文而非政治学。
  我在大陆时曾否与她有所接触,今已不忆。41年,我自海外返至台湾,任教师范学
  院,才和毓秀及其丈夫侯斌彦先生见过好几面。因她夫妇均极热情,在一般武大校友中间,
  我同她们又特别亲厚一些。45年,成功大学改制,我应聘来台南,侯斌彦先生时任中华日
  报社长,住在报社所配给的房子里,毓秀则在台南一中教英文。该校距离我所住的东宁路成
  大教职员宿舍不过数百步之遥。那时杨安祥也恰应台南一中之聘,自高雄搬来台南,也住一
  中教职宿舍里,我们三人间的过从便密切起来了。
  武汉大学校友团结力极强,尊师重道之情,尤为时下所罕有。我虽在武大教过18年的
  书,自愧从未尽过传道解惑之责,况且也从未教过她们,但武大同学对老师不管曾否教过,
  总是爱护逾恒,对我亦谬加敬爱。尤其毓秀夫妇为人热情,安详又是我好友袁兰子的侄女,
  竟以待兰子者待我,视为有如亲姑母。她丈夫陶鼎昌也是武大机械系卒业生。她们时常登门
  陪我姊妹谈话解闷,看有可以帮忙的地方就极力帮忙。毓秀常吩咐她家老仆将报社配舍里的
  香蕉及其他树苗移植到我院子里。安祥骑她的单车上街替我买些小家具运来。她们又常邀我
  去吃饭。我总是白吃她们的,从未回请过一次。因为她们知道我为人极懒,又最怕麻烦,每
  次我说要请她们,便极力阻止:说她们家里人多,罗汉请观音不费事,况大家借此热闹热
  闹,求之不得,老师若回请,那就变成形式主义了,千万不必。
  记得我初到台南的第一个旧历新年,侯氏夫妇与杨安祥合烧了好几样精美可口的菜,连
  白饭馒头等都煮好蒸好,水果和酒也备好,预嘱我家那天勿举火,但准备桌凳杯盘。天黑时
  菜饭由两家孩子用提盒装盛,传递圣火似的,一路跑着送来。送到桌上,还是热气蒸腾,色
  香味丝毫不变。斌彦又带来一长串鞭炮,和两支红烛,大家强推我和家姊二老上座,贺年
  后,各自就座,斌彦到院子将那鞭炮点燃起来,劈劈拍拍,响了好一阵。满屋子烛影摇红,
  笑声洋溢,那个年过得真欢腾、真热闹,叫我这个善忘的脑子刻下极深的一道痕迹,至今回
  忆,尚鲜明如昨。
  安祥已于十余年前全家赴美,毓秀也随侯先生移住台北和高雄。安祥每年圣诞节前总要
  寄我一个纸盒,糖果、饼饵、坚果、可可罐头之类,带着万里外的温情同来,叫人吃着时,
  甜在嘴里,暖在心上。这样厚待老师,连我自己子侄都不如。至于毓秀每次来看我,也一定
  带点东西,或食物,或用品,从来没有空手过,劝她不必,她说老师年纪大了,上街买也不
  便,我们能孝敬就孝敬。而且这点东西,也并非特别花钱去买来,是家里现成的,老师不可
  放在心上。前年,我出版《屈原与九歌》、《天问正简》,毓秀与斌彦又极力代我推销。凡
  嘱托的事,她夫妇总是悉力以赴。
  毓秀健康本甚好,数年前忽患心脏扩大,说照X光,一个大黑影几乎把整个胸腔塞满
  了,可见心脏扩大的程度。我听了大惊,说这怎么得了,你还教什么书,快辞职在家休养才
  是。心脏扩大固未必致人于死,但扩大到这个地步,那不太危险吗?毓秀笑道:“老师不要
  紧张,我刚才说的话恐也不是完全的事实,X光检查的结果也许有误。试想一个人的胸腔还
  有两片大肺叶,若被心脏塞满,岂能呼吸?老师劝我不再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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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年写作生活的回忆
  若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真有一部十七史不知从何说起之感。倘使不算文白韵散,把
  历史追溯得早一点,则第一部日记,可算是开笔,也可算是我踏上写作生涯的第一步。
  因为自己的记性最坏,便是别人记得比较明晰的儿时事迹,我也模糊不清。若问我这部
  日记是什么时候开始写的,实不能作确实的答复。大约不是十一岁半,便是十二岁,季节则
  比较记得清楚,大约是气候清和的四五月之交。七八岁时,在家塾从一不通老秀才读了约两
  年的书,夹生带熟,认得千余字。自己便来看小说,由说唐说岳看到西游封神,又看到几部
  文言的笔记小说和聊斋志异,已懂得相当的文理,后来又看了六七部清末民初风行一时的林
  译小说。小小心灵,陶醉于那哀感顽艳的文艺趣味里,居然发生了一股子阻遏不住的创作冲
  动;又居然大胆地想尝试写作起来。记得那时在祖父钱塘县署中,我和大姊共一寝室,两张
  床背靠背设在房子正中,天然把房子隔成两下,我的床在后,房中比较幽静的部分归我占
  领。靠北墙有一小桌,墙上有一横形小窗,窗外有两株梧桐树,南风吹来的新绿,把满室都
  映得碧澄澄的。我私自订了一本竹纸的簿子,每天用之乎也者的文言,写一两段日记,所记
  无非是家庭琐碎生活和一些幼稚可笑的感想。大部分则是几只心爱小猫的起居注。文笔倒流
  丽清新,隽永有味,模仿蒲留仙和林琴南的调调儿,颇能逼肖。写了几个月,居然积成厚厚
  的一册,后因嗔人偷看,自己一把撕掉,烧了,以后也就没有再写。
  自民国十六年起,我又开始作日记,直到于今,并未间断。这却是实用性质,半毫文艺
  意味也没有,盖天公给了我一个相当过得去的悟性,却吝啬我的记性,事情过两三天,脑子
  里所铭刻的印象便开始漫漶,十天半月,更忘得踪影都无,不得不以此为补救之策。每日所
  记不过是几句刻板文章,脱句错字,到处可指,我常唤日记为我私人的档案,生前以备偶然
  检查之用,最后则拟一概付之丙丁,是以并不愿用心来写,想到幼时的那一部,虽然思想浅
  薄,却尽有些可诵的文章。况且其中又蕴藏着我无数快乐无忧的岁月,透露着我天真烂漫的
  童心,充溢着我荒唐浪漫,奇趣横生的幻想。流光迅速,这部日记毁灭多年,我的最娇嫩的
  青春也早已消失无余了,但有时偶然想起它来,我这干枯已久的心灵,常会开出一二朵温馨
  的花;我的灵魂,仿佛被当年北窗下桐叶扇来的和风,轻轻送到那个罩在粉霞色朦胧薄雾下
  的天地里去。
  我的第一部日记可算是小品散文,第一篇小说则系十七岁的那年,以故乡一个童养媳故
  事为题材的短篇。文章体裁仍然是我深受影响的林译体。前一年,我已写过一篇三四百字长
  的五言古诗,题为《姑恶行》,现则又取其事衍为小说。
  自己原是个整天笑嘻嘻,憨不知愁的女孩子,不知为什么,偏偏不工欢愉之词,而善作
  愁苦之语。抓住了这个悲剧性的题目,用那古色古香的文言写出,却也写得辛酸刻骨,悲风
  满纸,念给家里人听,赚了那些婆婆奶奶无数眼泪鼻涕。幸而没有漏到那做婆的母老虎耳朵
  里去,否则我定要挨她一场毒打。民国八年秋,升学北京高等女子师范,学校有印行年刊之
  举,我将此文略加改削投去,蒙录取刊出。同班好友冯沅君欢喜骈四偶六,妃白俪青的六朝
  美文,见我学韩柳体,常不以为然。我遂戏自命为“桐城谬种”,而唤她为“选学遗孽”。
  沅君读了我这篇小说,又表示不大佩服,寄了一本年刊给她正在美国读书的哥哥冯芝生,顺
  便提及她对我作品的意见。不意她令兄复信,对我竟大加赞美,说我富有文学天才,将来定
  有成为作家的希望。这位写中国哲学史那种精湛著作;抗战时期,又曾写过贞元三书的冯芝
  生先生,原系我平生所崇敬的学者之一。每忆起他对我的案语,辄不禁窃窃自喜,自认果然
  算一作家。但若干年以来,我虽写了一堆烂文章,出版过十几种单行本,纯粹文艺作品实着
  墨无多,在文坛始终居于打杂地位。而冯芝生呢,屡次自己痛打嘴巴,宣言过去见解一概错
  误,要根据马列主义,唯物史观,将中国哲学史重新写过;至于贞元三书则已早成覆瓿之
  物,无须提起。可见这个先生的眼力本不高明,他那时一定将我估量错了,我也应该把他那
  份好评语,原封不动,璧还他才是。
  升学北京后,才和文言脱离关系,练习用白话写作。不久赴法留学,停笔数年。民国十
  六年才又开始写作,发表两三本书,便在文坛取得了一个小小地位。
  我虽不敢再以作家自命,三十年来这支笔却也从未放下,讲到写作经验多少总有一点,
  不过我该预先声明,那都是我个人的罢了。一个人的写作生活也和我们普通生活一般,有生
  来自幼至老,一帆风顺的;也有终身棘地荆天,过不着一天好日子的。在文章上说来,便是
  文思的迟速,工作的难易,此乃与生俱来,非人力所能勉强。中外文学史对此两方面故事颇
  多,不必絮叙。人家见我写作颇勤,误认为我文思相当快,其实不然,假如一天不作别事,
  单坐着写文章,也不过二三千字。五六千则在精力最充沛,兴致最盛旺的时候才有,一生也
  遇不见几次,古人所谓文不加点,下笔千言,伏盾可书,倚马可待,近代作家沈从文、徐*'
  等为文不必起稿,所以敢把自己写得很清楚的原稿,印作书的封面;郑××经常日写万言,
  怪不得他那么多产。我对于这类作家每羡慕不置,只恨自己学他们不来。写作生活中所遭遇
  的困难,好像人生境遇暂时的顺逆,和那注定了永不改变的命运不同。我最怕的是日久不写
  文字,脑筋像多年不洗擦上油的钟表,长满了锈,忽然碰着非担承不可的文徭,也只有强打
  精神来写。那脑子里的机轴既开不动,拼命上紧发条,更着力摇撼,它还是如如不动,或滴
  答滴答走两步又停住了。这时候做文章简直是一桩莫大的苦趣,本来想把一句话说圆,它偏
  长出四个棱角;本来是一个极易表现的意思,却像沉在百尺井底东西,千方百计钓它不上。
  甚至想觅一个适当的字眼,也要费上许多苦吟诗人推敲的工夫,运用一个易见的词汇,非翻
  字典,查辞书,难得放心。一篇两三千余字的文章竟要两三日的功夫才能写出,而且文理还
  欠条畅,气机亦不蓬勃。幸而第一道难关打破后,脑里的锈擦去不少,机轴可以开动,第二
  道便容易得多了。少年时攻难关仅须几小时,中年半日一天,现在则需几天。最苦者,停笔
  若干时,脑锈又生,继续奋斗,身体受不了,常钩起旧病。
  个人作文的第二障碍是失眠。一夜没睡熟,第二天头昏脑胀,浑身不得劲儿,日常事都
  懒得去做,何况这种绞脑汁的工作?偏偏我的神经素来衰弱,因衰弱而过敏,失眠也就成了
  良朋密友,时来与我周旋。至若身上有什么病痛,譬如体内某器官发炎了,或某肢体作痛作
  痒了,都会影响文思,勉强写了,也都是些应该打发去字纸篓的东西。
  上述两个障碍,其一可以克服,其一也幸非日日有,但我还有个最大的仇敌,见了他除
  递降书,别无他法。这个仇敌便是教书。西洋作家曾说艺术是个最妒忌的太太,非专心伺候
  不能得她的欢心。我以为这个譬喻很确当,并承认自己情形确是如此。我是一个以教书为职
  业的人,自小学教到大学。在大学我所担任的功课,少则七八小时,多则十二三小时。初教
  的两三年,预备材料,编纂讲义,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