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片片      更新:2021-02-25 04:40      字数:4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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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琉璃子
  大唐官学,号称“六学二馆”,六学是指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
  学、算学,隶属国子监,二馆指的是弘文馆、崇文馆。这是大唐的最高学府,不
  过崇文馆设立于贞观十三年,在贞观十一年,长安只有一个弘文馆而已。
  弘文馆本是太祖武德四年设立,初名修文馆,属门下省。武德九年,太宗即
  位,始改称弘文馆,置生徒数十名,大多是皇族勋戚子弟,师事学士学习经史书
  法。得入弘文馆,是大唐士人的无尚荣耀,比国子监六学的学生地位要高得多了。
  不过正因为如此,弘文馆的学生要学的内容比一般太学生少得多,考试的要求也
  低。“其弘文、崇文馆学生,虽同明经、进士,以其资荫全高,试取粗通文义。
  弘、崇生,习一大经、一小经、两中经者,习《史记》者、《汉书》者,《东观
  记》者,《三国志》者,皆须读文精熟,言音典正。策试十道,取粗解注义,经
  通六,史通三。其试时务策者,皆须识文体,不失问目意。试五得三,皆兼帖《
  孝经》、《论语》,共十条。”这是《大唐六典》中所记,从“试取粗通文义”
  六字来看,就可以看得出弘文馆的学生要轻松许多,因此弘文馆的学生每天的吹
  牛闲聊也成了日常功课。
  这是贞观十一年的初秋。高仲舒和一个同学坐在弘文馆的院子里,看着院中
  不时飘落的黄叶,一边喝着刚上市的秋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高仲舒,是隋朝大臣高熲的曾孙。高熲在隋大业三年为炀帝诛杀,高仲舒的
  祖父高表仁本是隋大宁公主驸马,也受到牵连,与两个哥哥一起被流放外地。入
  唐后,高表仁倒是受到重用,一直封到剡国公。高仲舒是高表仁次子高睿之子,
  因此得以入弘文馆修习。高家是世族,家世显赫,他平时听到见过的奇物异事颇
  多,吹起牛来自然谈锋甚健。因为都只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所以聊的也尽是些
  不着边际的异闻,什么苏合香与狮子粪到底是不是一种东西,什么生金到底有没
  有毒,说得口沫横飞。渐渐地,说到阳燧珠是不是存在这事上了。
  “贞观四年,林邑国主范头黎遣使献火珠。这火珠大如鸡卵,圆白皎洁,光
  照数尺,状如水精,正午向日,以艾承之,即火燃,岂不正是阳燧珠么?”
  他大声说着。因为有点急了,头上也渗出汗水。跟他闲聊的同学叫苏合功只
  是淡淡一笑,道:“高兄,稍安勿燥。所谓阳燧珠,本是南越王赵佗镇国之宝。
  赵佗去世后,阳燧珠已也殉葬。后来东吴王孙仲谋为寻此宝,发民夫数千掘遍赵
  佗墓,一无所得,可见此宝早已失传,据已为波斯胡人盗去。林邑国不过蕞尔小
  国,岂会有此奇物。”
  “林邑与南越岂不正是相邻么?”高仲舒的外号叫“高铁嘴”,向来不肯服
  人,自然不是苏合功一席话能说得服的。“你说的这故事我也听说过,说是崔炜
  救玉京子,得见赵佗之灵。这等鬼话只好骗骗乡里小儿,你难道也信?”
  高仲舒是信奉阮瞻范缜无鬼神灭论的,一说到鬼神,更是脸红脖子粗。苏合
  功也有些急了,道:“子不语怪力乱神,那是敬而远之,不是不信。高仲舒,你
  不敬鬼神,当心走夜路就遇上鬼物!”
  高仲舒重重一拍桌案,道:“岂有此理。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形存则
  神存,形谢则神灭,天下岂有鬼神,你见过么?”
  苏合功一阵语塞。虽然他坚神鬼神存在,但自己也没见过。他咬了咬牙,道
  :“好吧,等你见到鬼了,就会知道了。”
  高仲舒笑道:“我才不信,若真个遇上鬼物,我有利剑在侧。”
  书生带剑,是唐时之风。高仲舒按了按腰间那柄装饰华美的剑,颇有不可一
  世之慨。苏合功却摇了摇头,道:“高兄,你带剑可不是个味道。真碰上鬼,别
  吓得屁滚尿流。”
  高仲舒也笑道:“味道味道,以后你生个儿子就叫苏味道好了,省得老是说
  不是味道。告诉你,高某宝剑,斩的便是鬼物之头!”
  高家在化度寺以东,义宁坊的东南。长安城共有一百一十坊,人口百万,是
  当时世上最大的城市。弘文馆设在皇城偏殿,高仲舒回家,都是从皇城西门出去
  的。
  皇城西门名叫顺义门,顺义门正对着的街道就叫顺义街。唐代的长安比现在
  的西安要大五倍,城中南北向有十一条大街,东西向则有十四条,最宽的大街是
  位于中心的朱雀街,宽度有一百五十余米。
  顺义街算是最窄的街道了,只有二十多米宽,夹在颁政坊和布政坊之间。每
  个坊的东西宽约摸在二里,沿顺义街到义宁坊,要经过两个坊,也就是四里路。
  这一段,就算快马疾驰,也要好一阵子。高仲舒出了顺义门的时候,离禁夜还早,
  但在西市玩乐的人尚不曾回来,不出门的人却早早睡了,这时倒是最冷清的时候。
  高仲舒骑在马上,一边默默吟着的一个新得的句子。大唐以诗赋取士,士人自幼
  便学习吟咏。高仲舒长于史事,诗才却不算佳,苏合功常笑他的诗是三伏天学的,
  有些酸腐气。高仲舒也自知己短,因此更为刻苦,回家这一段路上,经常是在斟
  酌诗句中走过的。
  正在想着该如何换一个工稳些的字眼,坐骑忽然站住了。
  这匹马是高仲舒的父亲高睿所选,买来已有五六年,甚是驯良,这条道也走
  得熟了,根本不必牵引,因此高仲舒信马游缰,根本毫无防备,马突然站住,他
  在马上却是向前一倾,差点摔下来,连忙一把抱住马脖子,让自己坐稳。只是这
  么一吓,方才想到的一个对句也忘到了九霄云外。他将手中的马鞭轻轻在马头上
  拂了一下,喝道:“阿白,你怎的这么不当心!”阿白就是他这马的名字。其实
  这马也并不很白,是匹灰马,只有一缕鬃毛是纯白的。
  平时阿白听到他的喝斥,马上会应声打个响鼻,似乎在表示歉意,但今夜却
  低着头,慢慢地向后退去,两个马耳朵也支了起来,似乎听到了什么可怕的声音。
  高仲舒怔了怔,也不禁向前看去,心道:“没这么邪吧,别让苏合功那乌鸦嘴说
  中了,真碰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顺义街幽长黑暗。这条街的南侧从东到西,依次是布政坊、醴泉坊、居德坊,
  北侧则是颁政坊、金城坊,再过去就是高家所居的义宁坊了。高仲舒此时刚走过
  了颁政坊,前面是个十字路口,正是顺义街和景耀门街的交岔。向南隔着醴泉坊,
  就是长安城最为繁华的西市,远远的还有市声隐约传来,但在这个夜里听来,那
  些声音支离破碎,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妖鬼每每在十字路口迷失方向,便不停打转,这是乡里俗谈。因为十字路口
  时常会起一阵小旋风,那些无知之人便说是因为鬼物迷路后引起的,高仲舒自是
  不信。顺义街虽然清冷,但他每天都走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古怪。他用鞭梢轻
  轻敲了敲阿白的头,道:“什么也没有,阿白,走吧,回家给你吃一个油饼。”
  高仲舒最喜欢吃的是油炸面饼,每天回家,家人总给他备好两张当夜宵。高
  仲舒有时晚饭吃得饱了,便把一张油饼喂给阿白,一来二去,阿白也最爱吃油饼
  了。但油饼似乎也对阿白没了诱惑力,阿白摆了摆头,仍是退了一步,只是低低
  地打了个响鼻。高仲舒有些着恼,踢了马肚子一下,道:“快走!”
  今天阿白不知出什么毛病了。他想着,要这样走法,只怕禁夜了还回不去,
  要被查夜的金吾卫撞见,也是麻烦事。
  阿白被踢了一脚,才不敢再倒退,重新向前走去。只是,高仲舒觉得阿白今
  天走得甚是不稳当,他本想将那吟成五言四韵,但看来只能吟一首断句了。
  断句就断句吧。他不无解嘲地想。薛道衡的《人日思归》也只有四句二十字,
  一般是千古绝唱。想到薛道衡这首诗,他索性将自己打的腹稿先扔一边,嘴里哼
  哼着:“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四句皆对。而“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八字更是婉妙异常,有这等诗才,
  怪不得前朝炀帝为因为妒薛道衡吟出“空梁落燕泥”之句而动杀机吧,自己的诗
  才当真差远了,苏合功嘲弄自己写的诗“定能免妒”,虽是玩笑话,说得倒也没
  错。
  高仲舒不禁苦笑了一下,刚出顺义门时的兴致已荡然无存,现在他只想早点
  回家了。
  此时已到了十字街的中心。景耀门街直贯长安城南北,比顺义门街宽一倍以
  上,但是在长安南北十一街中还是算比较窄的。
  高仲舒走在路中心,突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他正在奇怪,阿白忽地一沉,
  低低地哀嘶了一声,他还不曾明白过来,人已一个骨碌翻倒在地。
  高氏一族,向来文武兼修,高仲舒虽是弘文馆学生,骑术也相当高明,还不
  曾摔倒,他猛地一按马鞍,双脚已脱出马镫,向一侧跳去。
  阿白竟然失蹄了!高仲舒怒火升起,伸手要去抽它一鞭。若不是自己身体灵
  便,阿白要是压住自己,只怕会被压得骨折。可是,他的马鞭刚一举起来,却不
  由呆了。
  阿白的头上,已黑了一片。月光下看不清颜色,但高仲舒也明白那是血。这
  血从马头上淌上下,阿白那一缕白色鬃毛也已染得看不出来了。
  阿白摔伤了?他呆了呆,正要走过去看看,一边忽地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高仲舒么?”
  高仲舒大吃一惊,手一下按住了腰间的剑柄,喝道:“是谁?”
  长安豪客,杀人如游戏,这种事他也听得多了,平时也说起那些刺客的手段,
  来去无踪,大是神异。但作为一个弘文馆学生,这些事仿佛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他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撞到自己头上来。他抓住剑柄,低声道:“快出来!你是
  什么人?”
  这人“吃”的一笑,道:“高先生,你不敬鬼神,阎罗王遣我前来捉你。”
  阎罗王?高仲舒呆了呆,一时记不起有这么个人,马上才意识到这人的话是
  什么意思。他怒不可遏,喝道:“少装神弄鬼,你到底是谁?”
  “阎王注定三更死,哪敢留人到五更。高仲舒,你认命吧。”
  黑暗中的街头,突然涌起一团雾气。这团雾气不停地翻涌,如一个大球,渐
  渐向高仲舒靠近。到了他跟前十余步,忽然停住了。
  这是一团黑色的雾,在他跟前不远处慢慢凝聚,成形,已能看出那是个人。
  突然,那人猛地抬起头,紧盯着高仲舒,双眼如两盏灯一般放出毫光。
  高仲舒吓得呆了,只觉牙齿也在不住打战。这人现身的情形太怪了,哪里还
  像个活人,倒似寺院中所绘的地狱变相中跳出来的鬼怪。他喃喃道:“岂有此理,
  怪由心生,怪由心生……”
  那个人却完全不似由他心中所生,忽地一跃而起,如同一头巨大的猛犬,向
  他当头扑来。高仲舒呆了呆,但他的手比脑子所想更快,“呛”一声,二尺余的
  剑已脱鞘而出,划了一道弧线。
  这一剑十分迅捷,那人正扑在空中,剑已拦腰划过,但却如划过一道黑烟,
  竟然毫无阻隔。高仲舒呆了呆,那人却一把按住他的肩头。五指如钩,一搭上他
  的肩,高仲舒只觉一阵钻心似的疼痛。此人不受剑斩,直如烟气,但此时却完全
  不像是假的。
  “高先生,你随我去拔舌地狱吧。”
  那人扼住了高仲舒的脖子,忽然咧开嘴笑了笑。这人的嘴唇红得异样,牙齿
  却白得耀眼,却又尖利如刀。高仲舒打了个寒战,心里一阵发毛,想道:“不会
  这么邪门吧?难道真有鬼神?”
  他不信鬼神,但此时实在由不得他不信了。眼前这个人手无寸铁,但浑身上
  下都散发着一股叫人不舒服的锋利。难道真是鬼卒么?鬼怕人唾。高仲舒想起以
  前听过的那个宋定伯捉鬼的故事了。宋定伯夜行遇鬼,假装自己也是鬼,骗得鬼
  说出自己怕人唾。可是他只觉得嘴里又干又苦,唾液一时间都似干了,根本吐不
  出来,一时涨红了脸,只是干咳,可是脖子又被那人掐住了,连气都快喘不上了。
  若是苏合功见了,准会说我“满面红光”。到了这时候,高仲舒想到的居然
  是这个。也许马上就会死了,可是他却感觉不到什么害怕,能够想的,也仅仅是
  “我要死了吧”这一句话。
  这个人的五指阴寒如冰,已经陷入高仲舒脖子上的皮肉里,高仲舒正觉得眼
  前金星乱冒,马上就要昏过去的时候,耳边突然又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我是
  天目,与天相逐。”
  这声音十分清亮,念得却很急,随着这声音,高仲舒只觉扼住自己咽喉的那
  只手突然一下松了下来,他定睛看去,却见这人的身影突然间又缩得成为细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