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节
作者:那年夏天      更新:2021-02-25 04:44      字数:4851
  老”的感觉,却已消灭于乌有之乡,无论他或她容貌如何,既然是青年,就要还他一份美,
  所谓“青春的美”。挺拔的身躯,轻轻的步履,通红的双颊,闪着青春之焰的眼睛,每个青
  年都差不多,所以看去年纪也差不多。从飞机下望大地,山陵原野都一样平铺着,没有多少
  高下隆洼之别,现在我对于青年也许是坐着飞机而下望的。哈,坐着年龄的飞机!
  但是,青年之最可爱的还是他身体里那股淋漓元气,换言之,就是那股愈汲愈多,愈用
  愈出的精力。所谓“青年的液汁”,这真是个不舍昼夜滚滚其来的源泉,它流转于你的血
  脉,充盈于你的四肢,泛滥于你的全身,永远要求向上,永远要求向外发展。它可以使你造
  成博学,习成绝技,创造惊天动地的事业。青年是世界上的王,它便是青年王国拥有的一切
  财富。
  当我带着书踱上讲坛,下望墨压压地一堂青年的时候,我的幻想,往往开出无数芬芳美
  丽的花:安知他们中间将来没有李白、杜甫、荷马、莎士比亚那样伟大的诗人么?安知他们
  中间,将来没有马可尼、爱迪生、居里夫人一般的科学家;朱子、王阳明、康德、斯宾塞一
  般的哲学家么?学经济的也许将来会成为一位银行界的领袖;学政治的也许就仗着他将中国
  的政治扶上轨道;学化学或机械的也许将来会发明许多东西,促成中国的工业化,现代化。
  也许他们中真有人能创无声飞机,携带什么不孕粉,到扶桑三岛巡礼一回,聊以答谢他们三
  年来赠送我们的这许多野蛮惨酷礼品的厚意。不过,我还是希望他们中间有人能向世界宣传
  中国优越的文化,和平的王道,向世界散布天下为公的福音,叫那些以相斫为高的刽子手
  们,初则眙愕相顾,继则心悦诚服……青年的前途是浩荡无涯的,是不可限量的,但能以致
  此,还不是靠着他们这“青年的精力”?
  春是四季里的良辰,青年是人生的黄金时代。是春天,就该鸟语花香,风和日丽,但霪
  雨连绵,接连三四十日之久,气候寒冷得像严冬,等到放晴时,则九十春光,阑珊已尽,这
  样的春天岂非常有?同样,幼年多病,从药炉氽鼎间逝去了寂寂的韶华;父母早亡,养育于
  不关痛痒者之手,像墙角的草,得不着阳光的温煦,雨露的滋润;生于寒苦之家,半饥半饱
  地挨着日子,既无好营养,又受不着好教育,这种不幸的青年,又何常不多?咳,这也是春
  天,这也是青年!
  西洋文学多喜欢赞美青春歌颂青春,中国人是尚齿敬老的民族,虽然颇爱嗟卑叹老,却
  瞧不起青年。真正感觉青春之可贵,认识青春之意义的,似乎只有那个素有佻达文人之名的
  袁子才。他对美貌少年,辄喜津津乐道,有时竟教人于字里行间,嗅出浓烈的肉味。对于历
  史上少年成功者,他每再三致其倾慕之忱,而于少年美貌而又英雄如孙策其人者,向往尤
  切。以形体之完美为高于一切,也许有点不对,但这种希腊精神,却是中国传统思想里所难
  以找出的。他又主张少年的一切欲望都应当给以满足,满足欲望则必需要金钱,所以他竟高
  唱“宁可少时富,老来贫不妨”。这样大胆痛快的话,恐怕现在还有许多人为之吓倒吧。他
  永久羡着青春,《湖上杂咏》之一云:
  葛岭花开三月天,游人来往说神仙,老夫心与游人异,不羡神仙羡少年。
  说到神仙。又引起我的兴趣来了。中国人最羡慕神仙,自战国到宋以前一千数百年,帝
  皇、后妃、贵族、大官以及一般士庶,都鼓荡于这一股热潮中。中国人对修仙付过了很大的
  代价,抱了热烈的科学精神去试验,坚决的殉道精神去追求。前者仆而后者继,这个失败
  了,那个又重新来,唐以后这风气才算衰歇了些,然而神仙思想还盘踞于一般人潜意识界
  呢。
  做神仙最大的目的,是返老还童和长生。换言之,就是保持青春于永久。现在医学界盛
  传什么恢复青春术,将黑猩猩,大猩猩,长臂猿的生殖腺移植人身,便可以收回失去的青
  春。不过这方法流弊很多,因所恢复的青春,仅能维持数年之久,过此则衰惫愈甚,好像是
  预支自己体中精力而用之,并没有多大便宜可占,因之尝试者似乎尚不踊跃。至于中国神仙
  教人炼的九转还丹,只有黍子大的一颗,度下十二重楼,便立刻脱胎换骨,而且从此就能与
  天地比寿,日月齐光了。有这样的好处,无怪乎许多人梦寐求之,为金丹送命也甘心了。
  不过炼丹时既需要仙传的真诀,极大的资本,长久的时间,吃下去又有未做神仙先做鬼
  的危险,有些人也就不敢尝试。况且成仙有捷径也有慢法,拜斗踏罡,修真养性慢慢地熬
  去,功行圆满之日,也一样飞升。但这种修炼需要数十年至百余年不等,到体力天然衰老
  时,可不又惹起困难么?于是聪明的中国人又有什么“夺舍法”。学仙人在这时候推算得什
  么地方有新死的青年,便将自己
  悼念一位纯真的艺术家方君璧
  好久没接到好友方君璧来信,正在想念,前日忽得瑞士来函一封,看信封上的笔迹好像
  是君璧的,欣喜地以为她的信终于来了。拆开一看,我一颗心突然绞紧,又突然下沉,原来
  这信是她公子曾仲鲁写来的,报告她母亲因登山作画,跌断腿骨,送医三日,病情恶化已于
  上月十六日逝世。一个可爱的知心的朋友;一个真纯的艺术家,竟以一跌而永离人间了!
  回忆民国十年初冬,我们一行男女学生百十余人乘海轮到里昂上新建设的“中法学院”
  肄业,君璧是负责招待我们的一人,我们才开始相识。她是黄花冈七十二烈士方声洞的胞
  妹,比我们先到法国十年。她那时年龄也不过二十几岁,梳着左右分开的两个小髻,穿著一
  身朴素的洋装,面貌清秀,举止温文,说着一口流利的法语;但国语也说得极纯正,奉校方
  命辅助我们这群女生,譬如有病带领去看医生,或陪伴着上街购买必需品等等。我们饮食起
  居及各种生活琐节,觉得有不适合的地方,告诉她,她便透知校方改善。她并不居住校内;
  但每日必来,非常尽职。
  辅助男生的是曾仲鸣。听说他是老革命党员曾醒女士(乃方声洞之嫂)的介弟,也是君
  璧青梅竹马之交,而现在的未婚夫,他常与君璧校门同进同出,倒是一对珠联璧合的爱侣。
  尤其叫我惊异的,他们两个都是髫龄来法的,法文优异是不必说,中文根柢也极优厚。曾见
  仲鸣翻译的一首法文长诗,笔法苍古,意义渊深,比之汉魏人诗作亦无多让。君璧也能韵
  语,虽不及她的未婚夫,而富有奇趣、妙趣,(她暮年在香港为她丈夫及自己的诗词,出了
  一部《颉颃楼诗词稿》,读者当知其价值之为如何)。留学生中居然有此等人物,可称难
  得。听说他们的国学虽少年时期稍有根柢,做旧诗词,则都是法文学好之后再开始学的。蔡
  元培、李石曾、汪精卫都做过他们的老师;而汪氏教得又久一点。虽传授者得其人,若非他
  两人资质特殊颖异,不克有此。现君璧三位公子也是自幼被携带赴欧赴美者,在异邦个个学
  业有成,而写起中文信来,居然流畅自然,无一字龃龉。我曾问过君璧,是否是她所教,她
  笑而不答。你曾见带领幼年子弟出国之亲友,热切想实行“双语教育”,无不失败。中文实
  在难学,孩童到了异邦,学习了异邦的语文,再叫他们来学中文,真所谓“蜀道之难难于上
  青天”了。
  话说回来,我在中法学院与君璧没有说上三句话。第二年即一九二二年,他和仲鸣到日
  内瓦亚尼西湖畔举行结婚典礼,后来听说都回了国,仲鸣从政,君璧则教书。我回国后,对
  留法同学的消息,颇为隔膜,于君璧夫妇的事更少有所知。只听说仲鸣做官已到铁道部的次
  长,君璧当然成了贵夫人,未知她还画画否?
  我与君璧建立友谊,实开始于民国三十八年,我任职香港真理学会,君璧那时正住在香
  港,间接得知我的踪迹,时来学会相访,并邀我到她家,两下遂时相往还。不过为时不久,
  她为避免许多穷亲友的缠纠,又举家赴法,我们鱼雁仍常通。我之决心再度赴法,实想到海
  外搜寻解决屈赋难题的资料,同时妄想再学绘画,完成第一次赴法的志愿。不过回国已将三
  十年,对法国生活情形已一无所识,不敢冒险。君璧来信鼓励我道:“到法国若知窍门,生
  活并不比国内高,况现巴黎的老同学尚有潘玉良,她可指引你、教导你,我也可帮忙,你放
  心来吧。”于是我于一九五○年公教所谓“圣年”,对真理学会负责人说:“我要到罗马朝
  圣。”题目正大,学会不便挽留,我遂离开了香港,迳往巴黎。到后住国际学生宿舍,君璧
  所住为一旅馆,距离并不远,玉良住处则不近,有君璧陪同,寻她也不难。我们三个里昂中
  法学院的老同学又得聚首一堂。虽此时我们都已入了暮年,见面时,谈谈笑笑,打打闹闹,
  也恢复了许多少年乐趣。
  我想继续入艺术学院竟不行。有人告诉我,学婊昵幔炅浯罅耍苛Σ睿环?
  准石膏塑像。手腕有些颤抖,学院虽不拒收,教师却懒得教你这种前途无望的老学生,只让
  你冷冷清清地坐在角落里,从不过问。久之,也自觉无趣,惟有自动退出。我听了这话,只
  好作罢。君璧很想我做她艺术同志,倒为我惋惜了一阵。我每日只是徘徊各书店搜罗世界神
  话书籍,到巴大附设的法语学校补习法文。又在法兰西学院旁听西亚神话。君璧学习兴趣
  强,她的法语虽同法国人一样,仍然要求更精进。也进了这个学校,但比我高好几班。我们
  为消遣光阴起见,又选了当时汉学权威戴密征的课,一共两班,一班仅有我和君璧两个学
  生,用的课本好像是佛经中之一种。有时他对那些中译文法弄不通,讲时连贯不下。君璧与
  我便加以指点,所以戴教授常指着我二人,笑对他另一班学生说:“我还有两个中文老师,
  就是这两位。”戴先生所授另一班学生却甚多。所教是敦煌石窟某种俗文学。记得他有一回
  解释这类文学中的“变”字,譬如“目莲变”、“地狱变”之类。我们中国学者对于这个
  “变”字从未知是何意义,戴先生旁征博引,竟有十几种解释。虽然他也未下结论,究竟是
  哪种说法对,而其博览工夫,则至可惊。这才知道他这“汉学权威”的头衔不是幸得的。
  我和君璧既一同上课,见面机会更多,友谊也日日增进。到了暑假,法国规矩所有寄宿
  舍寄居的人一概迁出,让出房子用来招待别处来巴黎观光的人,我们让出后各自另觅住处。
  那时候,各处风景优美,气候清凉的避暑别墅也相继成立登报招客,费用比之原住的寄宿舍
  并不会高出多少,只须多出一笔来往旅费而已。君璧打听到瑞士某山中有一处山庄可住,于
  是她带了三个儿子和我同住,也有别处来的中国人,男女均有。在山中住了两个月,曾旅行
  到瑞士著名的雪峰及各名胜地游览,那个暑假过得愉快极了。
  我在巴黎两年,资斧告竭,有人介绍我回台湾教书,遂于一九五二年摒挡来台。行前赴
  露德朝圣,君璧陪伴我同去,留露德三日,她陪我攀登露德之北的歌泰山,探山顶戈贝灵
  湖,又陪我去培丹伦钟乳岩穴,看见宇宙间许多奇景。君璧以前曾游过露德,歌泰山也曾与
  她丈夫住过一个暑假,这一次是完全陪伴我而去的,良友盛情岂不可感。三日期满,她顺道
  赴西班牙写生,我赴马赛,乘海轮赴港,然后至台。
  我返台后,君璧尚在巴黎居住。一九五六年,她自巴黎来信说:她三个孩子所学都是英
  国语言和文字,现在他们学业已告一段落,她决定送他们去美国深造,她也要赴美长住,以
  便照料。不久,她的计划,果获实现,系赁屋居住美国波士顿。
  十余年前,她来香港开了一个盛大画展,又来台湾开。先总统蒋公介石,听知此事,甚
  为欣然,说以前政治恩怨,过去便已过去了,不必再提,知道君璧乃一个艺术家,与政治并
  不发生关系,况她又是方声洞烈士的胞妹,今以华侨身分来台展画,理应表示欢迎,并予以
  各种方便。遂命行政院院长张群主持其事,借中国历史博物馆为展览会场,君璧展出她新旧
  画作二百余幅,造成了一次轰动。她接着便来台南住在东宁路我家里。住了一个月的光景,
  每日上午出去写生,下午在家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