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那年夏天      更新:2021-02-25 04:44      字数:4896
  作品有以下这些:
  儿时影事
  炼 狱
  ——教书区的避难曲
  幽默大师论幽默
  童年琐忆
  奇 迹
  ——献给阵亡将士的英灵
  《海滨故人》的作者庐隐女士
  屠 龙
  关于庐隐的回忆
  我的学生时代
  寄华甥
  女词人
  吕碧城与我
  辛亥革命前后的我
  人类的运命
  记画家孙多慈女士
  我的教书生活
  阿修罗与永久和平
  记袁昌英女士
  教师节谈往事
  青 春
  悼念一位纯真的艺术家方君璧
  灌园生活的回忆
  中 年
  悼女教育家杨荫榆先生
  抗战末期生活小记
  老 年
  悼念方豪神父 ——
  兼记抗战时我和他一段交谊
  忆武汉大学图书馆
  我的父亲
  悼毓秀
  三十年写作生活的回忆
  母 亲
  舒蔚青及其戏剧书刊
  儿时影事
  我的籍贯虽是安徽省太平县,但出生于浙江,直到光复后三年才回岭下故乡。所以我也
  算是半个浙江人。
  我的祖父初捐县丞便分发在浙江,因为他办事干练又因某种机会,立了功(大概是捕获
  了一批江洋大盗),很快便由县丞署县令的缺,不久又实授了。我是在祖父署瑞安县县丞衙
  门里出世的,所以幼时小名“瑞奴”。旧时代的女性多以奴名。晋代王羲之家里女儿皆称什
  么奴,世俗则有如“金玉奴”之类,倒也没有什么奴隶的意思,不过是由江浙一带妇女的第
  一人身的称谓而来。小说常言妇女自称为“奴家”与“侬家”相等。惟“侬”字入了诗词便
  雅,奴字未入,或入而不大普通,便俗。我长大后讨厌这个“奴”字,自己改为“瑞庐”,
  可是“庐”呀,“楼”呀,“轩”呀,“馆”呀,又是男士的专利,没有我们女士的份,名
  字虽然改了,仍然无法用出。幸而家中长辈呼唤我时一直用“小妹”二字,后来改为“小
  梅”,便算我的学名。一直用到民国八年升学北京女子高等师范,才将“小”字丢掉,成为
  “苏梅”,民国十四年自法国返国,又以字为名,“苏雪林”三字便一直用到于今了。
  祖父由县丞改署的县令缺是浙江兰溪。我出世仅数月便随家到了这个县份。母亲说我自
  幼聪明,知识开得很早。当我仅四个多月大,睡在摇篮里,母亲伏在篮边,逗我说笑,我便
  手舞足蹈,咿唔嘻笑不绝。她起身离去,便立刻大哭起来。她有意试验我,离开摇篮时,故
  意面对着我向后一步一步倒退,我的眼睛也一转一转跟着她,当她的身影消失于门外之际,
  我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她在门外喊我一声,我的哭声便戛然而止,止得那么快,像人急
  口吞水,吞得要打噎。她赶紧跑回,安慰我一番,哄着我睡熟,才得离去。这是屡试不爽
  的。所以母亲以后对人家谈起这事,常怜爱地摩抚着我,说“我这个女儿天性厚,那么小,
  便知道恋娘。”
  未及周岁,又得到一个印象。那个印象至今尚铭刻我脑中,鲜明如昨。大概有一晚署中
  张灯演剧,一个女仆抱着我坐在帘前观看。看了很久,我饿了,索乳,不得,大哭不已。那
  女仆贪看戏,不肯离开戏场,只拍着我,哄着我,叫我看台上的热闹,企图转移我的注意。
  我转头见戏台上有一个矮矮的男人,头上顶着一盏亮荧荧的小灯,在台上盘旋地走着,边走
  边唱。我觉得很好玩,果然暂时止哭,可是究因饿得慌,又大哭起来了,并且把我小头向那
  女仆怀里乱钻,小手又去乱扯她的襟钮。那女仆气极,拧了我两下,我当然哭得更凶了。她
  没法,只好喃喃地骂着,把我抱回“上房”(县署女眷所居之地),交给我母亲了事。
  我稍长后,常提起那晚的事,大人们都不信,说一个未满周岁的婴儿懂得什么,而且也
  不会有这样的记性。不过那个女仆却替我证明属实(那女仆在我家工作四五十年,后老死于
  我们太平故乡)。演的戏究竟是什么,到今还是不知,有人替我推敲,说是“十八怕老
  婆”,因为顶灯也是怕老婆的故事一端。又有人说恐怕那是“武松杀嫂”,顶着小灯的矮男
  人,是在他兄弟梦里出现诉冤武大郎的阴魂,小灯代表鬼火。我现在想来,当以前者为是。
  盖衙署演戏是为了皇帝的诞日(当时叫做万寿节),每年逢此节日,全国各机关都张灯结
  彩,抓戏子来演几天的半义务戏,以示庆祝。鬼魂出现一类的戏,阴森可怖,那样喜庆之
  日,怎敢上演呢?
  我今日追叙这个故事,一切详细情节当然不免要根据大人口述而稍稍为之补足。当时我
  所能真正记得的仅有两件:其一是我因饿极索乳疯狂般的号哭,其二是台上顶灯唱戏的男
  人。
  祖父署兰溪县令为期颇短,未及一年便调到金华,署的是实缺,三年任满,又调回兰
  溪,那时我已四岁多了。当我走到上房的廊下时,忽然怔住了,觉得这个地方好生熟习,好
  像从前曾到过的一般。不过我究竟太小,想了一阵,始终想不出什么道理,也不知去问大
  人,不久也就混忘了。现在回忆儿时事,对那走廊“似曾相识”的印象尚十分新鲜。古人著
  作里常有能记前生事者,譬如苏东坡便说他前世是某山某寺僧,因他游某寺,景物历历,恍
  然如曾经历。其实这种事例,心理学有所谓“残影”的解释,不然,便是东坡也像我一样,
  儿时曾游某寺吧。兰溪县署上房有一株杏树,高约三丈,结果时满树累累如大金铃,祖母叫
  外面男工来上树收摘杏子,收贮几筐,每个孩子各分得十几个。那真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
  刻,我们吃了杏子的肉,将核中仁挑干净,就其腹部两面磨通为孔,当哨子吹。每个孩子衣
  袋里总有几个哨子,比赛谁的哨子最大,谁的哨子吹得最响。
  那时代孩子们的玩具都寒伧得可怜,泥人、泥狗、泥老虎,又笨又丑。能得一具摇得响
  的小鼗鼓,一架棉花做的雀儿,便算是上等玩具了。我们欢喜演武,便来自制武器。木头削
  不动,竹片却可向修篱笆的园丁讨取,所以我们的武器都是竹制品。竹片削的腰刀,刀身有
  几个竹节,又没有刀托也不管,只要像把刀就算事。弓和箭也是竹子做的。一张白纸剪成三
  角形,贴上红边,糊在细竹杆上便算是旗帜。诸叔和兄弟再纠合衙署里公务员的子弟,共有
  二十余人,分成两队,或操演,或厮杀,把孩子们的野蛮天性充分发挥出来,常常玩得兴高
  采烈。我虽是个女孩,却最喜爱这类游戏。一姊一妹,深藏闺房,我却混在男孩子队里,满
  城满郊乱跑。所以我现在常对谢冰莹女士说,我虽没运气像她一样当过女兵,却也算得她的
  同志,因为我自幼便富有尚武精神呢。
  在玩具的记忆里,有一件事又使我难忘。一日,有个亲戚自上海带来一些新式玩具赠送
  我的祖父。母亲先和我商量:“小妹,有人送玩意儿来了,东西太少,不够分配,只好让男
  孩们去玩。小兰(我的堂妹,二叔的女儿)没娘,婆(我的祖母)说给她一份,你乖,你懂
  事,不要它,可以吗?”我要装做真的“乖”,真的“懂事”,一口答应母亲说:“我不
  要。”
  后来见诸叔和兄弟玩的彩漆洋铁做的小鼓,敲起来冬冬地响;小枪,可以放出橡木塞
  子;有刀匣的小军刀,系着红绒索,可以挂在腰间,使得佩着它的人,显得好威武,好神
  气。兰妹得的是三只泥桃,也不知怎么做的,青绒绒的桃皮,一半透着艳红欲滴的颜色,像
  真桃一样。这才觉悟我对母亲所许的慷慨诺言是错了,懊悔得直想哭,但又不便翻悔。难过
  了好几天,四五岁的孩子几乎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现在我可以再叙一下前文所提到的棉花雀儿。这是里面用细铁丝扭成寸许长雀身骨架,
  外面敷上一层染了颜色的棉花,雀嘴是棘刺做的,两只小眼则是黑菽,尾巴倒是真的一根羽
  毛,一双雀脚,是细竹签钉在一截细芦杆上,芦杆两头安上一根弯曲作圆形的竹签,便成一
  架,架上面再缚线索,结连一根竹枝,当作把手,可以让儿童提着玩,也可以插在壁上欣
  赏。这类玩具我幼小时大概只值三四文钱一个,制作原颇粗陋,不过雀儿倒有点精神。我得
  到一架,爱得宝贝相似。玩未一日,被外边同玩的野孩子恃强抢去,我哭了几天,到于今还
  记得当时伤心的景况。
  孩童在一切颜色里最爱紫色。外国教育家和儿童心理学家,多次实验,证明此说确有道
  理。据说有一性情暴戾不肯听话的孩子被置于满室皆紫的屋子里,他竟变得温良了。记得我
  五岁半时,大人们给我缝了一件深紫色棉绸小衫,端节日给我穿上。把我头发自顶分开梳了
  两个小鬟,插上几支绒花,脸上又给我涂上粉,抹上胭脂。上房客堂里原有一架穿衣镜,我
  看见镜里自己的影子,觉得好看极了。孩子们像我那时的年龄本来是不能静坐的,而我那天
  对镜一坐便是半日,只是欣赏自己的美,陶醉自己的美,再也舍不得离开,五岁多孩子知道
  什么是美?又知道什么叫做欣赏?什么叫做陶醉?我那时也不过受了那为一般儿童所深爱的
  “紫色”的蛊惑罢了。我在女性中是从来不大爱打扮的,从来不知何者叫做“顾影自怜”,
  要说一生中真有“顾影自怜”的事,也只有五岁半的那一回。后来长到八九岁,过年过节,
  大人给我换新衣,我只吵着要那件紫衫,好容易从箱底翻出,却可怜已没法绷上身了。
  我的知识虽开得早,性格的成熟却极迟。我的天性始终带着一团浓厚的孩气。大概因此
  故,我一辈子欢喜紫色。民国十年赴法留学,买了件深紫色的羊毛短衫,未曾穿得几时,便
  得到大哥因病去世的噩耗。原来法国人把深紫当做次丧服,正是兄弟姊妹的丧服。返国后多
  年,想穿件把紫色衣服始终不敢,因为我还有个同胞姊姊,是我相依为命的亲骨肉,怕妨碍
  她。这是我的一点小迷信,说来是颇为可笑的。
  台湾常见的牵牛花是一种深浅恰到好处的紫色,藤蔓和叶子则作深翠,两相衬托,十分
  鲜艳可爱。我现在台南的寓所,窗前有一竹架,缘满这类花儿,看去紫星千点,宛如一架锦
  屏风,觉得比什么花都悦目。每当我想写文章,总要到这架锦屏前眺赏一会,或折几朵带叶
  的花儿,插在案头小瓶里,花儿虽不到半天便萎谢了,可是我的灵感却像泉水般源源不绝地
  涌来了。
  我幼小的时候,儿童物质上的享受固不如今日,精神上的享受也大大地不如。不但不
  如,甚至可以说正相反。这就是说,今日儿童所享受的是很精美的精神糈粮,而我们则是带
  有毒性的食品。这种毒物虽尚不足致人于死,却也能在人心灵里永远留下恶劣的影响。读者
  或者要问你说了半天究竟是什么呢?原来我说的是大人们向儿童灌输的荒谬的迷信和恐怖万
  分的鬼怪之谈。
  于今的儿童自幼玩的都是精美的富有教育意义的玩具,听的也是西洋翻译过来或国人自
  撰的趣味浓郁的童话。我们幼小时,国内庙宇林立,崇祀的都是东岳大帝,城隍老爷,关圣
  帝,赵玄坛,文昌帝君与魁星。此外便是佛教的三尊大佛和十八罗汉,道教的三清和许多天
  官。我五六岁时便跟着同伴进出这类庙宇。那赤发獠牙的神脸和三头六臂的神躯,狰狞凶
  恶,实在教人不敢正视。而东岳庙的十殿阎罗和地狱变相更足骇人。记得有一回一个远亲里
  的长辈带我和几个童伴游岳庙,他从第一殿起巡礼到第十殿,每一殿都有罪人受刑的形象,
  刀山、剑树、油鼎、炮烙以及剥皮、凌迟、抽肠、拔舌色色俱全,虽属泥塑,却栩栩如生。
  那长辈先告诉我们以十殿阎君的名字、什么秦广王,长城王,宋江王,转轮王……再解说罪
  人生前犯了某罪,身死后,魂魄在阴间应受某刑。所可怪的是,我看受刑者皆以妇女为多。
  更可怪的,妇女生产也算是罪,说是生产时的污血触犯各界神灵,若未念经酿解,则死后灵
  魂便该落在血湖里浮拍,永远莫想超升。一说是难产亡者,家人未为延僧道念“血盆经”超
  渡,亦落血湖。究竟是哪一说对,我于今也记不清了。想不到妇女冒九死一生的危险,为家
  庭绵血统,为人类延嗣续,却认为是大罪一条,要受那么可怕的刑罚?这当然由于中国社会
  轻视女性的观念而来。中国民间谓女人生来便是罪孽,女人不但生来便是卑贱的,而且也便
  是污秽的。不止生产时污血是大不祥,女人的手也不可轻触及男人应用的东西。我的祖母对
  于我的祖父并不尊敬,为了吃姨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