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节
作者:莫再讲      更新:2021-02-25 04:39      字数:4799
  外祖母走过来,向我俯下身子,用微弱可辨的低声说:“不要记我的仇,我没有抓痛你呀,我是故意装的——老爷子老了,必须尊敬他;他已经辛苦了多年,苦也受够了。啊,你不能气他。你不是孩子了,你应当明白……要明白,阿廖沙!你外公跟小孩子一样……”她的话象温汤一般冲洗着我的心。我听着这些亲热的低语,又害臊,又松快,一把紧紧搂住她,跟她亲吻。
  “到外公跟前去,不要紧的!你可不许马上当他的面抽烟,让他慢慢地习惯……”我走进屋子里,瞧了外祖父一眼,差点儿没笑出声来,他果真得意得象个小孩子,高高兴兴地跺着两只脚,红毛茸茸的手在桌子上拍打。
  “小公羊儿,怎么啦?你又来撞人吗?唉!你这个小强盗!
  跟你老子一模一样!不信上帝的人,跑进屋子里来,也不画个十字,拿出烟来就抽,唉!你这个拿破仑,一个子儿也不值!”
  我不出声。他把要说的话说完,也就累得不作声了。可是到喝茶的时候,他又开始教训我:“人应当害怕上帝,好象马要有笼头一样;除了上帝,我们再也没朋友了。人和人是最凶恶的仇敌!”
  人和人是仇敌,我觉得这话倒有些真实,其余的话我都听不入耳。
  “现在,你再上马特廖娜姨婆那里去;等到春天,你再到船上去干活吧。冬天就呆在他们家里。可不许说你春天要离开他们……”“咳,干吗骗人呢?”刚才假装着拧我头发的外祖母说。
  “不骗人,是不能够过活的。”外祖父固执着说。“你说,谁不骗人能过日子呢?”
  晚上,外祖父坐下念圣诗的时候,我跟外祖母到大门外野地去了。外祖父住的那所两个窗子的小屋,在市郊缆索街“后面”,从前在这条街的正面外祖父有过自己的房子。
  “看,搬到什么地方来了呀!”外祖母笑着说。“老头子找不到中意的地方,总是搬来搬去。连这个地方他也不中意,我倒觉得挺好!”
  在我们面前,展开一片荒芜的草场,大约有三俄里宽。草场上有几道山沟,尽头是梯子形的树林和喀山公路边的白桦树。从山沟里伸出灌木丛的小枝条,跟鞭子一样。冷冷的夕阳,把它们染得血一般红。微微的晚风,摇晃着灰白的草叶。
  在近处一条山沟后边,可以望见小市民男女孩子的身影,跟草叶差不多少。右边,远处是旧教派墓地的红墙垣。那墓地叫做“布格罗夫隐修所”。左边山沟上面,有一片黑黝黝的树林,在原野上耸立着,那儿有一片犹太人的墓地。周围的一切都显得萧索;一切都无声地紧紧偎依在这残破的地面上。
  那些郊外小房舍的窗子胆怯地望着尘土飞扬的道路。道路上徘徊着一些瘦小的喂得不好的鸡群。有一群牛在女修道院那边哞哞地叫着走过。从军营那里,传来军乐队的声音,几管铜喇叭,在呜呜地长号。
  一个醉汉使劲拉着手风琴走来,踉踉跄跄,嘴里喃喃地说:“我走到你那边去……一定……”“糊涂蛋。”外祖母向红红的夕阳眯细着眼说。“你走得到吗?都快要跌倒了,睡着了。等你睡着的时候,会来小偷……把你这宝贝手风琴偷掉……”我一边把船上生活讲给她听,一边眺望四围的景色。增长了许多见识之后,再到这种地方,便有一种愁闷的感觉,好似一条鲈鱼爬进锅里。外祖母默默地、聚精会神地听着我讲,正象我喜欢听她讲一样。后来我讲到斯穆雷的时候,她诚心诚意画了一个十字,说:“是个好人,愿圣母保佑他!你可不要忘记他呀!好事要永远记牢;恶事就干脆忘掉……”我很难于开口向她说明,我为什么被人解雇,后来终于硬着头皮讲了出来。这对外祖母没引起任何的反应,她只是泰然地指出:“你年纪还小,不会生活……”“大家都在说:你不会生活。那些男人、水手,都这样说。
  还有马特廖娜姨婆,也对她儿子这么说,怎么才算会生活呢?”
  她把嘴唇闭紧,摇摇头:
  “这个我自己也不知道!”
  “那你还说别人!”
  “为什么不说呢?”外祖母心平气和地说。“你可不要生气。
  你年纪还小,你也不可能会。谁会呢?只有扒手会。你瞧你外公,他很聪明,有学问,但他一辈子什么也没落下……”“那你自己生活得很好吧?”
  “我吗?很好。有时也生活得不好……什么日子都过过……”行人们在我们身边悠然走过,身后边拖着长长的影子,脚底下腾起蒙蒙的尘土,把影子盖住了。黄昏的哀愁,渐渐浓厚起来。从窗子里,流出外祖父唠唠叨叨的声音:“耶和华啊,求你不要在怒中责备我,不要在狂怒中惩罚我……”外祖母笑眯眯地说:“啊呀,他早就使上帝厌烦了!每天晚上总是那么哭诉,可是哭诉有什么用呢?上年纪了,什么也不需要,可是还老诉苦,老发愁……上帝每天晚上听见他这声音,一定会笑起来:瓦西里·卡希林又在那里叽哩咕噜了!……好,我们睡觉去吧……”
  我决定干捕歌鸟的活计。我想,我捕了来,交外祖母去卖,一定可以把生活过得好。我买了一个网,一个环,几个捕鸟器,做了一些鸟笼。每天天快亮的时候,我就守在山沟灌木丛里,外祖母拿着篮子和口袋,在树林子里走来走去,采一些过了时节的蘑菇、荚萩果、核桃之类。
  懒洋洋的九月的太阳,刚刚升起,它的白色的光线,一会儿消逝在云中,一会儿变成银色的扇形,照到山沟里我的身上。山沟底部还是阴暗的;从那里升起一股乳白色的雾气。
  山沟露出黑黝黝的很陡的粘土质的侧面。另一个侧面坡度很缓,布满着枯草和茂密的灌木丛,点缀着黄色、红色、淡红色的叶子。一阵风吹来,把叶子吹落,在山沟里飘来飘去。
  在山沟底部,长满牛蒡草的深处,发出金翅雀的啼声。在灰白色的杂草丛中,可以望见灵活的鸟的红冠。在我的周围,有许多好奇的白头翁在热闹地啼叫。它们有趣地鼓起白白的腮帮,忙忙碌碌吵闹着,这情形很象过节时候的库纳维诺的小市民年轻妇女。它们很灵巧,很聪明,很厉害,什么事情都想知道,什么东西都想去碰一碰,就这样,它们一只又一只落进捕鸟器里去了。看它们那么焦急乱闯的样子,真有点可怜。但我是做买卖的,是不能容情的呀,我把它们从捕鸟器里抓到鸟笼里,再用布袋把鸟笼罩祝它们一到暗地方,就变得老实了。
  山楂树丛里,飞出一群黄雀。满树丛都是太阳光,黄雀欢喜得什么似的,叫得更欢了。瞧它们的模样,很象一群小学生。贪心的持家能手伯劳鸟,迟误了去南方的旅行,栖在野蔷薇树的软枝上,用嘴梳着翼上的羽毛。它们闪着黑炯炯的眼睛,狙伺自己的猎物;一刹那间,跟云雀一般向上飞起,捉住一只野蜂,小心翼翼地把它穿在荆棘树上,重又歇在枝上,不停地转动着贼溜溜的小脑袋。机灵的松雀没声没响地飞了过去。这正是我所渴望的,捉住它多好呀!一只离了群的灰雀,披着红红的衣服,摆着象将军一样的架子,停在赤杨上,怒冲冲地叫着,摇晃着黑嘴。
  太阳渐渐升高,鸟儿越加多了,鸣声越加热闹了。整个山沟里充满了音乐。最基本的音调,是风吹灌木丛的簌簌声。
  闹盈盈的鸟声,毕竟掩盖不了这轻微的、动听的愁闷的低响。
  在这低响之中,可以听出一种夏天的离歌,其中喃喃着一种特别的言语,自然地变成歌词。这时,我不由得想起了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
  从上边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外祖母的声音:“你在哪儿?”
  她坐在山沟边上,面前摊开一块包头布,上边摆着面包、黄瓜、萝卜、苹果,这许多天赐的食物当中,有一只很美的多角的玻璃瓶,在太阳下发着光,瓶口塞一个雕成拿破仑头形的水晶塞子,瓶里装着一什卡利克的用金丝桃浸过的伏特加酒。
  “天啊,多么快活呀!”外祖母满心感激地说。
  “我编成了一支歌!”
  “是真的吗?”
  我就把似诗非诗的东西唱给她听:
  眼看着冬天渐渐到来,
  夏天的太阳呀,再会再会!*
  可是外祖母不让我唱完,就插嘴道:
  “这种歌原来就有的,只是比这好一些!”
  于是她提高嗓子唱了起来:
  哎呀,夏天的太阳快离去了,
  去到黑夜,那遥远森林的后边!
  唉!丢下我,一个年轻的姑娘,
  孤零零地再没有一丝儿春的欢喜……
  早晨我要不要去到村外,
  回想五月中同游的欢情,
  那旷野令人不快的望着,
  我在这儿丧失了我的青春。
  哎呀,我亲爱的女友们哟!
  等那轻软的初雪堆起,
  请从我白白的胸膛挖出心儿
  把它埋葬在雪堆里!*
  我的作家的自尊心,一点儿也没有受到伤害,我很爱这首歌,并且很怜悯那位年轻的姑娘。可是外祖母说:“这里唱的是一种感伤的歌!是一位年轻姑娘,咏叹自己的身世。从春天起她跟爱人一起游玩,可是冬天快到来的时候,她已被爱人抛弃了。也许她的爱人,已经另有新欢,所以这位姑娘悲伤不止……一件事物,自己没有亲身经历过,是不能讲得那么好,那么真的。你看这姑娘,她编得多好!”
  第一次卖鸟儿挣了四十戈比,外祖母非常惊奇:“你瞧,我只当是玩儿的,孩子的把戏,不料竟卖了这么多钱!薄翱墒腔孤舻锰阋肆四亍薄笆锹穑俊*
  在赶集的日子,她总能卖到一卢布或更多些回来,这就更加惊异了:这么一些算不了什么的玩意儿,竟能够挣这么多钱!
  “一个女人,一天忙到晚,给人家洗衣服,擦地板,也只挣得二十五戈比,你想想看!说来,这个行当不好!把鸟捉来关在笼子里,也不好。阿廖沙,这种买卖,还是别干了吧!”
  可是我很醉心于捕鸟。我觉得它很有趣,而且借此可以独立谋生。除了鸟儿以外,没给谁找麻烦。我弄到了一些上等的捕鸟器具,常跟捕鸟的老前辈谈天,得到不少知识。我又常常一个人到三十来俄里外的伏尔加河边去,到克斯托夫森林里去捕。那儿作樯桅用的高大松树上,栖着交喙鸟,以及精于此道的人所珍爱的一种白头翁。这是一种长尾白毛,非常珍奇美丽的鸟儿。
  我常常傍晚出发,整夜在喀山公路上走着,有时被秋雨淋着,跋涉在深深的泥泞中。背上背着油布袋子,里面装着捕鸟器和诱鸟笼,一只手拿着一根核桃木的粗大木杖。秋天的黑夜,寒冷可怕,很可怕!……公路两旁,立着被雪打坏的老白桦树,在我头上伸出了湿淋淋的枝条。向左边山崖底下望去,黑洞洞的伏尔加河上,浮闪着末班轮船和驳船上的几盏桅灯,好象正向无底的深渊沉下去。这些船的蹼轮,在水里啪啪地响着,汽笛呜呜地叫着。
  在生铁一样坚硬的地面上,现出了路边村落的茅舍;一群忿怒的饿狗向脚边冲来;更夫敲着梆子慌恐地叫:“那儿是谁?说句夜间不该说的话,是鬼把你弄来的吧?”
  我担心我的捕鸟器具会被没收。每次总带着几个五戈比的铜子,准备送给更夫。有个福基纳村的更夫,跟我交了朋友,每次碰到,他总是惊叹:“又是你来了?唉,你这个闲不住的夜游神,胆子倒不小!”
  他名字叫尼丰特,是个矮个子,长一头白发,很象圣徒。
  他常常从怀里拿出萝卜、苹果,或是一把豌豆什么的,放在我的手里。
  “唔,送给你,朋友,我留着特地请你的。吃吧。”
  接着,就一直送我走到村外。
  “去吧,上帝保佑你!”
  东方发白的时候,我走到树林里,就把捕鸟具装好,挂起诱鸟笼,在林边躺着,等待太阳出来。这时万籁无声,四周的一切都冻结在深深的秋眠中。灰沉沉的雾气里,隐约望见山崖下广阔的草常这一片大草场虽然被伏尔加河隔断,但越过了河,还是向外伸展,直伸展到渺茫的雾气中。渐渐的,从远处草场尽头的树林后边,悠然升起了白洋洋的太阳;黑色马鬣毛般的林子上面,闪烁着光波,展开了一种奇异的,动人心魄的场面:雾从草地上渐渐升腾起来,愈升愈快,被阳光映成银色。接着,地面上显出了灌木丛、树木、干草堆。草场好象融化在阳光中,变成一种赤金色,向四面八方洒开来。
  现在,太阳已照到河边静寂的流水上,好象整条大河,都已经向?