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那年夏天      更新:2021-02-25 04:44      字数:4873
  这女人也是从太平乡间赶来兰溪县署的。她丈夫已死,仅存一女,交给外婆带领,以便轻身
  出外佣工,年纪约三旬左右,貌虽不美,也还长得干净。祖母收容她后,将她安置上房最后
  一进屋子里,与我姊妹隔室,与一方姓女仆同居,叫她替我们一家做鞋,浆洗衣服,并做各
  种打杂事务。
  连珠嫂性情温和,照料我姊妹可称小心周到。待我尤厚,所以我特别欢喜她。
  我姊妹家塾前面不是有一座土山吗?山高阳光足,女仆们洗了衣服总来山上晾晒,傍晚
  便收折了回去。家塾后面住着一位师爷,也是家乡穷亲眷,来此混饭吃的。连珠嫂每日收了
  衣服便顺便到师爷房中去叠折,和他谈谈家乡事,有时候便请那师爷替她写封把家信。
  不知为什么连珠嫂的肚皮渐渐大了起来。她只好整日躲在那后进屋子里,低头做针线,
  轻易不敢走到我祖母跟前。我姊妹年龄均幼小,浑然不知,与他同室的方妈却已瞧料了几
  分,总是开玩笑似的问她?“连珠嫂,你近来吃了什么补品,身体发福了,你看你的肚皮一
  天天高起来,原来衣服都会绷不住哩。”连珠嫂听方妈这么说,脸皮总是胀得通红,连声
  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同你吃一样的饭食,发什么福?不过我这条棉裤装的棉花太厚,
  裤腰折在肚前,看起来肚皮便显得高些罢了。”
  她们这样一问一答,我姊妹仍听不出一点苗头。
  后来我们家里来了一位远房祖姑母,阖署称她为“姑太太”,她对我祖母为表示恭敬起
  见,并不敢姊呀妹的乱称呼,仍尊称为“太太”,对我祖父则称“老爷”。这位姑太太是个
  久历江湖的妇女,见多识广,一见连珠嫂便发现她竭力遮掩着的秘密。对我祖母说道:“太
  太请莫怪我直言,那个连珠嫂肚子里已有了东西了,趁早打发她回乡下去吧,否则让她把私
  娃生在县衙里,岂不是一场大晦气?况这话传到外面去,老爷治家不严,对老爷做官的声名
  也不大好的。”那个时候,女人在别人家产子,认为对主家不利。私娃娃当然更认为不祥。
  姑太太对祖母的一番话,被好事者传到连珠嫂的耳朵里,她倒脸红耳赤发作了一场,说哪里
  来的什么姑太太,赤口白舌冤枉人,说我怀着私娃娃。想必她生有一双“马快”眼,就瞧得
  这么清楚。我是个寡妇,这个声名可担当不起。等到天气暖和,我脱了棉裤,大家见见“包
  公”,那时候,我不打歪她那张臭嘴才怪!这里几个名词,需要注解一下。“马快”是县署
  里专门缉捕盗贼的人,眼睛最锐利,坏人坏事,一见便知。包公即包拯,以善于断案著称。
  我们乡间凡疑难案件之得明白解决者,即称为“见包公”,这也是中国民间死典活用的聪明
  处。
  那连珠嫂虽在后屋生气骂人,却并不敢到祖母面前与姑太太对质,可见她的心虚。
  待临盆日近,连珠嫂只好装病卧床。傍晚,她准备大半便桶的清水并草纸等物。腹痛发
  作,强忍不呻,待到孩子快要出来才坐上便桶。方妈有心要参究此事,那晚偏寸步不肯离
  房,坐在连珠对面,灯下缀补着一件旧衫,一双眼时刻斜溜过去,觑着连珠。据方妈事后向
  我们的描绘:她看见连珠坐在便桶上,脸色青黄。大冬天额角冒出一颗颗的汗珠足有黄豆
  大,脸上肌肉抽搐得连面目都改了形状。约有半顿饭的时光,见她连连努力,忽闻咚一声,
  似有重物坠水,稍停片刻,又像有液体物倾泻而下。连珠用草纸拂拭,一连用了几叠纸,才
  挣扎着爬上床睡下。
  第二天,她的病居然痊愈了,起身照常工作。方妈趁她不在房中,揭开她的便桶,疑案
  也便揭开。于是悄悄叫我姊妹近前,只见一双惨白色小脚向上翘着,婴儿大半身浸在血水
  里。我们骇怕不敢多看,方妈却细验一下说是个小男孩,活活淹死了太可惜,假如连珠事前
  说明了肯送给她,她倒愿意收养的。祖母得知此事,怕连珠会寻短见,倒也不敢责骂她,只
  叫丫鬟阿荣对她说,生出来的东西必须赶快收拾,不可放在房中,不然,天气虽冷,日久烂
  臭起来也是不得了的。连珠嫂被人捉住真赃,嘴硬不起。只好将死孩子提出便桶,用件旧衣
  包裹了,趁黑夜携出县署,在署后荒僻处掘地埋掉。
  那个作为祸首的师爷知道纸包不住火,半月前便托故请假返乡去了。连珠在县署养息了
  几日,也只有卷铺盖走路。她向我祖母叩别时曾说了几句颇为得体的话,她说:“太太,我
  做下那件事,实对不住您老人家。太太量大福大,有什么晦气也会转变成吉祥,请您老不必
  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连珠产后失于调养,又感受风寒,得了咳嗽症,还有几项产后症,回
  家乡后,健康始终未能恢复。加之大家又瞧她不起,听说回去不久便郁郁而死。
  因她待我厚,我始终可怜她,听见她的死信,还伤心过一阵子。
  方妈,即与连珠嫂同一室的那个女仆,虽来自乡间,一字不识,却颇有侠义精神,曾攘
  臂出面,替一个可怜同性争生存的权利,虽无结果,总算难得。今日专打“里身拳”的须眉
  男子对于这个女人恐尚有愧色,所以我乐意在这里介绍她。祖父因家中子弟众多,聘请家庭
  教师乃当急之务。在兰溪县署时,聘了一位富阳籍秀才,姓王,听说学问尚不错。他在县署
  附近赁了几间屋子与妻女同住。师娘闻出于富阳大家,脚缠得极小,走路袅袅婷婷,风吹欲
  倒,有时尚须扶墙摸壁,始能行动。自幼读过点书,能写出一封文理尚算清顺的信,论容貌
  只能算“中人之姿”。王先生却生得一表人才,颇嫌妻貌不能匹配;加之师娘脚又太小,不
  能操劳家事,一切委之女佣,家中常以盗窃为苦,柴米油盐还得丈夫亲自经管,他对妻子遂
  更不满了。
  王先生在我家教了一年的书,谓秋闱期近,要辞馆回去预备。妻女则送回富阳乡下家中
  住。王师娘听说要回去,日夕啼哭,方妈常奉祖母命到她家送东送西,见了师娘情况,深为
  讶异,问其缘故,师娘才道出她的苦情。
  原来王家在富阳乡下尚属地主之家,拥沃壤数百亩,夏屋渠渠,仓充廪满。婆婆年未五
  旬,寡居后和一个管租的本家有了暧昧,嫌媳妇在家碍眼,百计折磨她。又乡下人家勤俭,
  事必躬亲,见媳妇荏弱无能,更加憎恶。据王师娘说她在家的时候,饭都吃不饱。因为饭一
  熟,婆婆便颗粒不剩铲取回到自己屋内,菜肴整治完毕也一托盘托回,闭门与管租人共享。
  她的宣言是世间只有媳妇伺候婆婆,没有婆婆伺候媳妇的理,况且我们家不劳动便没饭吃,
  要吃自己淘米去煮,自赴园中,拔菜去炒。这些事,王师娘又苦于做不得。
  师娘未随丈夫到兰溪时,本诞有一子,周岁时患病,转为惊风,婆婆并不请医为之诊
  治,夭折了。过了三天,婆婆尚不叫人收葬,却将死孩暗暗搁置媳妇寝室门口,媳妇半夜起
  遗,又没有灯烛,摸黑出户,一脚踹在小尸体上,吓得魂魄消散,未免大呼小叫,又挨了婆
  婆一顿痛骂。
  王师娘母家也算有钱,奈父母双亡,当家的是兄嫂,嫂对她不仁,兄又惧内,回母家不
  可能。丈夫经年在外游学,偶而回家,同他诉诉苦,他怕母亲,也不能为她作主,何况夫妇
  感情本不甚厚,诉苦也是枉然。
  王师娘受苦不过,曾投缳一次,索断坠地未死,哥哥听得这个消息,觉得面子难堪,出
  面与妹夫交涉,要妹夫将妹子接出同住。那次夫妇在兰溪组织小家庭,便是她哥哥交涉的结
  果,谁知脱离火阱不过一年,又要投入,她当然不甘。
  师娘哭对方妈说,回去只是死路一条,要死不如死在兰溪,求方妈替她买毒药,想和她
  的女儿同归于尽。方妈回来把这些话说给祖母听,祖母也不胜恻然。想到王家不肯用人,师
  娘又无力照顾自己生活,若能派一女仆随去,情况或可改善。况以县长之命派人送归,也许
  她婆婆会稍存忌惮。祖母以此意与我祖父相商,祖父亦未甚反对,方妈既与王师娘相熟,便
  遣她去,方妈也慨然答应了。
  到了富阳乡间,王先生仅停留数日,便一肩行李到邻县朋友家里去读书了。婆婆与那姘
  夫故态复萌,并不因方妈系兰溪县署派来,将她放在眼里。竟教她和媳妇一同挨饿。幸而饭
  虽铲去,锅中尚存锅巴,方妈加水重煮,勉强填饱肚子,没有菜,方妈替师娘到镇上买点咸
  菜之类作为下饭。婆婆尚因煮锅巴费了她的柴薪,每日指桑骂槐,教方妈过不去。一日,方
  妈忍不住,同她辩了几句,王婆借此翻脸,锅里连锅巴也铲去,仓廪都加了锁,实行坚壁清
  野,这可教她主仆无计可施了。方妈到镇上办了小锅小炉,买米在房中自炊。师娘自兰溪带
  来的一点私蓄不久用尽,生活又陷窘境。写信给丈夫求援,好容易得到他居停主人回音,说
  王先生为求读书环境清净,屡迁其居,现迁居何处,不详。
  王师娘想到一个无办法中的办法,她对方妈说,听说新来的富阳县长过去与我哥哥颇有
  交情,现在我写一张呈文,历述受恶姑虐待苦况,请求县长公断与姑析居,只须分给几亩
  田,两间屋,我便可以生活了。可是谁代我到县里呈递呢?方妈自告奋勇,愿意去试一下,
  于是王师娘细细写了一道呈文,典质钗环,雇了一顶小轿把方妈自乡间抬到距离三、四十里
  的富阳县署。方妈也在兰溪县署中住过,认识县署一点门径,到传达室找到一个二爷,千求
  万恳,请他将呈文当面递给知县老爷。那二爷倒笑着答应了,可是方妈坐在署前石阶上自晨
  至于日昃,不见老爷升堂,也不见传她进去问话。饥肠辘辘,两个轿夫怨声载道,只好请他
  们在县署前小馆吃了一顿。又到传达室,找那二爷,问他结果,他说我们老爷今天公务太
  忙,不能断理这种小事,你先回去,过几天有传票到,你再来吧。方妈只好回家。
  等了两
  耍墒欠铰枳谑鹎笆咨献猿?至于日昃,不见老爷升堂,也不见传她进去问话。饥肠辘辘,两个轿夫怨声载道,只好请他
  们在县署前小馆吃了一顿。又到传达室,找那二爷,问他结果,他说我们老爷今天公务太
  忙,不能断理这种小事,你先回去,过几天有传票到,你再来吧。方妈只好回家。
  等了两
  奇 迹 ——献给阵亡将士的英灵
  九一八的变故,好像是一个晴天霹雳。东方强盗不损一兵,不费一弹,一夜间便将我们
  百万方里的土地,三千余万的人民,数十座繁华城市,无数丰富的宝藏,半句客气话都不
  说,一下子填入他们的夹袋。这真是历史未有的丑例,世界极大的笑料,民族最深最刻的耻
  辱。自鸦片战争以来,我们百年对外历史,总是一贯的挫败,更加外人刻薄的讥嘲,东邻有
  意的诬蔑,把我们自信力弄得薄如蚕纸脆等琉璃,这一下更完全给碰得粉碎了。我们虽然痛
  骂那位不发命令去抵抗的少年统帅,鄙视那久经训练,武装齐备,还没有瞥见敌人影子便夹
  着尾巴,忙忙如丧家之犬向后狂奔的30万大军。但我们也获着一个自我评判的机会,评判
  的结果,承认我们自己种种不行,算得世界最无出息最无希望的民族。我们是天生的猪羊,
  合该让人家架上高俎宰割。我们是天生的牛马,合该让人家牵着鼻络着头去耕田驾车。沮丧
  之上加沮丧,颓唐之上加颓唐,屈辱之上加屈辱。于是向上志气完全消沉,奋斗的决心,一
  齐消失,许多人变成了颓废份子,甘心堕落一直堕到十八层地狱底,再也不愿翻身。
  不过,当时却有一位诗人说道,我不愿意这时死去,我要留着一双眼睛看着一个奇迹的
  发现。诗人呀,你究竟是位诗人,你横溢的感情,欺蒙了你的辨认力,过于丰富的幻想,叫
  你离开事实去造你理想的七宝楼台。奇迹到底在哪里,何年何月才能证实,也许世间果有奇
  迹这东西,但谁又相信它能在我们这样一个民族中间出现。
  但诗人的预言,居然实现了。不久黑山白水之间崛起一旅孤军,给打击者以严厉的打
  击,叫我们萎靡的精神为之一振。又不久,黄浦滩头春申江上,卷起一阵怒潮,一阵掀天动
  地的怒潮,使敌人为之失色,世界为之震惊。使我们失去已久的自信力为之恢复。可惜那位
  诗人的躯壳已化为泰山顶上的飞灰,不及目击此盛,不然将这些宝贵的资料,收入他那沉博
  绝丽的诗篇,流传天下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