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作者:那年夏天      更新:2021-02-25 04:44      字数:4853
  傻劲。在他看来,美的梦想,不如享受一顿精馔之实在;理想的王国,不如一座安适家园之
  合乎他的要求;整顿乾坤,安民济世,自有周公孔圣人在那里忙,用不着我去插手。带领着
  re
  悼女教育家杨荫榆先生
  数月前一位旧同学从桂林来信告诉我说:“女教育家杨荫榆先生已于苏州沦陷时殉难
  了。”死的情况,她没有说明白,因为这消息也不过从苏州逃难出来的朋友口中听来。只说
  荫榆先生办了一个女子补习学校,苏州危急时,有家的女生都随父母逃走了,还有五六个远
  方来的学生为了归路已断,只好寄居校中,荫榆先生本可以随其亲属向上海走的,因要保护
  这几个学生,竟也留下了。“皇军”进城,当然要照例表演
  抗战末期生活小记
  以教书匠而兼为写作家的我们,每天生活照例是上课、编讲义、看参考书、欣赏古今文
  艺名著;创作诗歌、散文、剧本、短篇小说之类。光阴有限,人的精力更有限,即以全部生
  活运用在这些上,成绩也还没有什么可言的,还禁得上再加那永远闹不完,弄不清的家庭琐
  务么?然而抗战七年以来,家庭琐务一天天加重起来,我们的正当生活一件件被排挤出去,
  开头时,编讲义和看参考书束之高阁了,上课只是开开留声机器而已。接着读文艺书没兴趣
  了,为的缺少新出版的东西到手,或者嫌贵不肯买。但为创作欲所冲动,半年前我还在努力
  写作,直到最近才放下笔。为的现在我实在没有写作的余暇了。近一二年以来,我们这一阶
  层的人物早已不敢用女仆了,她们一人的工资和伙食,要占据我们每月收入的一半以上,而
  偷摸和故意糟蹋你的物资,尚不计算在内;淘气、闹别扭、和在外宣传你的刻薄和吝啬,那
  些所加于你精神上的损失,也不计算在内。教授太太井臼躬操,久已成为常事。我幸有家姊
  与我同住,炊爨洗浆之事,由她代劳,其他种种家庭琐务,如采办、修缮等等则归我负责。
  柴米池盐的价格,隔几天便上涨一倍,大量收买囤积,固不失为良好办法,但教书匠只有那
  点薄俸,又非到期不能领来,趸买物资,当然不可能,过了几天,便须尽一次“跑街”的职
  务,几两盐要走几个盐摊,几掬干豆要拜访几家粮食店,拈斤播两,琐琐论价,然后在店夥
  极端鄙薄的神色下,大篮小包,汗流气喘地自街市提回家中。我们每天买菜,初上市的与将
  下市的都不敢买;豌豆、笋子、包心菜、韭黄,那类比较名贵的菜蔬,也从不敢问津。今年
  夏季,我们整整吃了四个月的豇豆和茄子,现在则每天上桌的无非是胡萝卜和芥菜,我本是
  “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的俗人,所以经济形况无论如何窘迫,每天午餐还有享受一二
  片肉的口福,当然不由教书而来,是我别以一种“神通”而致之的。南货店里“海味”虽不
  多见,“山珍”却确不乏,冬菰、香菌、木耳、金针、云南火腿、下关沱茶,一样盈筐溢
  篓;腊肉铺当檐挂着一串串腌鸡薰肉,香肠腊鱼;水果店桃李梨橘,涪州的荔枝,沪县的龙
  眼,红的黄的,青的白的,璀璨满眼,闪耀宝石的光芒;西式糕点铺各色精致糖食如朱古
  律、咖啡、可可、奶油、各色土司,各色蛋糕,也五光十色引人垂涎,无奈都贴着无形的封
  条,禁止我们一染食指。记得当年马二先生游西湖,见了许多可口的食物,可是无钱购买,
  只好买了几个“处片”到茶馆嚼嚼。我不知“处片”果为何物,本地也无处可访,有时到街
  上观光一转,便买一串凉薯或一斤花生回家泡壶茶与家人共享,倒也吃得很高兴。马二先生
  若还在人世,恐怕还要羡慕我们。因为“处片”的滋味,照我想来,一定不如凉薯花生的好
  吧。
  以上所说是食的问题,说到衣,本城绸庄布店多的是。但阴丹士林卖到每尺一百廿元,
  门面极仄的土布也卖到每尺三四十元,我们想添补衣服也就难了。至于那些哔叽花呢绸罗绫
  缎之类,何尝不是应有尽有,可是我们不但不敢问价,连在店门伫一伫脚的勇气都没有,为
  的惧怕那些头发梳得光光,西装穿得笔挺的店员们的眼光。幸而我还没有遭过敌机轰炸之
  灾,尚保存得几件比较体面的章身之具,又学校发过几次平价布,抗战若能于两年内结束,
  我的穿衣问题或者不致于怎样恐慌的。说到行,则从前出门几十步之遥,也非坐车不可。于
  今十几里也能安步以当之。不过脚劲虽已锻炼出来,腕劲仍然缺乏,若买了十公斤以上的米
  盐之类,便免不了要受车夫的竹杠之敲了,以收入而论,只配我拉他,决不能教他拉我,于
  今公然高坐车中,扬扬过市,所以虽被他们敲了一点法币去,心里还是怡然自得。
  最后,我要谈谈住的问题。为了某种偶然的幸运,我与同事某某两家合租的一所屋子,
  倒算宽敞高爽,适于居住。然而这所屋子究竟只是旧式民房,以建筑年代过久,或因本地气
  候特别潮湿之故,屋子也特别容易败坏,简直是一位工愁善病,喜于撒娇的太太。无论你怎
  样诚惶诚恐,鞠躬尽瘁地去伺候她,她还是不肯让你好好过几天安静岁月。一场小雨,天花
  板便漏了几处;过了一个黄梅天,地板便霉烂了一半以上;一阵风过,花格窗掉下一扇来,
  打碎你桌上一个茶杯,还几乎把你的额头砸破;老鼠在墙角拱了几嘴,墙壁居然塌成一穴,
  贼伯伯若晚来光顾,只须一钻便进,用不着施行什么“穿窬”手段。地板下的枕木也没一根
  牢坚的,人在屋里一行动,满屋杯盘碗盏便叮叮当当唱起歌来。还有蜈蚣毒虫什么的,自由
  从地板缝进进出出,冷不防会咬得你直跳。某同事夫人因为半夜起来赶老鼠,黑暗中在其寝
  室误踹赤练蛇,被螫一口,脚背肿得冬瓜相似,虽幸未送命,医药费用去将达千元之谱,这
  不是无妄之灾么?听说蛇和女人的脚跟永远是冤对,这是上帝亲自定下的刑罚,我们当然无
  话可说,吃了蛇的亏,只有把我们祖太婆夏娃小姐来埋怨一顿,谁教她那么贪嘴,致后代子
  孙到今还受罪不完呢。我屋里蛇虽不为人害,老鼠借我书斋——兼饭厅和会客室——白昼跑
  马却比蛇更可厌。到了灯光一熄,当然更是她们的天下来到,成群结队而来,穿柜穴橱,其
  声万状,记得幼时读柳子厚三言,记永州某家鼠患,有“椸无完衣,室无完器,饮食皆鼠之
  余”三句,窃疑老鼠不过么麽之物,为害何至于此?文人笔下多喜夸张,也许形容过甚。及
  到四川,恭领老鼠的大教以后,才想要向子厚先生谢罪。当夜间老鼠闹得厉害时候,你起来
  把床沿拍拍,吆喝几声,它们不理,跳踉暴啮如故。划一根火柴,想把油灯点亮来看看,左
  点也不着,右点也不着,原来灯芯已被鼠拖去,油淋浪其满桌矣,只好忍气吞声仍旧睡下,
  听这一群黑暗之子吱吱高唱它们的凯歌。到冬天它们还要到你被窝来取暖,当你午梦初回,
  把身子一翻,便听得“扑托”一声,有一物下床而去;或你的手偶尔一伸,会触及毛茸茸的
  一团。这种可恶小动物,强来与你实行同衾共枕之爱也罢了,有时候,无端把你被头弄湿一
  滩,或在你枕畔遗下几颗枣核形的东西,那就更弄得你哭笑不得。我知道读者中定有人说四
  川老鼠之猖狂,虽有大名于天下,但四川难道没有猫么?猫是有的,只是养不起,现在时
  价:初生两三月的“子猫”三四百元一只,龙钟衰迈,行将挂上树头的“猫公”与“猫婆”
  也索价一二百元。而“男猫”弱于宝哥哥,“女猫”善病如林妹妹,养不到几个月便会无端
  死去。本地猫贵,偷猫风气亦最盛,猫儿偶到屋外去逛逛,便会被人捞去。我总算是最勇于
  养猫的,六七年以来,所蓄之猫大小何止十只以上?死了六七只,走失三四只。现在养一大
  黑猫每天只咪呜咪呜吵着你要鱼吃,同老鼠像换过兰谱,从来不捉。但我仍然每天一二元钱
  的小鱼,两碗香饭供养着它,置家姊每日喃喃之怨骂于不顾,一则物稀为贵,此猫亦成为我
  财产之一,二则我素来爱猫成癖故也。
  老鼠与猫带来跳蚤,而屋子当我们迁入前经军队住过,又留下无数臭虫。天气一暖,便
  大肆活动起来,我活了四十多岁,尚没有与臭虫作缘,所以不能养成被叮的习惯,常被它们
  搅扰得失眠通夕。也曾烧过几壶沸水冲过床,也曾发愤用纸条糊贴板壁缝,实行封锁政策,
  而仅能逞凶氛于一时,不能奏廓清之功于永久。若有一瓶飞脱力药水,则犁庭归穴,聚厥丑
  类一举而歼旃,岂不人心大快,大快人心。于今只能像对待老鼠一样,惟有叹叹气了事。抗
  战以来,我们知识分子以生活程度降落太速,不但瞪着眼受商人的气,贩夫走卒也可以揶揄
  讥笑之,斯文久已扫地,现在又受于老鼠臭虫,束手无策,所谓人类尊严,也澌灭无余了。
  跑街之余,则在家里收拾天穿地漏,塞鼠穴、拆床、安床。隔几天又须通烟囱,修灶
  头,疏导阴沟,营缮破橱破柜,或接桌腿,续凳脚,一把刮刀是我做水泥匠的工具,一把旧
  货摊买来的旧锯,一把缺口的劈柴刀,是我做木匠的工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器既不利,工作当然十倍费时而吃力。我觉得匠作之事比写文章究竟容易,若有得心应手的
  工具,我相信自己可以制造很多器皿来。我渴望能得到现在为我所无的几样工具,如斧子、
  凿子、刨子之类,甚至形诸梦寐,然终以价格贵得怕人,无法到手。抗战结束以后,我想要
  置办全套泥木匠的家伙,独力建造一间小屋以及屋中动用的东西。你若不信我有这样能力,
  将来就请你到我手建之屋居住几时。那时就可以证实我说的话不是瞎吹了。
  此外,则劈柴、洗碗、洒归房屋、拂拭几桌,吃饭时端饭菜,更是每天例行公事,不必
  细述。还有水的问题,应在这里补叙一下。我们喝的是河水,用的是井水,请人挑,每担三
  元或四元,包月则价略减。但挑水夫每个月要涨价一次,有时事忙,或存心赖账,则一两天
  不给你送一勺水来是常事。我们大门口有一眼井,可是井中水各有所主,自天才亮到深夜,
  都有人在那里汲取。你若提着桶子也想去沾溉一点余沥,则十来双眼睛都向你望着,有人还
  说:“你们都是‘有’的人,为什么来与我们这些‘乾人’争这几滴水?”——其实他们何
  尝干,腰包里一掏,钞票便是几大卷,我们却早由钱袋干起,现在连一身肉都干完了哪!所
  以门前虽有一口公井,而我们仍然要出钱买水用,到了缸底朝天时,便向那些人下气低声,
  照他们行辈,尊声“王大爷,你行行好,替我们送担水来。”或者“可怜我们两天都没水用
  了!李二娘,你腾出点功夫,救我们个急吧。”为买零水,我们三家人,每天都有人立在墙
  缺口对着井边曼声哀唤,或亲自到井边对他们说上一车子好话,苦求垂悯,倒煞是一种奇
  观。但光阴之无端耗费,当然是无法计算的了。
  如果我没有失眠的病,或灯光较强的话,则颇可以夜的时光之有余,以补白昼之不足,
  古人不是有“三余”读书的话么?然而不幸我素来有一个根深蒂固
  nt size=〃+1〃
  老 年
  你说你此来是想向我打听点老年人的生活状况,好让你去写篇文章。好的,好的,朋
  友,我愿意将所知道的一切供给你。若有我自己还不曾经验过的,我可以向同类老人去借。
  我老了,算早已退出人生的舞台了,但也曾阅历过许多世事来,也曾干过一番事业来,我的
  话也许可以供你们做人方面和行事方面的参考。古人不有过老马识途的话吗?虽说现在的道
  路新开辟的多,临到三岔口,老马也会迷了方向。那不妨事,当闲话听也可以……不要怕我
  说话多了伤气,老头儿精神还好,谈锋很健。况且十个老人九个噜嗦,只愁没人耐烦听他,
  不愁自己没得说。
  你说先想知道老人饮食起居的情形,那很简单。肠胃作用退化,上桌时不能多吃,但又
  容易饥饿,于是天然采取了婴儿“少吃多餐”的作风,平常人一天吃三顿或两顿,老年人至
  少五顿。老人又像婴孩般的馋。我幼小时看见年老的祖母,不论冬夏,房里总有个生着火的
  大木桶。玩魔术似的里面不断有一小罐一小罐吃的东西变出来。莲子、花生、蚕豆,核桃
  仁,每天变换着花样。她坐在桶边,慢慢剥着,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